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恪曾『好心』提點我,早朝堪比菜市場,陛下向來任由朝臣各抒已見,廣開言路。我懷疑他近日武力鎮壓的太多,生怕此刻我往勤政殿一坐,壓不住場子,引得朝臣大怒,搞不好會朝我扔臭雞蛋石子。
——他的一切行為皆是聽命於皇后。
我本來准備好了被朝臣們轟炸的可能,早早撕了一塊帕子,將絲絹團作小團,怕萬一吵得厲害了,也好塞塞耳朵,哪知道朝臣們各個好像風大閃了舌頭,一臉噤若寒蟬的模樣,打死不肯開口。
好不容易出來個肯說話的,還是個御史中丞,吭哧吭哧半天,才表達了「就算陛下一時半會不能理政,但皇后還是理應以後宮之事為主,前朝男人們的事你就不必理會,洗洗回宮照顧夫君養孩子去吧」的意思。
我傻眼了。
聽說自陛下倒下,朝中沸反盈天,這幫人前兩日還吵的不可開交,沒過幾日就結成了統一戰線?
大齊自統一天下,朝堂之上新舊朝臣,文臣武將,權臣世家與寒門清流,無數盤根錯節的關系,共同織就了這張網。
我雖然身在局外,但瞧著皇帝陛下往日也曾費神思量,大搞平衡之術,如今他們不肯鬧將起來,我如何尋隙應策?
我在勤政殿碰了個灰頭土臉,回宮對著鳳朝聞沉睡的臉禁不住悲從中來,好好一場出宮,釀成了這場事故,如今卻要我來收拾這爛攤子。而我向來好逸惡勞,帝王心術又不曾習得半分,焦頭爛額失了倚仗,他卻睡的香甜,如何是好?
我扯著他的耳朵,大聲道:「陛下,叛軍已經圍著皇宮兩日夜了,你再不醒來,我們母子都要沒命了……」
田秉清這兩日早已哭腫了雙眼,對我這種駭人的謊言似乎已經麻木了,只呆呆盯著昏睡的陛下瞧。
石清一手護著自己的胡子,一手來把脈,我這兩天越發不肯尊師重道了,扯著他的袖子,惡狠狠逼著他給句實話:「陛下到底幾時醒?」
他照例愁眉苦臉搖頭晃腦的忽悠我:「陛下雖仍昏迷,但脈息漸強,昏迷乃是失血過多,受傷過重所致。」
這世上最喜歡騙人的就是大夫。
我覺得石清眼神閃爍,胡子稀疏(被我撥的),這些話沒一句能信,很想把他送進天牢去陪陪護國將軍與各位王爺,餓上兩頓也許他就肯說實話了。
被田秉清給死命攔住了。
宮人再來報,德妃幾次求見陛下皇后娘娘被拒,懸梁尋死,被宮中侍人攔了下來。
我此刻最恨聽到「死」這個字,聞言大怒:「她要想死,就別攔著,你們只須預備好了發喪之物。」
前來稟報的宮人面色煞白,匆匆磕了個頭退下去了。
我余怒未消,千頭萬緒,多少事都堵上門來,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覺得,自己是毫無懸念的離不開躺在龍床上的這個男人了。
有誰的一生之中會毫無緣由的與另一個陌生人的命運不可避免的聯系到一起,他痛時你也痛,他受傷垂死掙扎,你也一蹶不振,形如末世將至?
紅著眼睛將御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看過,再次坐在勤政殿的水晶簾後,我再無耐性與這幫迂腐到腦子打結的臣子們饒舌,揪出奏折上因為皇后垂簾監國而罵人最凶的幾個,當堂拖下去打了一頓板子,又誇獎了幾句此刻仍然堅守崗位的禮部尚書等人,沒有在朝堂風雲之時人雲亦雲,只做好本職工作,特別強調陛下看重的臣子當如是。
這番殺雞儆猴,敲山震虎收效甚佳,除了御史台幾個硬骨頭還在死抱著母雞司晨亡國之兆的傻念頭,大多數臣子們都收了瞎胡鬧的心思,循規蹈距的各司其職了。
我回到重華殿,摸著皇帝陛下的臉龐非常的憂傷,「從前我心裡其實一直非常看不起自己,總覺得自己沒本事,紈褲,瞎胡鬧,偏又不知道忠孝節義,天字第一號大混蛋,如今我卻覺得,朝堂上那些平日表忠心的臣子,關鍵時刻扯後腿,可比我混蛋多了。」
「陛下,如今我相信你慧眼識珠玉了。」我真心誠意的誇他。
慧眼識珠玉的陛下如今厭惡朝政,也許也討厭跟朝堂上那幫反復小人打交道,所以才死活不肯醒來面對現實?
我俯在他耳邊向他保證:「陛下你放心,朝堂上那些反復的小人,扯後腿的混蛋們,還有御史台那幾塊硬骨頭,我都會陸續打發了他們去見先帝的。」
這樣你總願意醒來了吧?
田秉清含著兩泡眼淚,跪地磕頭不止:「娘娘,您不可如此大開殺戒啊!」
他居然偷聽我與皇帝陛下的悄悄話……我恨不得將他也發落出去,若非皇帝陛下少人照顧,他恐怕這會已經在天牢裡面吃齋念佛了。
院判大人則一臉憐憫的瞧著我,大約表達了「這個婦人已經得了失心瘋了……」之類的意思,他湊上來想要給我把脈,被我避了開去。
他與其憐憫我不如憐憫他自己的胡子。
第二日裡我如常臨朝,河西的稅賦河東的災,江南的水患塞北的悍匪,這天下間熙熙攘攘,好似就沒一日消停過,我覺得荒謬不已,這些人與事,與我何干?
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中,與我最親最密者,難分難解者,不過一人耳!
假如他不在這世上……想一想也是剜心刮骨的痛……
下朝的時候,娥黃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一張小臉白到泛青,滿眼含淚,只張口道出「陛下」兩個字,便是淚眼如瀑。
我從前一直覺得上蒼待我就算不厚,但也不薄,如今才知,原來最壞的結局在這裡,在轉角之處,澆下一盆冰水來,從頭到腳將我澆了個透心涼,腔子裡一顆心也恨不得剎那停止跳動,就此死去,不知生離,不知死別,化塵化土,無知無覺。
腳步踏在長長的宮中甬道之上,一路飛奔,身後一串驚呼聲與腳步聲在我耳邊漸漸消失,整個世界暗了下來,逐漸變成了洪荒異界。曾經做過的舊夢又回來了,我赤足一人飛奔在一個荒涼的世界,不知來處,亦不知歸處,只有拼盡全力的奔跑……奔跑……
重華殿的宮人以淚洗面,我一腳踏進去,腔子裡乾疼,這時候才發現,想要說一個字,何其艱難?
一步步挪了過去,田秉清與師尊立在龍床前面,見得我似乎都被嚇了一跳,我從他們中間擠了進去,眼前視線一陣模糊,似隔著水霧,一切都是模糊的。
我拼盡了全力,想要應付撲面而來的急風驟雨,可是命運這條河裡風高浪險,前途叵測,就算是拼盡了性命,依舊不能快快活活的度過這一生。一生是這樣的漫長,想要的從來握不住,我指著鳳朝聞咬牙切齒,淚落如瀑:「你這個騙子……鳳朝聞你這個騙子……」
田秉清撲上來驚叫:「娘娘,這是大不敬!娘娘!」
我一腳踢開了他,也不知是腹痛還是心痛,反手抹了一把淚,慘然而笑:「大不敬?人都死了還需要敬嗎?
「鳳朝聞你竟然敢騙我與你共白首,卻又拋下我,好——你等著,等我下了黃泉來與你好生算算這筆糊塗帳!」
師尊目瞪口呆瞧著我,仿佛被我嚇得傻住。
「你不要以為自己躲下黃泉去,我就找不到你了。」下腹忽然一陣急痛,我倒吸了一口涼氣,痛到哽咽:「你既然敢騙得我動了心動了情,做好了准備要與你廝守到老,這才過了幾日花好月圓的日子,怎麼能……你怎麼敢拋下了我們母子?」
一把刻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朕幾時拋下你們母子了?」
我抬袖抹了一把淚,驀然一驚,差點咬住了自己的舌頭,顫抖著手指,結結巴巴:「詐……詐屍了……」然後撲上去使勁掐他胳膊上的細肉:「你死就死了,居然還敢詐屍?」憤慨的瞪著他:「你就是死了也不怕我算帳是吧?」
……可是……可是觸手生溫,詐屍詐的連體溫都回來了,陛下您這詐屍詐的也太有水平了……
我朝後跌了過去,床上的人一雙鳳目緩緩睜開,瀲灩生輝,無可奈何一般歎息:「安小郎,你幾時能改改這胡說八道的毛病?」
我哆哆嗦嗦伸出手去,喜淚盈眶,全身緊繃的力氣都鬆懈了下來,可是下一秒,已經狠狠咬住了唇,口裡頓時泛起一股血腥味。
床上的人詫異的盯著我,兀自笑了:「好吧,朕不怪你,你可別嚇的咬破了嘴唇。」
我從齒縫裡擠出一個字:「疼!」捂著肚子殺豬一般的慘叫了起來……
痛意來的如此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