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濃黑襲來。

  林池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著眼前,遲疑了一會腦袋才遲鈍的反應過來。

  對了,陌輕塵怎麼不在。

  外面喧嘩起來,但是因為離得有些遠,也聽不清聲音。

  林池翻身下床,想去找點吃的,手就驀然被人握住,她遲滯了片刻,就聽見耳邊響起低沉冷硬的聲音:「小姐,跟我走。」

  是索瞳。

  林池被拽了兩步,才忙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索瞳挑眉示意遠處,簡單道:「聲東擊西。」

  「先放開我。」

  「小姐。」冷冷的語調裡有些不滿。

  林池甩開索瞳的手,揉著手腕道:「……我暫時不想離開。」

  「為什麼?」索瞳頓了頓,薄唇抿起:「……陌輕塵?」

  林池囁嚅了一下:「……因為菜很好吃。」

  索瞳面無表情:「小姐,你以為我會信麼?」

  想撒謊撒的真實一點,就不要低垂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林池抬起頭:「你回去吧。」

  索瞳冷冷道:「小姐,你都忘了麼——是為什麼回到明都的?」一字一頓,冷冽而不留情面。

  為什麼回到明都。

  兩年前掉落山崖,明明已經遠離了這個地方,也遠離了陌輕塵,又是為什麼才回來的。

  ——報仇,找出當年殺死藺府全家的人。

  這的確是初衷沒錯,但經過了太多的事情,心情已經和之前不大一樣了……

  「小姐,你是自由的,不適合在這裡。」

  索瞳看向林池,被一身黑衣襯托的更加漆黑的雙眸中透出了淡淡說不出的情緒,「兩年前我來接你的時候,只是手觸到肩膀你就反應過來了,而今我拉著你走了那麼長一段路,你都毫無反應。」

  是的。

  林池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掌,過慣了風平浪靜的生活,連身體都變得僵硬遲鈍。

  可是……

  「索瞳,我放棄了。」

  林池輕輕搖頭,低聲道:「……父親母親已經死了,就算報仇也沒法讓他們活過來了,現在,我只想留在這。」

  留在陌輕塵身邊。

  過著再簡單不過的日子。

  「這真的可以麼?讓殺了你全家的仇人逍遙法外。」索瞳抬起林池的下頜,迫她對視,字字緊逼:「小姐,你辛苦了這麼多年是為了什麼?就這樣一朝放棄麼?那要如何告慰已經死去的先人?怎麼對得起疼愛你的生養父母?」

  ……自私。

  的確是很自私的念頭,忘記了父母的仇怨,只想著自己幸福而已。

  林池握緊手指,掙扎著回答:「仇以後也可以報,現在我想……留在這裡。」

  「說謊。」

  索瞳毫不留情地道:「留在這你只會越來越軟弱。」

  「跟我走吧,小姐。」

  林池退了一步,眼神漸漸堅定起來:「不要。」

  無論如何,這個時候都不能離開陌輕塵。如果她離開了,陌輕塵會不會又變回那副樣子……

  腦海裡閃過陌輕塵像死了一樣躺在床榻上的模樣。

  「索瞳,你回去吧。」她咬唇,「也……不用再跟著我了。」

  其實本來索瞳就沒有一定跟著她的道理,她不過救過他一次而已。

  「小姐,你不要我了麼……」

  索瞳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

  林池不敢看他的眼睛,動了動唇輕吐出一句「對不起」,轉身便走。

  「……那我。」背後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

  還沒有走出去兩步,林池突然頸脖劇痛,緊接著便眼前一黑,身體向後仰去。

  失去知覺前最後一刻,看到的便是索瞳微微有些猙獰的黑化面孔。

  ——「也沒必要再偽裝下去了。」

  痛。

  頭好痛。

  「餓了麼?」索瞳的聲音,大概是在馬車裡,這聲音有些顛簸顫抖,「我們已經出了明都境內,很快就到地方了。」

  林池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輛馬車裡。

  索瞳一身玄衣坐在自己的對面,單手撩開了車簾,向外望去,外面已經是一片漆黑,只有隱約幾點燈光亮起,微弱的光線映在索瞳的側臉上,斑駁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索瞳。」

  「怎麼了?」索瞳緩緩放下手,轉頭看向林池,那張英挺的臉上掛著從前絶不會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對……索瞳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表情,這一定是錯覺。

  一定是我醒來的方式不對。

  林池摸了摸額頭,倒回去。

  ……一睜開眼睛看見陌輕塵坐在那裡才是正常的吧。

  「不想見到我麼?」索瞳笑了,「沒有關係,以後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林池立刻再次坐起身:「……索瞳,你到底在說什麼?」

  索瞳輕輕擁住林池,在她的耳邊道:「就是你所理解的那個意思。」

  ……這種感覺實在太奇怪了。

  林池掙扎著從索瞳的懷抱中脫開,抬頭看著他,皺眉道:「……不對,你不是索瞳,你是誰?放我回去!」

  索瞳並不在意林池的掙脫,唇邊依舊掛著笑:「第一次遇到你離現在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不過我還是記得的……」他伸手拽住林池的一縷頭髮,「那時候我在被追殺,已經躲在雜物堆裡兩天了,然後你對我伸出手……」

  林池打斷他:「既然是索瞳,那就放我回去啊!」

  「你總是這樣,從某種角度來說,還真的是殘忍呢……」索瞳垂了一下眸,幾乎是瞬息間的功夫,他握住林池的手腕,用力一拽。

  下一刻,林池已經被他按在了馬車上。

  馬車裡墊著柔軟的毛墊,並不覺得很疼,真正讓林池難以忍受的是索瞳突如其來籠罩過來的氣息,帶著侵略意味和濃烈的危險感。

  明明是這麼熟悉的人,卻在這一刻變得如此陌生。

  「……連聽都不肯聽我說完。」

  「……我為你做的明明比那個人要多得多。」

  索瞳的手指順著林池的額頭划過眼睛鼻梁唇畔:「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無法放棄陌輕塵麼?」

  林池拚命掙扎起來:「放開我,索瞳。」

  「回答我。」

  除了面對陌輕塵,面對任何人林池都有信心在力氣上拚上一拚,此刻也不例外。眼見林池要掙脫自己的箝制,索瞳想也不想,垂頭狠狠吻上了林池的唇。

  大概想了太久,索瞳的唇甚至還有些顫抖。

  時間持續了短短一瞬。

  「啪。」

  林池毫不留情的一拳打在索瞳的臉上。

  索瞳的臉被打得側了過去,臉頰通紅,唇角微微滲出血跡。

  林池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言不發的就想要跳車下去。

  手腕被再次拽住,這一次林池有了防備,又一拳揮過去,索瞳側身避開,拳風擦過束髮的緞帶,索瞳的黑色長髮順著肩膀滑落下來,遮蓋住了半邊的面龐。他低著頭,順著林池的方向只能看見他毫無溫度的唇角。

  「放開,你打不過我的,索瞳。」

  索瞳輕笑了一聲,語氣輕飄而詭譎:「你想回到陌輕塵身邊,對不對?」

  「……如果我告訴你,殺了你全家的人就是陌輕塵,你會怎麼樣?」

  眼前的一切都好像瞬時變緩。不論是隨著風輕漾的車簾,索瞳慢慢落在馬車上的髮帶,還是他臉上複雜莫測的表情。

  「我不信。」

  指腹輕沾了沾唇角的血跡,索瞳直視著林池,笑容斂卻,語氣平靜無瀾:「當年藺家也是江南出名的富商,即便是當地官府也要讓上三分,是誰能夠一夜間屠光藺家的人,又是誰可以一夜之間毀屍滅跡,讓人都追查不到?」

  「還有為什麼被壓下的資料需要到宮中去找,又是為什麼會被封存?」

  去找劉知府追問,結果得到的結果是:刑部有些秘而不發的卷宗是藏在大理寺的。

  一路追回明都,找遍大理寺也沒有尋到卷宗。

  最後終於在宮中的舊殿裡找到那卷記載著藺家血案的卷宗,卻被水浸泡,濕透得乾乾淨淨……

  林池的手慢慢垂了下來。

  「……如果你還是不信,那麼這個呢。」

  索瞳打開馬車的暗格,從中取出一個捲軸,遞給林池。

  林池接過,輕輕擰開捲軸,從中掉出了一冊薄薄的書冊,因為陳舊書頁已經有些泛黃,最外面寫著幾個字:

  江南富商藺氏。

  沒錯,就是這卷東西。

  和她從宮中得到的那一卷如出一轍。

  那時候她沒有來得及翻開,然而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人會打擾,她隨時可以打開。

  然而……手指突然顫動著不敢翻閲。

  「你是從……哪裡得到的?」

  「看下去。」索瞳淡淡道:「我可以用信命擔保它是真的。」

  「什麼時候得到的……」

  「數月前。」

  「那為什麼……為什麼……」不早給我?

  索瞳合眸,輕聲道:「我不想你難過。」

  沒有理由不相信索瞳,她認識索瞳那麼多年,默契到不用言語就知道彼此想要表達什麼,如同親人般,可是……

  ……如今站在索瞳對立面的是陌輕塵,是她已經認定愛著的陌輕塵。

  一瞬間湧上強烈的窒息感,呼吸急促頭皮發麻。

  不知道怎麼翻閲,怎麼繼續下去,哪怕那是她追尋了數年的答案,哪怕她等這一天已經太久太久了。

  心底有個聲音一直不斷的對她說:不會的,陌輕塵不會的……

  但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心虛。

  她敢相信現在的陌輕塵不是屠村的人,可是過去的卻……過去的陌輕塵是什麼樣子,她不是不知道,光是江湖上的傳聞,就足夠駭人聽聞。冷血無情,殘暴不仁,視殺戮為家常便飯,看見不喜歡的事情就乾脆俐落的叫人殺了對方……

  「不對。」林池握緊書冊,輕聲道:「不可能……」

  「沒有道理……」她霍然抬起頭。

  林池父母雖然經商,但都是本本分分的商人,從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會得罪權貴,同陌輕塵更是完全沒有交集,陌輕塵無緣無故為什麼會……

  索瞳從林池手中拿過書冊,伴隨著沙沙的聲響,翻開。

  「要我讀給你聽麼……」

  他輕揮手,點亮馬車中的燈盞,昏黃的燈光搖曳倒映宛若鬼火。

  「江南富商藺氏滅門一案……」

  「不用,我自己看。」林池打斷索瞳,從他的手裡搶過。

  如果一定要面對,那不如自己去看。

  一目十行,觸目驚心。

  林池的手指划過父親母親的名字,停留在自己的名字上,依稀還記得母親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划在白紙上寫著。

  藺安樂。

  母親不求她榮華富貴,只求她一世安樂。

  那般的淺笑晏晏,那樣的如沐溫存。

  「屠戮」、「殘忍」、「血濺滿府」、「屍身腐爛多日」……

  ——如今卻只能看到這樣的字眼接在後面。

  林池竭力保持呼吸,快速向後翻閲。

  馬車已經停了下來,索瞳沒有提醒林池,只是靜靜等著林池一行一行往下看,他甚至還抬手耐心地替林池泡了一壺茶。

  茶香四溢,馬車內一片淺淺暖意。

  林池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照在燈光下,血色盡褪,是紙片一樣單薄的慘白。

  茶水沸騰,裊裊輕煙飄散升起,在小小車內騰起了淡漠的霧氣。

  霧氣隔斷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索瞳抬眸,一桌之遙林池的表情脆弱到讓人不忍去看。眼睛睜大,唇無意識的翕張,臉上的表情像是僵住了,不知是哭是笑,這種彷彿天崩地裂的模樣他其實已經預料到了——他很清楚那份書冊裡記載的東西會讓林池多麼無法接受,但這其實並不出自他的本意,他並不想把林池捲進來,也不想看到她難過。

  林池合上了書冊。

  「小……」索瞳頓了一下,決定換一個他早就想叫的稱呼,「小池,下馬車了。」

  林池並沒有留意到他的稱謂變化,緩緩將書冊放下,雙手抱膝,聲音低啞中帶著顫抖:「等等,讓我一個人靜一下。」

  索瞳沒有勉強她,從馬車裡取了一塊毛毯,放在林池的膝蓋上,才轉身道:「我一會再來叫你。」

  他對林池的感情有多深,就有多瞭解林池。

  林池很堅強,卻也很脆弱。

  堅強的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和險境都絶對不會退縮、不會示弱、不會依賴任何人,脆弱到只敢在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放縱情緒,就算再用貪吃迷糊灑脫的個性掩蓋,她到底還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會受傷會沮喪會覺得難過會覺得痛苦。

  打發了車伕,索瞳就抱著劍單腿撐牆,斜靠在不遠的地方看著馬車。

  夜涼風寒,涼意透體襲來,陰風吹亂了索瞳的黑髮,他也渾然未覺。

  時間一刻一刻的溜走。

  林池在車裡蹲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