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鳳朝聞以後,我一直以為他是無所不能的。
這樣一個強悍的男人,戰場之上無往不利,政治斗爭中也不曾處於下風,偏又有一副好相貌,情場之上至今好像也不曾失意過,說起來簡直是上天的寵兒。
不過今夜在酒樓,當我站在他的背後,眼見著一場驚心動魄的刺殺行動在眼前展開,終於明白了古人誠不欺我——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
連老天也知道皇帝陛下最近在宮中閒的都快發霉了,這才丟幾個刺客出來讓他勞動勞動筋骨。
刺客這類人才,雖然說每每出現必然是來意不善,居心叵測,可是在皇帝陛下一路從東宮太子爬上大齊皇帝寶座的成長之路上,三不五時冒出來的刺客們不但提高了皇帝陛下對刺殺的應對技巧,更令他練就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鎮定魄力。
且看他抽出腰間軟劍,鎮定從容的以一敵二,就可知對於這種業務應對的熟練程度了。反觀晏平,雖然也是馬上將軍,可終究生活在大陳的和平天空下太久,看到乍然出現的黑衣人,還是不免露出了驚慌的表情,好在他本來就是武將出身,此次出行又擔負了護駕之職,腰間自有三尺青鋒相伴,一腳踢開了桌子,君臣二人以二對四,一時之間盤子與血肉齊飛,刀劍與肉體相擊,場面十分的隆重殘忍。
……如果,不是窗口源源不斷的跳進來的黑衣人,想來這君臣二人定能穩居上風了。
樓下官兵喧囂甚巨,正斗的酣沉,房門轟然一聲響,倒了下來,揚塵無數,官兵手執大刀沖了進來。
進來的官兵身著京畿衛步兵服色,各個高壯精悍,為首的高壯男子指著深陷包圍圈的我們大聲嚷嚷:「就是這三名匪類刺殺鄭王,令得鄭王爺性命垂危。來人吶,立即拿下,若有抵抗,當場誅殺!」
這些官兵都集體患了眼病不成?居然瞧不見眼前的黑衣人?
更離譜的是,皇帝陛下竟然成了刺客!
若非是我此刻十分的清醒,必然會將這件事當作荒唐一夢。這大齊天下才有了興盛之象,怎的就出了這麼些不靠譜的官員,辦案粗莽擾民也就算了,居然顛倒黑白,草菅人命,指鹿為馬,惡意栽髒……
且,栽誰頭上不好,非要往皇帝陛下頭上栽?
皇帝陛下眉毛都不曾掀動一下,與黑衣人斗的甚為激烈,對官兵所說充耳不聞,反倒是晏平忍不下去了,舞出團團劍花,怒氣勃發:「大膽!陛下在此,你們竟然敢痛下殺手,不怕禍及九族嗎?你們的步軍統領是哪一個?還不叫他滾來見陛下!」
那些官兵裡為首的持刀傲然一指:「皇后娘娘懷孕,陛下深居宮中,如何會出現在這市井之中?無恥匪類,居然還敢狡辯!來人,還不快將這三個冒名匪類當場誅殺?」
我站在他二人身後,忍不住冷笑:「這位官爺,您眼神可真好,真應該請宮裡的太醫來好生瞧上一瞧,扎上幾針,說不得就能瞧清楚眼前這位是誰了!」
那官差大笑兩聲:「好個牙尖嘴利的婦人,莫非你正是那身懷有孕的皇后娘娘不成?」說著已經直撲了過來。
——不才在下正是宮裡那位懷有龍裔的皇后娘娘,只可惜他不肯信啊。
我深為遺憾,在大齊疆域,恐怕通緝犯都比皇帝陛下混個臉熟,皇帝陛下簡直是養在深宮無人識,若非被困此間,真應該像普及通緝犯的畫像一樣普及皇帝陛下的畫像。
總之今日這場刺殺從頭到尾都透著荒誕,皇帝陛下被錯認成了刺客,反倒是穿著黑衣目前正實施行刺之實的刺客與官兵結成了攻守同盟,蜂擁而上,不分彼此,對皇帝陛下與晏平發起了猛烈進攻。
他二人雖身經百戰,但架不住這兩撥人的拼死打法,倒下去幾個,又沖上來幾個,晏平一個不察,被人從肋下一劍捅了進去,他朝後跌了過來,重重撞在了我肩上,虧得我一直以雙手護著肚子,這才不曾被他撞在肚子上。
皇帝陛下分神朝後瞟一眼,似有惱意:「晏將軍,你的腦袋似乎放錯了地方?」不過身前四把劍立時壓了過來,他無暇顧忌,又轉頭去應敵。
我低頭去看,晏平腹下迅速滲出碗大的血跡來,目前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擴散,他的腦袋無力的靠在我肩上,生生擺出了一個相親相愛的姿勢。
好在目下我與他離相親相愛差了尚有十萬八千裡,我的心頭倒也並沒有什麼負擔,扶了他靠牆坐下,搶過他的劍便沖了上去。
不過立時我就聽到了皇帝陛下一聲暴怒:「安小郎你這個笨蛋,還不退下!」
我面前四五把寒光閃閃的劍都昭示著,刺客與官兵們的眼裡,可不曾有憐香惜玉這類的情結。揮劍的瞬間我忍不住朗聲大笑:「陛下,好歹我當年還混過一個廣武將軍的頭銜呢!」
——總算是上過戰場見過血的。
「朕幾時令你出戰了?」
皇帝陛下額頭的青筋都要氣得冒出來了,全然不顧落到自己身上的劍,持劍就要往我面前沖,似乎想要攔住擋在我面前的刺客與官兵,眨眼間他的腿上與胳膊上都掛了彩。
我將手中青鋒護住肚子,百忙之中尚有暇答他一句:「你我夫妻,自然有難一起扛!」如果連這一點都不知道……皇帝陛下要麼就是聰明太過,要麼就是笨蛋!
他久久不再回答,只專心致志與面前數人戰成一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今日這些官兵各個高壯精悍,手下功夫比尋常步兵高出許多,不多時我雙臂便已各著了幾道劍傷,頓時血流如注……
晏平將傷口扎緊,沖上前來,從地上撿起一把劍並肩而戰,鳳朝聞見得我受傷,頓時暴怒,拼著傷已,一劍下去將面前一名黑衣人的左臂砍了下來,我見他這番模樣,心中暖意上湧,這個世上終究有個人疼我重過他自身……
目中止不住幾點濕意,轉爾我揚眉淺笑:「陛下,我曉得護著肚子的,你休要擔心我……」
很快我就知道自己這話說錯了,話音方落,面前官兵劍尖所指,便通通向著我的肚子了,一時我面前壓力驟起,腿上胳膊上也不知道已著了幾處,我自己尚未覺得,鳳朝聞與晏平卻已經急眼了,都是拼死的打法,連連催促:「小逸快退到我身後去……」
混亂之中,二人這話竟然異口同聲。話音方落,他君臣二人對視一眼,面色都是難得的難看,可是轉眼二人都是一副釋然的模樣。
皇帝陛下鳳目修眉,此刻難得的豁達之象:「晏愛卿,朕早知道你惦記朕的皇后許久了……只是這事可怨不得朕,就算你今天為她拼了性命,她死後還是得葬在朕旁邊。」
——陛下,您想的太過長遠了些!
等躲過今日之劫,再考慮喪葬之事也不遲。
皇帝陛下今日出門穿著便服,此刻到處是血跡,分不出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可是出手依舊快捷,不見絲毫滯塞,仿佛此刻正處於兩軍陣前,雖敵軍壓境十萬,他手中只有兩百余人,也不見絲毫懼色,談笑風生,從容應對。
晏平眉眼清亮溫潤,仿佛一掃之前的晦暗,又是從前那個卓然如玉、風姿翩然的少年郎,他輕聲一笑:「陛下,其實臣與娘娘陛下三人一同赴死,也算償了臣多年夙願。」
我:「……」原來這麼多年晏將軍想的都是同歸於盡的念頭,真狠啊!
我舉劍格開面前的兩把劍,胳膊上的傷口流下來的血洇在虎口處,寶劍有隨時脫手的可能,可是還要勉力掙扎一下,朝他兩個暴吼:「混蛋,老子還沒活夠呢!」
招來他兩個一陣大笑。
鳳朝聞與晏平仗著身經百戰,今日並不曾帶侍衛前來,此刻連個傳信的都沒有。
「小逸,你個傻孩子,怎的還不明白,與其蓄私兵被貶為庶民,倒不如拼個魚死網破。而且看這架勢,恐怕不單單是蓄私兵這麼簡單了。」
……敢在上京冒充京畿衛巡邏步兵,明目張膽的前來圍剿誅殺鳳朝聞,要麼是早有預謀,要麼就是狗急跳牆。
采用這樣不要命的打法,而且著人假扮官兵,恐怕後者的可能性極大。
這些人見得久攻不下,竟然劍尖齊指我的肚子,鳳朝聞與晏平拼命相護,眼前人影一花,面前已經擋了一個厚如城牆的背,我低下頭,看到背上冒出來的劍尖,正有血跡順著那劍尖源源不斷的流出來……
透過這山岳般巍峨的背去瞧,門口又轟然沖進來一隊人,帶頭的男子血染長衫,可是面孔熟悉無比,正是武恪。
我覺得我在笑,可是聲音卻好像在哭:「武恪……」
你好像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