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黃後來不無委屈的抹著眼淚申辯:「奴婢只是見陛下醒來,狂喜之下跑得累了,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娘娘只聽到我念出陛下兩個字,就已經撒腿跑了……」
不過已經晚了。
彼時我正疼的在龍床上打滾,旁邊是滿面焦色的皇帝陛下,催促著院判大人急救。
她被暴怒的皇帝陛下下令拖出去打板子,雖然中途被我阻止了,但是原定的二十板子也有十板子結結實實落到了身上。
她進來謝恩的時候,滿臉涕淚,但臉上笑意不減,只是行動有點蹣跚,可見這十板子也不輕。
在那之前師尊已經為我診過脈,以最快的速度開了安胎藥,熬好了灌下去,疼痛漸緩,我與鳳朝聞兩個頭並頭躺著。他尚不能大動,創口未愈,稍動一動都要流血,但他鐵掌緊握著我的手,仿佛要將骨頭捏碎一般,面上卻一派雲淡風清之姿。
「你是……幾時感覺到疼痛的?」
我認為這不是什麼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倒是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
「陛下是幾時醒來的?」
「大約是在你快下朝的時候吧。」
「阿彌跎佛!」我側躺著遙對虛空抱拳,感謝各路神佛,百忙之中總算慈悲了一回。
鳳朝聞伸出手指,捏捏我的鼻尖:「我倒不知道,你幾時信起佛來?」
我以指堵住了他的唇:「神佛就在天上,不許胡說。」這輩子都不曾這般虔誠過。
在得知他醒來的那一刻,我無可自拔的投入到了神佛的懷抱,只有神佛才有這種法力,將我的良人還給我。
他笑一笑,並未鄙視我的信仰。
我覺得,從前那個煞氣十足的男人似乎正在脫胎換骨,將那些刀鋒般的,離的近了也會將人割傷的東西深藏了起來,一派從容安詳之姿。
皇帝陛下既然醒來,自然有千頭萬緒的事情等著他處理。
休息了兩日,等他可以坐起身來,便在重華殿召見首輔重臣。也不知道這些人是知道我就在屏風後的龍床上養胎,還是懾於皇帝陛下對我的信任寵愛之意,我受到了朝臣的一致稱贊。
身懷皇嗣,臨危受命,當機立斷,勇慧過人……我覺得,除了最前面身懷皇嗣之語屬實,後面這些純屬瞎編。
當初我打朝臣板子的時候,他們肯定不是這麼想的,如今卻全換成了溢美之詞,在皇帝陛下面前不住口的誇贊……
我埋頭在龍床錦繡堆裡,笑的全身發抖,不可自抑,又怕驚擾了前面正將我誇的天花亂墜的朝庭重臣,忍笑忍的十分辛苦。
都是胡子一大把幾十歲的人了,睜著眼睛說瞎話這種事做起來也不容易,萬一被我笑場,讓他們老臉往哪擱?
娥黃在我背上一下下輕拍,柔聲安慰:「娘娘這段日子在後宮朝堂上受的委屈,陛下心裡跟明鏡似的。等陛下龍體康復了,自然會替娘娘清算這筆帳的。」又試圖扳過我的肩替我擦淚:「娘娘萬不可再垂淚,不然對肚裡的小殿下不好。」
……其實這段日子被圈禁罰抄經書的是宮妃,挨板子的是朝臣,好像受委屈的都是別人吧?
這丫頭哪只眼睛看到了受委屈的是我?
我翻身坐了起來,面上忍笑,又不能笑出聲來,想來笑容十分的扭曲,倒嚇得她朝後大退了一步:「娘娘……」一雙眼睛十分無辜可憐迷惑不解。
我招招手,讓她俯耳過來,小聲嘀咕:「陛下真可憐,連句真話都聽不到。要從一大堆謊言裡面分辨出事實的真相,真是一件辛苦活。」
因為動了胎氣,我被皇帝陛下禁足在龍床上靜臥養傷,每日活動范圍小到不可思議。但如今我已不再怕他,只要他稍不如我意,我便哼哼兩聲,以示全身哪裡都疼,任是他再大的氣,都消失無蹤,若非礙於影響夫妻感情,他恨不得令太醫一天十二個時辰時刻盯著我。
為此師尊已經長駐太醫院,許久不曾回家了。常常半夜三更被皇帝陛下急召至重華殿,一雙老腿都要跑斷了。
有一日他趁著陛下上朝,向我求情:「娘娘,您就可憐可憐老臣這把年紀,少哼哼兩聲吧?!」
我覺得,裝疼作為一柄令得皇帝陛下也要千依百順的利器,我怎麼能隨意放棄使用權呢?
我熱切的望著師尊:「要不,我讓御膳房多燉幾根豬胴骨給師尊補補?」
他摸著稀稀拉拉的幾根胡子,甩著袖子氣嘟嘟的走了。
—— 皇帝陛下面前,他可從來不敢拿大,都是誠惶誠恐的。
宮裡這此人,從上到下,慣會看人下菜碟。
不但師尊,連德妃都如此。
皇帝陛下未曾醒來,她折騰無數次以死相挾,一等陛下醒來的喜訊傳遍宮中,各宮妃遣送回自己宮裡,再不曾聽到她尋死的消息。
我以為,她定然歇了尋死的心,哪裡知道護國將軍被判全家處斬的那一日正午,她一根白綾悄沒聲息的吊死在了自己的宮裡。
她這次不折騰我了,直接把自己給折騰沒了……
德妃的喪事如何辦,自有禮部去頭疼,我連重華宮的門都不能出,遑論吊唁?
那時候我還在禁足期間,整日躺在床上養胎,只能聽到娥黃在耳邊念叨:「德妃娘娘這麼多年都靠著太后娘娘與護國將軍的庇護,在宮裡橫行慣了的。如今太后去了寶濟寺,護國將軍謀刺陛下不成反送了命,她自己早失去了主張,陛下又不理會她,倒不如一死來的痛快。」
一言驚醒夢中人。
假如不是爹爹從小將我當作男兒來養,在他棍棒式的教育下成長,也許我在這亂世烽煙之中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如德妃這樣,一根白綾了此殘生……
鳳朝聞回來的時候,我正窩在龍床深處哭的稀哩嘩啦。
他從明黃色的華帳外探頭進來,見我這般模樣,似乎被嚇了老大一跳,最近本來就蒼白的臉色頓時血色全無,伸出手來想摸我,又小心翼翼收了回去:「小逸……你這是哪裡又疼了?」好像怕弄疼了我。
我自動自覺撲進他的懷裡,纏上他的脖子,兀自哭的嗚嗚咽咽,傷心已極。
娥黃跪在地上一個勁兒的磕頭:「奴婢就說了德妃娘娘幾句,皇后娘娘就躲進龍床裡哭了起來……奴婢真的沒想著要惹皇后娘娘哭……」
……明明就是你惹哭了我,還不承認?!
兔死狐悲,她一個小丫頭哪裡能理解我這種復雜的情緒,非要一個勁兒在我耳邊說德妃的可悲可憐可歎之處。
哭到最後,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哭。是為了亂世烽煙之中漂零的日子,還是為了自己抑或別人不可更改的命運?
鳳朝聞柔聲跟我商議:「要不將娥黃拖出去打上個十幾板子,讓逸兒消消氣?」
……我其實並不想讓她挨板子的……
娥黃使勁跪地磕頭求饒。
她好像真的被嚇住了。
我哽咽兩聲,哭聲漸小。
鳳朝聞似有些為難:「你一向使喚慣了娥黃,若是再打上十幾板子,加上前段時間打的,要是將她打殘了,我瞧著就要換個奴婢使喚了。」他的目光在站的如四根柱子般的貼身宮人身上掃了幾眼,似有掙扎猶豫之色:「只是……如今你身子不方便,讓她們服侍你洗澡,我倒真有些不放心……」
……我還記得這四位力大無窮的姐姐像涮馬一樣的給我洗澡,當時並無感覺,但如果重來一遍,我肯定連骨頭都疼,更何況皮肉?
那情形太過恐怖,我一哆嗦,淚也止住了。
想想,又極不甘心:「這丫頭是你的耳報神!」
皇帝陛下前些日子跟我算舊帳,我才恍然家賊難防這條古理。
娥黃在皇帝陛下醒來之後,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與皇帝陛下講了個遍,我起初不知道,前兩日他處理了這次謀刺的各藩王家眷,回來審問我:「猶記得朕在昏迷之時,隱約聽到有人說藩王作亂,攻進宮中,這是怎麼回事?」
我的目光在田秉清與娥黃身上轉了一圈,大概栽髒嫁禍的意圖太明顯,他二人齊齊倒退了一步,立馬跪了下來:「這話不是奴婢說的!」
皇帝陛下笑微微瞧著我,一副篤定了等我自招的模樣。
我腆著臉纏了上去,主動坐在他懷裡,又拿過他的手圈在我腰上,去指責跪著的兩個人:「你兩個,在陛下昏過去的時候,胡說八道,雖然出發點是好的,只為了讓陛下盡快醒過來,但卻犯了宮規,該如何處置呢?」
皇帝陛下在我耳邊又笑又歎:「怎麼朕就是聽不到一句真話呢?竟然連逸兒也跟朝裡那些老油子一樣想來蒙騙朕?」
這話聽著太過耳熟,娥黃心虛的往田秉清身後藏了藏。
我恍然大悟,目光狠狠在娥黃身上剜了一眼,吃裡扒外的丫頭!
——我忘記了娥黃是皇帝陛下的細作這件事了。
怪只怪她生了張老實憨厚面孔,天天在我面前晃,時間久了我就容易放鬆警惕,什麼話都告訴她。
我決定以後遠著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