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小黃番外

小五在四五歲的時候被人從街上撿回去以後,就生活在道觀裡。

撿她的那個人身形高健,相貌威嚴……當然,動手的其實是他的屬下,他只是動了動嘴皮子。

可是當時,這男人一聲令下,卻無異於天籟之音,輓救了身處饑餓邊緣的小五的一條命。

當時被撿回去的流浪孩子們不少,當他們第一次吃到白麵饅頭,並且管夠管飽之後,心裡頭對這位中年男子都存了結環以報的念頭。

無論後來訓練的日子多麼艱苦,那些曾經一同乞討的夥伴們被派遣到各行各業,又或者一個個消失在了她的生命裡,對那個撿她回來的男人,除了感激,她都不曾生出過別的念頭。

她並不常見到恩公,一年大約有時候也見不到一次,最終知道他的身份的時候,卻已經是大陳亡國之後了。

大陳的翼王。

如今在大齊皇帝的統治之下不過是喪家之犬罷了。

翼王空有一腔大志,卻無奈當朝陛下是個糊塗蛋,很久之後,當翼王帶著一名目中似乎燒著兩團火的黑瘦少年親自前來,並且慈愛的囑咐:「小五,這是皇帝陛下,只因不曾好生習過武,身子有些虛,以後就交由你教陛下習武罷!」小道姑小五總算是找到了報答翼王的方法。

——混蛋到丟了大陳國的江山,這種人不是應該被好好教訓的麼?

棍子落到他身上的第一下,小五聽到了一聲慘絕人寰的慘叫……

他大約從來不曾捱過打,脆弱到連她也感覺臉紅。正是這種脆弱激起了她心中的怨氣。

——如果沒有擔當,沒有勇氣,沒有能力就應該退位讓賢,讓能者居之。比如翼王。

但這少年毫無自覺,來了一些日子也並不曾學乖,除了咬牙學武,也跟著翼王身邊的幕僚讀書。

有一次她閒來無事,路過書房,聽到幕僚當面對他冷嘲熱諷,他臉漲的通紅,「朕……朕」了半天,也只換來更難堪更大聲的嘲笑罷了。

再到練武的時刻,她看到少年大步走過來,不過幾個月,他眼中從前那團亮的驚人的火焰已經完全熄滅了。

一個人的夢想有多大?

認清現實的速度又有多快?

他練武愈加的賣力,哪怕被打,也不曾再聽見一聲慘叫。

可是小五深深感激翼王,總覺得是這少年奪了翼王本該有的一切。假如這天下是恩公所有,大齊有無機會一統河山都要從頭再議。

自然都是怨他。

數月時光悠悠而過,少年越來越沉默了下去,不時追隨翼王前往各地,暗中活動。也總有數次與齊軍的追捕驚險躲過,命在旦夕的時候。

少年的沉默如山一般。

她再想不到有一天他會放棄這最後的庇佑之處,不見蹤跡。

他們縱然對他再苛刻,總還沒有性命之憂,若是不小心落到大齊皇帝手裡,恐怕性命不保。

翼王對於走丟了這唯一的侄子,十分震怒,下令道觀裡留守的人全部出動,某一天深夜,前攝政王的掌珠,曾經的廣武將軍,如今被大齊皇帝陛下已下過聘後詔書的安逸被擄 了來,少年的沉默終於被打破。

小五曾經以為,這少年是不擅言談的,是如傳言之中木訥笨拙之人。他不過是翼王用來號召天下仁人志士復過的一個幌子……將來,等大業將成之際,這幌子自然無用了。

可是,廣武將軍打破了這一切。

傳說之中,攝政王唯有一子,身懷兵符,與帝相依為命三載。

這樣的人,堪稱大陳忠勇之士。

可是,傳言往往名不符實。

現實之中的廣武將軍雖形貌出眾……然則行事說話,全無章法,無賴之中透著荒唐……甚直與大齊皇帝陛下有婚約之下,與皇帝陛下同床共枕,起居儼然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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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中秋夜宴,席間安樂候被眾臣僚多勸了幾杯酒,不由醺然欲醉,皇后娘娘發了話,令宮中內侍扶他離席去發散發散酒氣。

他雖是個無權無勢的國舅,只承個虛爵的候爺,娶的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並無妻家可倚仗,每個月領著些錢糧俸祿,按歲接些宮中的賞賜,但這麼些年過去了,滿朝文武倒再無人敢小覷他。

——皆因著中宮獨獲聖寵,當朝太子正是皇后所出,太子之下尚有一弟一妹,皆是皇后嫡出。

皇后雖不喜攬權,外事不問,本朝興盛,又無外戚專權,這些年也自巋然,地位無人能撼。

陛下眼中揉不得半粒沙子,那些往日曾誹謗過皇后的,或者欲將女兒送進宮中承寵的,最後無一個落得好下場。

當朝陛下年輕時候馳馬疆場,殺伐決斷,睥睨縱橫,這些年雖然一力致志於文斗,謝絕武斗,但不代表他忽然之間心慈手軟了起來。

因此,安樂候的日子正應了他這封號,既安且樂。

他一路信步而行,雖有幾分醺然之姿,但可喜內侍亦步亦趨,緊隨在側,倒不致跌倒。

宮內的道路他是極熟,這些年時常進宮探望皇后,順著這條往御花園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不遠處芙渠水碧波輕蕩,形如白練。此刻北地雖是隆冬大雪,但南地卻不見蕭瑟。

他走得累了,見芙渠旁有塊乾淨平整的大石,便倚了上去,略闔了眼,酒意六分也作了九分,且欲眠去。

宮人生怕侍候不周,回頭被皇后知道,連忙勸誡:「候爺,這石上冰涼,候爺又飲了酒,小心生出病來。奴婢且扶候爺去近處的殿裡歇一歇?」

他搖搖頭:「且讓本候在此歇息一回就好。」

那宮人無法,只得小心翼翼道:「不如奴婢去尋件大氅給候爺擋風,候爺就歇歇腳,定不能睡了?」

見得他點頭應下,那宮人才飛奔而去。

此刻周圍極是寂靜,他半睡半醒之間,感覺眼前鋪開一條血路來,自己恍若還是個小孩子形狀,四五歲的模樣,趴在宮人的肩頭望過去,長長的宮道之中,朝陽還未升起,那宮人一壁在他耳邊叮囑:「見了皇后娘娘一定要問安!」一壁試圖將他的小身子扭轉過來,好教他認真聽她說話。

他雖是個小孩子,但心智已是成年男子,雖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但心內不由疑惑:怎的我成了姐姐的兒子?

皇后安逸共生了三個孩子 ,輕君,心蕊,輕毓,這三個孩子與他這當舅舅的都是極熟,如今自己卻乍然變作了個比輕毓還要小的小孩子,這可如何是好?

那種忐忑,令他整顆心都揪了起來,無論如何掙扎,那宮女只當他淘氣,將他抱的死緊,都不能教他掙脫開來。

他眼睜睜的看著這宮女抱著他往景仁宮而去,不覺極是詫異——安逸自進宮以來,便一直與皇帝陛下居住在重華宮,從不曾別宮而居。今日這宮女抱著他去景仁宮,這卻是何故?

還未到景仁宮宮門口,已聽得院內板子重重的擊打在皮肉上的聲音,那一剎他仿佛回到了噩夢般的過去,眼前的事情分明是小時候真正發生過的,透過景仁宮半開的宮門,可以看到順著宮階蜿蜒而下的血跡……

然後,他腦中不期然響起一個充滿怨毒的聲音,與耳邊清清楚楚聽到的聲音重合:「徐鳳,你這一輩子都是只不生蛋的母雞,只配抱個宮女的兒子來放在自己膝下充數……」縱然他如今已是個成年男子,再聽一次,也覺神魂俱驚。

然而現實不容人退縮,徐鳳這個名字,揭開了眼前這雲山霧罩的夢,他心髒狂跳,卻又恍然大悟:是了,他的養母,大陳國的最後一任皇太後,正是姓徐名鳳,當初作皇后的時候是住在景仁宮裡的。

但是奇怪的是,他心裡如今是明鏡一般,知道自己非皇后所出,只不過是養在她名下,所以侍候他的宮人才小心翼翼,每日裡抱了他前來討好徐鳳。

那宮人本是選好了時辰,哪裡知道聽到了這一出,抱著他轉頭便往回走……

他覺得身上冷,自己一個人躲在東宮寢殿那張寬大到可以睡十來個小兒的床上,鑽進滿床錦被去,卻仍覺得冷得全身哆嗦。

——那日抱著他去的宮人,與那宮人相熟交好的內侍們這幾日都不見了影蹤,整個東宮大殿空曠孤清到了離奇的地步。

就算是夢中,他還是記起了十七弟與慧妃娘娘在景仁宮中母子和樂,向皇后請安時那掩飾不住的得意。

那時候他就坐在母后的旁邊,母后緊緊握著他的小手,快要將他的小手捏碎一般,但面上堆滿了溫柔笑意,輕聲笑語:「……陛下國事繁忙,慧妹妹務必要經心照顧小十七,我們姐妹共同打理好了後宮,也好令陛下少些煩心之事……」

他以自己成年男子的目光來瞧,也覺得慧妃生的極好,鮮妍明媚,正是鮮花初綻的年紀,又得帝寵,眉間難掩神彩飛揚。

——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

夢中他還能看到十七弟那小小的身子從宮中太液池裡撈起來時,腫的像個大冬瓜的樣子,恐怖已極。

慧妃瘋了一般要往母后身上撞:「徐鳳,你這個賤人,竟然敢謀害皇子?」

他站在母后身邊,眼前是張牙舞爪狀如瘋婦的慧妃,雙目血紅,恨不得要將眼前的人撕碎了吞下去一般……

他的母后雙目泛出淚花來,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欲墜未墜的淚,對他父皇說:「臣妾不怪慧妃妹妹這般誣賴臣妾,妹妹失了小十七,一時痰迷了心竅,總要發洩發洩的……可憐了小十七這個乖孩子……真是讓臣妾牽心扯肺的疼……」

那站在太液池邊,一身明黃色的男子厭憎的瞧著瘋子一般的慧妃:「原以為她是個懂事的,原來也是個不知進退的。當娘的沒看好孩子,出了事就胡亂攀扯……」

父皇一生子女眾多,他的精力大部分被江山政事牽纏,還有後宮各色鮮花般的美人們,剩下關注在子女身上的目光少的可憐。縱然如此,小十七也算是近兩年兄弟們中間最受寵的一個,如今喪命,不過是得了他親身前來,一聲歎息而已。

他雖小,這樣的情形,小小的他當時不明白,只是無端覺得心寒,如今重回過去,又豈止是寒涼二字可以形容的?

「也怪臣妾,平日嫌棄輝兒木訥,喜歡小十七機靈可愛,常同慧妹妹開玩笑,情願換了小十七來景仁宮養,這才令慧妹妹生了誤會。姐妹們常在一處玩笑,原是臣妾的不是……」

明黃色的身影移得愈發近了,抬起胳膊來,在他的母后肩上輕輕安慰式的拍了兩下,一聲長歎,又順帶著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輝兒倒是個老實的乖孩子!」

……

清冷的太液池邊,小十七已被抬了下去安葬,慧妃也被宮人拖走,明黃色的身影漸行漸遠,他抬頭去瞧,母后那張從來溫柔淑婉的臉奇異的扭曲著,她帶著一種刻骨的恨意低低的笑了……

他低下頭去,滿心淒冷,寧肯自己從來不曾看懂過這笑。

現實是這樣的孤寒,不過是小小孩童,恨不得一夜長大。

長大了又能如何,他從來沒想過。哪怕是高坐在帝座之上,面對著重臣參拜,也不能教他提起興致。

他身後的珠簾內坐著的人,才是這個國家生殺予奪的主宰者,他睡著,或者醒著,又有何區別呢?

皇帝的寶座硬邦邦的,睡起來既不舒服,也不能隨意換姿勢,只能坐姿入睡,他極盼望著朝會能夠早早結束,這樣自己就可以回到重華殿去。

自從父皇過世之後,他便搬了進來。母后一躍成為了皇太後,從景仁宮搬到了怡寧殿。

重華殿裡,有著溫暖的大床,還有一張溫暖的笑臉。

有著溫暖笑臉的那個人,她叫安逸。

天冷的時候,她會囑咐他加衣,天熱的時候會叮囑他減衣,有宮人怠慢了他,她會想著法子的替他出氣,有一次甚直一狀告到了太後那裡去。

太後是慈母,宮中最賢淑大度仁厚的人,自然不可能讓宮人騎在皇帝頭上……那些暗地裡欺負他的宮人,哪一個落得了好去?

人人都嘲笑他木訥呆傻,拿他當傻子一樣看待,只有她好言好語,從不曾有過厭憎的表情,與暗含機鋒的譏語。

他覺得溫暖,忍不住便要靠過去,像一盆火,靠的近了,似乎連腔子裡都要有了暖和氣兒。哪怕後背依舊寒冷,也不能阻止他下意識向這盆火靠近。

那些耳鬢廝磨的歲月,如今像一副畫卷一樣在他眼前緩緩展開,二人在床上玩鬧得厲害了,他偶然看到她清秀玲瓏的鎖骨,那個人大大咧咧欺上身來,在他腋下使勁撓癢癢……

他笑倒在龍床上,由得她眉眼間的得意蔓延……

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是少年的模樣,圓圓像個白胖肉球,兩腮的肉被安逸使勁的扯向兩邊……太熟總有這點不好,她當自己的伴讀當的太久,久到她忘記了所有的戒備,拿他當鄰家弟弟一樣的玩鬧……

她這樣的笑容,多麼的暖。

他緩緩伸出手去,想要觸碰到她的臉,心中暗暗嘲笑晏平的有眼無珠,卻聽得耳邊一聲輕呼:「候爺……候爺醒醒……」

這惱人的聲音,驚擾了他眼前正揚眉輕笑的臉,他驚叫一聲:「小逸……」乍然從夢中醒來。

內侍見得醉臥在石上的安樂候叫著皇后的名諱醒來,也不以為意,只當國舅與皇后感情深厚,許是夢見了皇后也說不定,當下殷勤相勸:「候爺切莫在石上貪睡著涼,還是去偏殿歇一歇罷?」說著將手上拿過來的大氅侍候安樂候披上。

他這一覺睡的極熟,此刻人尚在懵懂之間,隨著宮侍的攙扶而行,又問了問,那宮侍方說宮中夜宴已近尾聲,各位大人的車馬已在宮門口等候,他被這宮侍攙著一路小心送出宮去,尋得自家車架回家。

他這一路心神恍惚,在馬車之中想起錦繡閣那場大火,想起此後流亡異鄉的日子,後來被保皇黨覓得蹤跡,暗中接洽,那時候年少,總想著有一番功業要建,傻呆呆的小逸此後不必在窮鄉僻壤躬耕勞作。

然後,他從來就是個傻的。

他以為的傻呆呆的小逸,其實足夠曠達,樂天知命,比起他來,聰明了百倍。

是不是要撞的頭破血流了,才能知道當初有多天真?

連翼王收養的一個小小道姑,孤女小五都可隨意將他欺凌,那些明尊暗卑的日子裡,一夜夜睜眼到天亮,身畔清寒,總是令他無比懷念那些有人相伴的日子。

家中燈火已近,房內纖秀的身影映在窗戶之上,他忍不住頓了頓,推開門來,小五正坐在燈下靜靜等待,自嫁作他婦,又誕下子女,如今她已溫柔許多,上孝敬義父,下侍候夫君,許久不曾再摸過兵器。

那一年,與安逸從大陳宮逃出來的時候,他從不曾想過,將來會如何,只是想要追隨著眼前的溫暖,一直一直的走下去……

不知道在哪一個岔路,他不小心走失。

幸好,他回來了。

而她,還在原地,還願意伸出她的手,給他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