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忽然之間變得好欺負了起來,令我大感意外。
田秉清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大有我替皇帝陛下「一雪前恥」,令朝中那起緊盯著皇嗣不放的大臣,與三不五時喜歡將自己家的幼子帶進宮請安、意圖過嗣的皇室宗親們消停了不少。
——聽說自師尊宣布我有喜之後,那些有關於陛下有隱疾的傳言一夜之間消彌於無形。
事實勝於雄辯吶!
連娥黃也規矩了不少,不再無事生非,捏造我思慕皇帝陛下的言論來向皇帝陛下討賞了,而是天天一臉喜意的盯著我平平的小腹,動輒都會大驚小怪:「娘娘,您小心著點,小心肚裡的小殿下……」
宮妃們在一夜之間都好像熟讀宮規,且各個都拿宮規當作了鐵律,我不過才清靜幾日,她們便天天准時相約來請安探望,打扮的花枝招展,面上堆歡,瞧著我的肚子慈愛的好像她們才是我肚裡孩子的親娘,趕都趕不走。
我每每端茶送客,眾妃嬪都裝眼瞎,吃茶打扇,裝聾作啞。
這般熱情,沒過幾日我便有些吃不消了。外廷命婦們進宮自有章程,皇帝陛下一道聖旨便免了我的麻煩。但宮中妃嬪幾步之遙,又有大把時間可以消磨,天天將重華殿當作了棋牌室,恨不得拉著我好生娛樂一番到天黑。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得對外宣布偶感風寒,身有小恙,不便招待。
聽說裝病這招乃是萬能利器,無往而不利,只是這次卻出乎意料的失靈了。
我在殿內裝病,一眾宮妃立在烈日下站在重華殿外罰站,各個站的心甘情願,情真意切,唯恐自己站的比別人少了。
這倒造成了重華殿前麗人罰站,侍女打傘,遠遠瞧著似重華殿裡發生了血案,這些人前來觀望,場面熱鬧非凡。
「皇后娘娘身懷龍裔,臣妾們豈能偷懶在自個宮裡鬆快?務必要在重華殿侍疾!就算不能親身侍疾,也要守在這裡才能心安……」各個為了皇嗣情願肝腦塗地的模樣。
娥黃出殿去勸告一番,回來向我如是描述,又憤憤不平:「都是一眾狐媚子,打量著如今……都想著陛下下朝之後能略停一停,與她們多說幾句……」擔憂的瞧我一眼。
我對皇帝陛下還是極為信任的。
果然他下朝之後皺著眉頭將宮妃們檢閱完畢,在宮妃們傾慕的神色之下,當機立斷下了一道旨意,令宮中眾妃在自己宮中茹素,為尚未出生的皇嗣祈福。
令一眾翹首期盼的宮妃們淚灑當場。
我笑嘻嘻打趣他,後宮可以建座庵堂收容這些宮妃了,他邊忙著看手頭的奏折,邊漫不經心回我,後宮之事,一切全憑皇后裁奪。
聽說這世上最難纏的仇人就是夫妻,你給我下個絆子我暗中拆了你的台,幾十載年華空度,到頭來物是人非。
皇帝陛下雖然有諸多缺點,但他從未給我暗中下過絆子,相識這麼久,倒是諸多寬厚待我,我若是將後宮諸妃送進庵堂,倒真的等同於在朝局上給他使絆子,這種傻事我豈能做?
我還是乖乖養胎罷。
十一月初雪落後,我終於停止了孕吐,胃口漸好,正立誓要將懷孕初期掉下去的一圈肉養回來,安樂候府傳來消息,童伯病危。
聽到消息的時候,鳳朝聞還不曾下朝,我心慌意亂,執意出宮,恰巧武恪今日值守宮禁,苦攔不過,只得隨我前往安樂候府。
安府中門大開,守門的僕人見到我,眼睛都直了,只一個勁兒的念叨:「神了!神了!老太爺真是神了!」
我心急火燎沖了進去,還未到得正廳,門口就迎出來一幫烏壓壓的人頭,當先一人獨臂白鬚,華髮蒼顏,不是童伯又是哪個?
童伯下得台階,就要下跪見禮,被我一把攔住:「義父這不是折煞逸兒嗎?我在宮中聽聞你病倒了,嚇得撒腿就跑了過來,如今瞧來,倒還好。」總算長舒了一口氣。
他擺擺手,「我身子康健,並無大礙。」轉頭朝身後兩人指去:「你可認識這二位?」
兩名高瘦的男子,一位紫臉膛,一位黃臉膛,盯著我頗有幾分熟稔之意,可是卻不肯上前。
我瞬時指著他兩個大樂:「好些年不見,兩位哥哥這一向可好?」
正是趙勇與蘇仁。
他兩個面上神情似夢游,對視一眼,喃喃道:「傳言果然是真的!」習慣性的伸出大掌欲往我肩頭拍來,半途又生生縮了回去,僅余四只狂喜的眼睛盯著我。
趙勇與蘇仁當年在軍營之中與我乃是過命的交情,分別這三年多,如今瞧著皆是面色不佳,不及我發問,蘇仁便搶先道:「小郎如今貴為皇后娘娘,不知道黃芥將軍家寡母遺孤出事了,你管是不管?」
他還是這樣炮筒子的脾氣,一點也沒變。
趙勇瞪他一眼,頗有幾分責備之意,溫聲歉然道:「若非實在無法,我們也不會求到府上來。」
我瞪著他們,怪叫一聲:「兩位哥哥與我乃是生死相交的兄弟,怎麼能說出這麼生分的話?」
他兩人瞧著明顯大鬆了一口氣的模樣。
原來黃芥將軍府上只有一老母與一雙兒女,將軍夫人早已身故。自黃將軍陣亡,老夫人與這對兒女便移居他處。後來大陳亡國,鳳朝聞在京郊隨手劃出一片地來,令他們自耕自足,他們便尋得黃將軍老母與一雙兒女,接回莊上奉養。
事情就出在黃將軍女兒身上。
黃將軍雖然高壯魁梧,但將軍夫人當年溫文嫻雅,窈窕知禮,遺留下的這幼女漸漸長成,酷肖乃母,生的十分美貌。只因她向來只在莊戶間走動,倒也風平浪靜。只是壞在近日燕王府世子縱馬出京狩獵,無意之中闖入此間,瞧中了黃姑娘,當場便擄了去。
小黃將軍一氣之下與燕王府的侍衛大打一場,頓時去了半條命。燕王世子仗著自己有權爵在身,此地又是降臣俘虜之處,許是料著皇帝必不會追究,便帶了兩千人將這莊子圍了個水洩不通,黃老夫人也在一急之下暈厥了過去。
趙勇與蘇仁見勢不妙,偷偷想法逃了出來,二人皆是寒門子弟,前朝舊軍,仕途早已斷了,無處申冤,終於想起來坊間傳聞,當年的攝政王獨子乃是女扮男裝,如今正是大齊皇后,這才一路問到了安樂候府。
童伯當年在軍中之時,黃芥將軍還是毛頭小子,二人恰有交集。他雖憐惜黃姑娘,但燕王乃是當朝宗親,安樂候在京中貴圈向來插不上話,只得傳信於宮中。
我覺得,燕王府這趟勢在必行了。
燕王年近五十,胖如彌勒,笑起來極是慈祥。下朝歸來被我堵在府門口也不見動怒,笑瞇瞇上前招呼,仿佛我昨晚才來過燕王府蹭過晚飯,極是熟稔妥帖。
——聽說他如今執掌刑部,行事與這笑容大相徑庭。
燕王妃也曾去過宮中請安,面目慈祥溫婉,不過我瞧著她溫婉太過,才有了燕王世子這樣無法無天的兒子。
如今我貴為一國之後,既然燕王與燕王妃不能教養好自己的兒子,我少不得替燕王妃撥拉一二。
燕王與燕王妃共虎背熊腰的世子在下首恭敬侍立,我端坐堂上,極有興趣的詢問:「聽聞昨日燕王世子在京郊一處莊子裡將本宮的妹妹給請到了燕王府作客,今日本宮前來,可否請出來一見?」
燕王與燕王妃對視一眼,不知就裡,燕王那張胖彌勒般的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轉頭低聲斥責世子:「孽子!你昨日可是又去外面胡鬧了?」
縱然皇帝陛下一再下令不許皇室宗親橫行京裡,又撿出頭的鳥打了幾回,也禁不住鳥群偶爾出幾只不太聽話的雀兒,三不五時鬧騰一回。
燕王世子委屈的辯解:「父王,您別聽皇后娘娘胡說,那小妞姓黃,又不姓安!」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我拊掌大樂:「世子有所不知,本宮是前朝攝政王獨女,曾入大陳軍中效力,在黃介將軍帳前聽令。得將軍賞識,差點將黃姑娘許了本宮……奈何本宮也是女兒身,如何敢假鳳虛凰的害了黃姑娘?無奈之下只得冒認兄妹了。」
睜著眼睛說瞎話可是我的拿手好戲,變出一個妹妹來也不在話下。
燕王與燕王妃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皇后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又狠狠瞪一眼身後的燕王世子:「還不快去將黃姑娘請出來!」
燕王世子不情不願扭頭朝門口立著的侍從吩咐:「去將昨天那位姑娘送過來!」被燕王狠拉一把,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去。
黃姑娘被扶著過來的時候,一臉悲憤之色。
我坐在廳上朝她招手:「妹妹快些過來,讓本宮好生瞧瞧!」
她遲疑的立在門口,待瞧見了我身後侍立的趙勇蘇仁,立時欣喜若狂:「趙叔蘇叔……」
我抹一把額頭的汗,很慶幸自己今日匆忙之際身著宮裝,若是著了男裝,這瞧著比我小了不過五六歲的小姑娘不知道會不會叫一聲「安叔」?
離開燕王府的時候,我特特誇贊了燕王一番:「王叔如今執掌刑部,陛下每每在我耳邊誇贊王叔稟公執法,如今這事我瞧著王叔處理起來正好。」
大義滅親雖然聽起來痛快,但當事人要做起來恐有幾分難度。聽說燕王在朝中素有聲望,正應大義滅親一回,以提高知名度。
燕王一邊擦著額頭冷汗,一邊狠狠瞪著自己的獨子,連連點頭應承:「臣這就綁了這逆子送進刑部好好審理一番!」
刑部如今在他手中盡握,好好審一審自然也能好好放出來,可憐了黃小將軍如今還剩半條小命。
我掩唇淺笑:「本宮在宮中孤陋寡聞,不聞外事,今日聽說……世子還發動了兩千人包圍了莊子,原來陛下已經特許燕王府蓄養私兵了呀?」
燕王頓時面色大變。
聽說皇室宗親護衛不得超過三百,燕王私下蓄兵兩千……這個後果可大可小。
能夠一言點中燕王的死穴,我心中很是得意。
回到安樂候府,門口童伯與安樂焦急的立在門口,見到我欲言又止。
黃姑娘落落大方,雖然已經被關在燕王府一日一夜,但路上我已經問過了她,只因她性烈如火,一路之上破口大罵,誓死不從,燕王世子將她捉進府中之後,又忙著與莊上眾人械斗,只吩咐護衛將她丟進柴房,斷水斷糧,好教她依從。
除了餓了些,她精神倒還好。
一行人簇擁著我進得府中,田秉清從廳堂門口迎了出來,一驚一乍:「娘娘,您身懷龍裔,怎麼能隨意到處亂跑呢?可知道陛下回宮不見了您,該有多著急!」
我在他頭上輕敲了一記:「還未老就喜歡嘮叨……陛下哪裡會有你這般心急?」
他朝廳裡呶呶嘴,朝我搖頭示意不要亂說話。
我探頭朝廳裡去瞧,高大俊美的男子寒著一張臉坐在廳首,連朝服都未曾換,想來是下了早朝便趕了過來,手中茶盞動也不動,目光筆直望過來,害我差點朝後坐下去,若非田秉清眼疾手快,拉我一把,我定然跌的很慘。
……我怎麼無端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童伯與安樂父子情深,明明緊跟在我身後的,瞧見了皇帝陛下那張黑臉,此刻已經退出一射之地:「今日府中來客,我們去瞧瞧廚下都准備了何種菜色,也好招待陛下與娘娘。」
……去廚房吩咐一聲不必兩個人吧?
還是說,對於皇帝陛下的恐懼或者盲從心態已經根深蒂固到了這一步?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父子二人去得遠了,連片衣角也沒留下。
蘇仁伸手從我手裡拉過了黃姑娘:「皇后娘娘去面見陛下,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規矩,還是去後院避避吧。可憐的丫頭,又餓了這兩日,正好順路去安府廚房討一口熱湯……」
趙勇與蘇仁帶著小黃姑娘緊跟著童伯與安樂的腳步也不見了蹤影……
義氣節操之類大概離他們二人很遠罷?
果然消滅惡勢力是需要激進分子的,指望一幫順民成為反政府武裝,恐怕黃花菜都要涼了!
皇帝陛下虎踞龍盤,端坐正堂,鳳目凜然,朝我招招手:「進來。」
我覺得,腦門上有一滴汗正緩緩下落。
好日子過的久了,就容易忘了吃苦頭的時節。
我錯把陛下當賢君……忘了他發威的模樣了!
如今瞧著他面罩寒霜,正是盛怒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