第 50 章
晏平番外(下)

三年時間過去了,我猶記得當日錦繡閣前三日三夜大火熄滅之後,太子殿下咬牙切齒,赤紅雙眸命令鐵衣衛清理火場之事。

當日錦繡閣的灰燼被一點點清理了出來,最終卻不曾尋到一點屍骨灰燼。

那一刻,太子殿下指著被燒毀的錦繡閣地基下令:「掘地三尺!本宮就不信她能飛天遁地!」

他與我一樣,三日三夜不曾合眼。

索性齊皇帝陛下遠在齊宮,並未隨太子遠征,他才能拋開一切軍政要務,耗在這火場三日之久。

當錦繡閣那條秘道赫然出現在眾人面前之時,我心中忽爾生出了數萬種期盼,太子殿下拍著我的肩,當場就委派了我帶一隊人前去尋找他。

三年間,父親亡故,齊皇帝駕崩,太子君臨天下,執掌江山。

宮中曾被先帝與太後塞了許多女人,但都不曾被他臨幸,有一個傳聞甚囂塵上,那就是皇帝陛下有隱疾。

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真相,皇帝陛下非是有隱疾,而是他恐怕有龍陽之興……

這不過是我的私心測度。

當我在窮鄉僻壤偶遇村民械斗,飛箭而去,以示警告,近前之時,卻赫然發現,那落魄潦倒,皮瘦如骨的她,一時之間多少如煙往事迎面而來……

她是在錦繡堆,綺羅殿裡長大,金如鐵,銀如土的揮霍,駿馬出,車轎迎,年少恣意,嘗盡繁華……我失魂落魄立在她與秦輝賴以庇身的破舊茅屋前,家徒四壁,粗木桌上還擺著兩幅碗筷,半盤炒糊的青菜,一碗夾生的米飯……

我從不曾想過,他會捱過人世淒風苦雨,以那樣狼狽的姿態出現在我的面前……

從來不曾。

我挾一筷子焦苦的青菜餵進口中……苦不堪言,直透心尖。

身後立著皇帝陛下的親衛,這三年間與我踏過名山大川,各處繁華城鎮……

直到在牢獄之中,他笑顏逐開:「安逸本來便是女子,又豈會不喜歡男子?」

仿若晴天焦雷……過往的一切皆成了笑談……

我覺得眼前發黑,心口發苦,那些被她追逐著叫「媳婦兒」的記憶忽然間都甜美到令我眩暈……

皇帝陛下三年間四處派人尋找她……或者在她被俘虜的那半年間,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過……

秦輝被劫而去,我以為她必然憤怒。

可是終究錯了,自小相識,我親眼看著,親手將她的熱情一點點消磨怠盡,閉上眼,與她同處一間車廂,心頭悔意一層層漫上來……從來沒有這一刻,讓我後悔年少時候的心高氣傲,目下無塵……

宮門一入深似海,在陛下親衛的簇擁之下,我親手將她送進了宮中,送到了陛下面前。

她與陛下的故事,何時緣起,我無從得知。

或者,是那一年陛下為太子出使大陳之時,又或者是被俘的那半年間,朝夕相對……

他一早就知道她是女子,所以勢在必得!

無論如何,這不是我情願看到的。

我情願陛下對她生有恨意,我將拼著項上人頭與父子兩代的軍功,求得她的赦免,這樣我便可與她結伴天下,重溫鴛夢。

我會將余生柔情盡付,只盼她燦然一笑,重回年少時光。

第二日裡,我匆匆進宮,先去侍衛值守處探聽,聽聞昨晚她留宿重華殿,只覺腦中嗡的一聲,萬千重負頓時壓了過來。

碧桃林邊,年年花葉春風,她與秦玉箏並肩而立,一眼望去,我忽然心懷淚意。

名滿帝都的大陳少年雙傑,與我齊名的安小郎,除了「斷袖」惡名在外,無疑她的容顏是極為出色的。

假如時光能夠倒退,太平盛世,這樣清麗到極致的女子,如月下清蓮,水中荷影,光風霽月,心懷坦蕩,我與她,將是怎樣一番旖旎的情景?

我不敢想,卻又忍不住要一遍遍追悔,一遍遍去想。

身著女裝的她,笑微微立在我的面前,帶著淡漠疏遠的笑容,澄澈坦蕩的眸子裡再無一絲愛意……是我,在不知道的時候,親手打碎了最珍貴的東西……

宮中漸有傳言四起,陛下鍾意一名無名女子,連帶著朝中重臣也開始上疏規諫,為首的,自然是護國將軍。

護國將軍乃是太後的胞弟,德妃娘娘的親父。

聽說太後曾提出立德妃為後,被陛下以無子為由推拒了。

宮人一時在背後紛紛傳言,陛下從不曾召寢,德妃如何會有龍子?

如今聽說陛下夜夜寵幸一名來歷不名的女子,手握軍權的護國將軍如何能夠咽下這口氣?

值此內外交困之際,我跪在重華殿前請求賜婚,惹來了皇帝陛下的暴怒。

在安將軍的墓前,她說:「你不會以為,我如今還抱著從前那種傻念頭,還要對一個人巴心巴肺的好吧?」

我以為我能夠把臂舊時光,挽留那些愛與牽掛,那最美好的時光,與身後總在不遠處緊緊追隨的目光……原來一切不過是我癡心妄想……

命運幾重反覆,國仇家恨,亂世烽煙,小兒女的情愛又值幾何?

捂在心口,重逾千金,扔在橋頭,隨水東流……

我眼睜睜的看著深愛的女子,穿著後服,被皇帝陛下牽著手一步步跨上九十九階高台,祭天祭祖,一步步離我而去。

而我,將一生匍匐在她的腳下,仰望她的風彩……

我見識過霸道的安小郎,恣意的安小郎,一往情深的安小郎,嬉笑怒罵冷嘲熱諷心灰意冷的安小郎,那麼多那麼多的她,不知不覺間,這一張張面孔悄然鐫刻在我的心間,再也無法抹去……

陛下曾說,朕的皇妹綺年玉貌,與將軍可堪匹配,不如由朕下旨賜婚?

我婉言謝絕。

玉妃有一次將我堵在碧桃林邊,狀若瘋癲:「平哥哥,你從頭到尾,都惦記著安逸那個賤人麼?」

我心頭微微歎息,同樣是畸零之人,她不怨不恨,落魄天涯,哪怕重返錦繡繁華地,不驕不燥,從容有止,怡然處世,與眼前同樣身處綺羅叢的玉妃,何止天壤之別?

「玉妃娘娘請慎言!」

秦玉箏雙淚長流:「平哥哥你不會不明白,她如今已經是皇后了,腹中也有了陛下的骨肉,陛下對她疼寵有加,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口裡怕化了,宮中誰人不知?」

「哪又如何?」

我情願守衛這座皇宮,像小時候她守護著我一樣。

我從來不知道,她一直在小心翼翼的等待著我長大,像悄然守護著一個美夢……雖然,我比她還要大上兩載。

輕君殿下出世以後,我常常看到她懷抱輕君殿下,在宮掖中漫步,陛下在她身側相伴,像世間無數平凡夫妻一樣,夫妻和美,恩愛相隨。

他們的眼中,除了彼此,已容不下任何人。

而我,在他們的眼中,與周圍遠遠侍立的宮女侍衛再無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