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麼?
不要再回來了麼?
但無論如何不想失去記憶,做一個人偶。
慢慢攥緊手心,林池合了一下眼睛,她可以懦弱可以膽怯可以貪戀安逸,可絶不會忘掉父母的仇恨。
父母在九泉之下難以瞑目,她卻獨自無憂無慮的好好活著……只是想,就覺得無法接受。
可是,陌輕塵呢……?
在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或許喜歡陌輕塵的同時,卻要被迫離開……
坐在上首的皇帝陛下仍舊悠閒的啜茶。
一盞茶的時間過得很快。
放下白瓷茶盞,皇帝陛下微垂視線看她:「做好決定了麼?」
林池咬著唇,下定決心,迎上來人的目光:「我……」
一炷香後。
林池是被宮中的侍衛送出來的,她沒有見到皇后娘娘和二皇子,亦沒有見到陌輕塵。
送她出門的時候,一位似乎是總管的男子對她道:「姑娘切勿擔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姑娘只需按陛下說的做,便不會有問題。」
林池點了點頭。
回到醫館,杜若正在收拾東西。
見她進來,他略有些差異:「你……有什麼事情麼?」
林池抿了一下唇,聲音壓低:「現在就跟我走。」
杜若驚詫:「為何?發生了什麼?」
外頭有人在催:「馬車已經到了,林姑娘最好動作快些。」
林池應聲。
杜若往外一看,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北周官服,腦中念頭電閃,他旋即明白。
林池本來也沒什麼東西要收拾,出了門翻身便上了馬,杜若跟著她上馬。
剛想出發,林池又聽見一聲「小姐」。
她一愣,索瞳已經跟過來,但立刻被侍衛攔住。
林池道:「呃,那個是我的……」
索瞳接道:「……我是小姐的侍從!」
見狀,侍衛這才放了索瞳,索瞳騎上馬,二話不說便跟在林池身側,理所應當般。
林池禁不住笑,心口逐漸暖了起來。
當即,她甩繮繩策馬朝著城門而去,官兵開道一路倒是很順,沒有遇到半點阻礙。只是他們行的速度極快,幾乎像逃命一般。
直到狂奔了足有一個時辰,休息間隙,杜若喝了口水,壓低聲音問她:「是聖上讓你離開的?那他……我豈不是……」
知道你幫我越獄的事情……
林池想了想,點頭:「嗯。」
杜若的神色幾變,不知是喜是悲,終嘆然道:「我們這是要去哪?」
林池老實道:「不知道。」
杜若噗哧一聲笑了:「什麼都不知道你就這麼帶我走了?話說……這代表我有機會了麼?」
林池垂了一下眸,輕輕搖頭。
東宮寢殿。
北周皇帝姬恪立在床邊,看著自己剛剛轉醒的長子,瞳眸微凝道:「想起來了?」
聲音空蕩迴響。
一陣冷風倏忽吹過,掀起明黃的衣角和烏黑的髮絲。
床上的人似乎剛從噩夢中醒來,縷縷被汗濕的銀髮貼在鬢角,他的神情茫然無措的可怕,像是一塊剛剛被打碎的琉璃,一道道裂紋綻開,脆弱又冰冷。
「別嚇他。」
手指極快的抽出銀針,女子用絲線把了一下脈,面無表情道:「他剛想起來,受記憶衝擊太深,神志不清,可能沒法現在就回答你。」
姬恪的聲音溫和有禮:「勞煩沈谷主了。」
回春谷是天下聞名的神醫谷,姬恪幼時曾中毒,被毒素反覆折磨了數年,正是回春谷上一任的谷主沈天行替他拔除的病痛,因而對回春谷他一向很是禮遇。
女子淡笑道:「不用這麼見外,按輩分他也算我表弟嘛,而且……」她攤手,理所應當道:「診費。」
姬恪咳了一聲,立即有人拿了一盒裝好的銀票上前。
回春谷現任谷主沈知離數了數銀票,迅速塞進懷中,眉開眼笑:「果然皇家就是出手大方,不過……」看了一眼床上還無法回神的陌輕塵,沈知離猶疑了一下,「……讓他想起來真的好麼?」
姬恪平淡道:「他遲早要想起來,在他重蹈覆轍之前。」
沈知離:「那個……女子你送走了?」
姬恪點點頭。
沈知離微皺眉:「這樣是不是不好,畢竟難得才遇上一個……」
姬恪緩緩搖頭,聲音冷靜的過分:「不一樣。他只需要一個能對他死心塌地的女子,他母后跟朕說過,那個女子並不喜歡他,不過是被強迫留下,就算一時心動,又能如何?更何況定嵐還對她做過……最後受傷的只會是定嵐……」
畢竟是別人的家事,更何況還是皇家的家事,沈知離想了想,到底不再勸說,兀自離開。
在沈知離快走出去時,姬恪的聲音忽然響起,帶了幾分疲憊:「到底有沒有辦法讓他能夠重新有知覺?」
沈知離咳嗽了一聲:「理論上來說是有的,但是我不是還在研究麼?這種從出生後便帶來的病症最是棘手,短期內是沒辦法了,不過我師兄也對此很感興趣說願意同我一起研究,剛才我已經各取了那個女子和大殿下的血液,希望幾年內能有進展罷……」
連沈知離都這麼說了,姬恪不再勉強,只是低低嘆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響了一道冰冷的呢喃。
「我……這裡是哪……」
姬恪驀地抬眼:「你清醒了?」
榻上的人木然的轉眸,視線定格在姬恪的身上,並沒有暖上半點,冰冷如故,只是眸光不穩,像是在激烈的掙扎著什麼。
「想起來了?」
陌輕塵按住床板,紅檀木承受不住順著他的手寸寸碎裂,猛地起身,他艱難道:「……林池呢?」
姬恪微愕,隨即一笑:「已經走了。」
陌輕塵下榻就要出門,卻聽姬恪道:「你難道真的要去找她麼?既然已經記起來,那那件事情你應該也沒忘了吧……你還想再來一次麼?」
聞言,陌輕塵的腳步慢下來:「不會的。」
姬恪語氣冷冷,不怒自威:「不會的?你憑什麼說不會的?姬定嵐,除了濫用武力和權勢你還會什麼?這幾年若不是朕幫你壓下去,你早不知被通緝多少次了?這次更是荒唐!就連大理寺也敢屠戮!他們做錯了什麼需要你去血洗?你根本沒有理智,也控制不了你自己!倘若你不是朕的兒子,你以為有誰能忍受的了你!若朕不在……」
陌輕塵打斷他,平靜道:「我不是你的兒子。」毫無感情。
姬恪怒極反笑:「不在乎朕也不在乎那個林池麼?」
陌輕塵迴首,那雙同姬恪如出一轍的墨色瞳眸定定望向他:「她在哪?」
姬恪卻一下笑了:「不肯放她離開真的是因為你對她有感情麼?還是說你只是放不下能觸摸到的感覺?強硬留下她的時候,你問過她的意見了麼?她真的願意留在你身邊麼?」
「你也聽到了,朕給過她選擇,她寧可陪著杜若顛沛流離,也不願意留在你身邊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她對你沒有感情。」
陌輕塵的身形晃了一下,眸中有激烈的掙扎和一抹怎麼也忽略不了的黯然。
姬恪:「你只會給人帶來傷害痛苦和絶望。人命在你眼中如同草芥,從頭至尾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的感受,想殺便殺,若又一天你觸碰不到她,你會毫不留情的殺了她……」
陌輕塵:「不……」
姬恪突然拍手。
一道悠揚的琴曲聲自殿外響起,琴聲如泣如訴,幽怨落寞,隨聲樂聲漸漸拔高,直至淒厲,宛若杜鵑啼血。
陌輕塵的身形晃得更厲害了。
姬恪幽然道:「你沒忘罷,這只曲子是誰寫的?又是誰彈給你聽的?」陌輕塵突然高喝打斷:「停下!」
姬恪卻不肯停下:「才過去多久,你就忘了麼?」
陌輕塵:「我說停下!」
按著額,那些紛亂的記憶又在他的腦中撞擊,不斷迴旋不斷撕扯,腦袋像是要裂開一樣。
銀髮散亂,眸光渙散,陌輕塵倒退著回到床邊。
姬恪居高臨下看著他,冰冷的視線軟了些許,聲音低弱幾不可聞:「……朕是為了你好。」
北周大皇子姬定嵐始留在明都。
放逐之說不攻自破。
多日後。
千里之外。
「再往北便要出國界了。」
领頭的侍衛大哥道:「出了國界切莫再回來。」
林池望了一眼蒼茫的天邊,他們好像已經趕了許多日的路。
杜若丟了一件毛裘給她,問:「累了麼?」
林池勒馬停下,摸了摸肚子:「有點餓。」
已經混熟了的侍衛大哥道:「那我們找家客棧歇息吧。」似乎想到什麼,頓了頓又道:「不過,今晚之後便要分道揚鑣了。」
林池點頭。
於是,找客棧,開飯。
客棧老闆娘是個豐臀細腰的美人,說話嬌嗲,端了一桌的飯菜後便與那位帶頭的侍衛大哥調起情來。
林池埋頭苦吃,索瞳給她盛了湯,杜若只是若有所思舉著筷子。
半刻鐘後。
「啊……」
「呃……」
「唔……」
第一個侍衛哀叫著倒地,接著接二連三有人倒地。
老闆娘一記手刀劈暈侍衛大哥,得意洋洋一笑:「小池,搞定了!我就說藥沒問題!」
林池嚥下最後一口饅頭,單手按住桌板,身形騰起,同時雙腿飛踢,將還沒反應過來倒地的侍衛都踢暈,才重新立住。
老闆娘,或者說大師姐裘宛用力推開廚房內的木板,托起帶頭大哥就丟了進去,林池和索瞳也如此,不多時就將所有的侍衛都丟進了地窖。
林池道將從帶頭侍衛那裡摸來的令牌丟給杜若,道:「你走罷。」
杜若目光複雜看著令牌,不發一言。
天色敞亮,林池翻身上馬,往回折返,索瞳和師姐跟在她身旁。
得知她的想法,索瞳只輕輕點頭,師姐更是摸了摸她的腦袋,便笑道「想做什麼師姐都支持你,管他的呢」!
北周皇帝只給她兩條路,那她就自己選第三條……
杜若她要救!
但陌輕塵……她也不想丟下他!
——不用擔心,我好開心。
這是陌輕塵最後對她說的話,平板的音調,卻無端讓心口揪疼起來。
一聲不吭離開這麼久,陌輕塵會……怎麼樣?
難過?失落?還是……
一路過來,腦中想到的竟都只是陌輕塵。
然而……
林池勒住繮繩,看向來人。
大批的侍衛立在她的身前,為首的道:「林小姐,見到你還真是不怎麼好呢。」
林池:「你們是……」
對方冷冷一笑道:「聖上料事如神,你果然不願意乖乖離開。既然如此,聖上說了,那就留不得你了……」
「來人!殺了她!」
晨光中一抹朝霞染過天邊,艷若滴血。
這一刻,林池想的是。
——真糟糕,回不去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