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的倦了,索瞳半合長眸。
陌輕塵。
只是念及這三個字,恨意就猶如侵蝕肌理的毒液不受控制沿著心口滋長起來。
手指握緊劍柄,索瞳無聲地想,無論如何林池都不會原諒陌輕塵。
書冊上寫得很清楚,數年前殺戮的仇恨,源於某個女子,她在陌輕塵面前慘烈自縊了之後,陌輕塵精神受創,以至於性情大變,幾度痴傻,直到一次意外遇見了隨夫入明都的商賈之婦,婦人受到驚嚇連夜和夫君家人逃回江南,仍是不幸被找到,雙方發生口舌爭執,陌輕塵懷恨在心,於是於當夜屠戮了藺氏滿門。
幾十口的人,一個不留。
因為陌輕塵的身份,這一樁案子最後是被壓了下來。
哪怕死了這麼多人,引起了那麼大的震動,還是被壓了下來。
沒有人能夠淡定面對仇怨如此的人。也就意味著,林池不會原諒陌輕塵。
馬車上傳來聲響,索瞳放下劍走過去,林池已經從馬車上緩緩走下。
「索瞳,我餓了。」聲線裡有不自然的沙啞。
已經太過於習慣,索瞳立刻點頭道:「我去弄些吃的。」
林池平靜道:「好。」
轉身剛走出去數步,索瞳就隱約覺得不對,扭頭一看,林池果然已經不在那個地方。握緊劍,索瞳當即追了過去。夜深人靜,林池的身影很是顯眼,幾乎沒多久,索瞳就看見正在朝著明都猛躥而去的林池。加快速度一把攥住林池的手腕,索瞳將她狠狠拉住。
「放開我!」林池怒道:「快放開我!」
「放開?」索瞳的聲音也染上了怒意,「你要去做什麼?」
「報仇!」
「你殺不了他。」
「就算死我也要去!」
林池用盡全力甩開索瞳的手,卻反被對方反手帶進懷裡,緊緊抱住:「小姐,我不會讓你死的。」
控制不住情緒,林池狠狠一口咬在索瞳的手臂上。
她咬得極用力,隔著布料牙齒嵌進肉裡,隱約有血跡印在衣料上,索瞳也毫不在意。
兩滴溫熱的液體落在索瞳的手背上。
「為什麼?」林池鬆開了齒關,嘴裡含含糊糊的說著凌亂的話,這個時候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為什麼要告訴我!如果告訴我又為什麼要阻止我!?如果不去我該做什麼?我能夠做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身體裡的力氣被一瞬抽空,林池緩緩滑落跌坐在地上。
腦海裡全是陌輕塵。
陌輕塵呆呆的樣子,陌輕塵茫然的樣子,陌輕塵受傷的樣子,陌輕塵開心的樣子。
恨意無處安放,愛亦沒有立場。
怎麼做都是錯。
細細回憶起來,其實並不是對陌輕塵全無懷疑,只是刻意不去相信,不去面對罷了。
畢竟……要怎麼去面對這個事實,自己深愛的人殺了自己全家。
「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索瞳彎下腰,單膝跪地停在林池身側,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
林池垂著頭。
索瞳把手伸向林池,指尖幾乎要觸到林池的肌膚,瞬息之間,手臂上一陣麻痹的痛楚。索瞳低頭,林池正把一根銀針刺到他的手臂上,不等他再反應那陣麻痹就順著手臂延展到了整個身體。
「對不起,索瞳……」
林池收起那個叫沈知離的大夫給她的銀針,扶著索瞳,將他靠著樹放平。
「……就算他是我的仇人,我也要去見他最後一面,如果他真的是我的仇人,我就殺了他,然後再……」
最後兩個字被林池咽進了口中。
她合了合眸,握緊手,頭也不回的衝進夜霧裡。
明都依舊。
林池回到明都的時候天色剛亮,沿著地面極目遠眺還可以望見稀薄的晨輝,一線的光順著城牆攀爬而上,這座城池還是這樣的恢弘,並不曾因為她的心境而產生絲毫變化。
她在這個地方認識了陌輕塵,厭惡了陌輕塵,也愛上了陌輕塵。
那是多久以前,兩年前,還是三年前。
記不清,額頭脹痛著像是要裂開。
「姑娘,你……是不是不舒服?」城門口賣早點的大嫂猶豫著問。
摸了一下臉,林池才發現整個臉都熱的不正常。想來是舟車勞頓,身心俱疲,又連夜吹風所致。接近一天沒有吃東西,疲累交加,又染了風寒,總不能這樣就去闖陌輕塵的府邸。
林池翻了翻身上帶的銀子,隨便找個家客棧點了好幾個菜嚼蠟般嚥下,又抓了藥熬好一飲而盡,最後在兵器店買了一柄小匕首,又沉沉睡了一覺,才朝著陌輕塵的府邸走去。
林池料想了好幾個闖進去的方法,沒料到剛走到府門外,遠遠就看見凌書朝她跑過來。
「少夫人!可算找到你了。」
林池一愣,下意識將匕首往袖子裡藏了藏。
凌書完全沒有留意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墨子、凌畫一早就跑出城找您了,本大爺馬上找人通知他們,您可別再隨便往外跑了。」說著,他就把林池推向府裡,隨手指了一個丫鬟道:「快領少夫人進去。」
其實並不需要人領,林池記得陌輕塵房間的位置。
「就在前面。」
丫鬟停住腳步,不敢接近。
林池點點頭道謝,一步步朝著陌輕塵的房間走去。
汗水在手心反覆浸透,呼吸急促起來,她的胸膛隱隱泛起了緩慢而叫人不安的疼痛。
推開門,房間裡一片漆黑,寂靜無聲,床榻屋內都空無一人。
陌輕塵不在房間裡。
提起來的一口氣驟然鬆下,林池癱軟地坐在床上,空氣裡只有她輕微的喘息聲。熟悉的屬於陌輕塵的冰冷氣息在這個房間裡越發清晰明顯,桌上還放著那天她看過的話本。
《孤女情仇恩怨錄》
看得時候只是唏噓而已,然而真的有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才發現這樣的事情竟是這麼的難以承受。
就在林池出神的這一刻,門吱呀一聲響起來。
林池聞聲回頭,那一抹銀色的身影已經飛快閃到林池的面前,冰涼的手指握住她的。
「你回來了。」
陌輕塵的聲音裡起伏並不明顯,但林池還是能聽出裡面的欣喜和緊張。
透過並不算明亮的光,林池看見了陌輕塵的臉,細長而冷冽的眼睛在長髮的掩映下,顯得十分柔和,而且不知是不是錯覺,在月色中,那蒼白的髮色也泛起了久違的銀光,流麗宛轉,漂亮極了。
林池一點點從陌輕塵的手裡抽出自己的手,喚他的名字:「陌輕塵。」
對比陌輕塵的語調,甚至顯得更加冷硬。
夜風停滯。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和不久前林池見到陌輕塵問出的問題一模一樣。
陌輕塵輕咳了一聲,漂亮的睫羽覆蓋住眼簾:「……你問吧。」
他的回答也一模一樣。
「是你嗎?」
「很多年前,殺了江南藺氏滿門的人,是你嗎?」
那麼答案呢?
「林池……」陌輕塵輕道。
「回答我,回答我啊。」
林池反握住陌輕塵的手,指尖顫抖,看向陌輕塵的眼睛裡閃爍著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急切希冀,「說不是你,只要說不是你就好。」
垂下眸,陌輕塵沉默不言。
空氣裡的氛圍越發叫人窒息。
……為什麼要沉默,為什麼不說話。
世界傾覆的感覺再度來襲。
林池只覺得唇間苦澀無比,大腦內轟鳴作響,幾乎是哀求著開口:「……說話啊,陌輕塵。」
陌輕塵的手指冷得像冰,寒意直逼進心房。
「對不起。」
林池聽見自己在問,那已經不像是自己的聲音了:「……什麼叫對不起?」
陌輕塵合眸,蒼白而菲薄的唇微微抿了起來,不知是汗還是水,沿著他漂亮到完美的臉蛋滴落下來,此時的他看起來是這麼的陌生。
林池鬆開他的手,倒退了兩步。
像是從不認識他一樣。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會是你。
這個人從咫尺的距離瞬息間變作千里之外,不再是那個她依賴著安心著的存在,以往的一切都變成了罪惡。
林池緊緊握著袖中的匕首,好像那塊冰涼的鐵器能帶給她一絲力量。
她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可以相信,什麼是可以依靠著的了。
陌輕塵發現她退後,彷彿下意識般的伸出手想要阻攔。
指尖從林池的衣襟邊划過,林池已退出去,陌輕塵的手懸在空中。
他抬眸,空曠的視線她的方向,水墨色暈染的眸子看起來是那麼的悲傷,可林池已經感覺不到了。
在陌輕塵伸手過來的瞬間,林池抬手,那柄匕首猛然刺了過去。
「噗嗤。」
匕首入肉的聲音,清晰而乾脆,一絲一毫的遲疑都沒有,接著便看見鮮血四溢,從陌輕塵的身體裡湧出。
然而,愣住的卻是林池。
也許是陌輕塵留給她的固有印象,她從沒想過會這麼輕易的傷到陌輕塵,事實上,最初是他傷害她比較多,她根本連他一根手指都碰不到。
可此時此刻,那柄匕首是真的傷到了陌輕塵。
它重重地插了進去。
陌輕塵似乎是沒料到,又似乎是料到了而沒有反應,他遲鈍地用手指觸向自己的傷口,唇無意識翕張,吐露出兩個無聲的字。
血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
他想站起來,但撐著牆柱,身形搖搖欲墜,無焦距的眼睛看向林池。
林池才發現眼前這個男人,已虛弱至此。
身體虛軟無力,臉色慘白,連呼吸都顯得那麼微弱。
她只要握住那柄匕首,再往裡深入幾分,刺穿心房,陌輕塵就會死。
死。
死,不會說話,不會笑,不會呼吸,不會再有任何反應。
林池抬起手,握住匕首柄。
匕首上沾滿了陌輕塵的血,黏稠溫熱的觸感有些噁心,但這種液體還是不斷湧濺到她的手上。
刺進去。
刺進去一切就可以了結。
父母的仇怨得報,她也可以忘記仇恨不用再背負那麼多的東西,可以過上她想過的簡單生活,可以像師父師姐一樣隨性而為。
可是——
「輕塵,你摸摸看摸摸看,這隻雞生蛋了!真的生蛋了!好圓好大!看起來就好好吃的樣子!」她蹲在地上抱著膝蓋歪頭看向小院落裡簡單的雞窩,同時火速把剛生出來的蛋遞到陌輕塵的手上。
陌輕塵接過,摸了摸,很認真的下定論:「不是圓的,有點扁。」
「總之大概是圓的嘛!不要計較啦!晚上給你做雞蛋羹!」林池搶過,一蹦一跳的朝著廚房走去,「對了,我們要不要再養點別的,如果要是能養頭母牛的話,還可以喝牛奶!啊啊,我也好久沒吃羊肉了……」說著,口水好像都快滴落下來了。
「羊肉……?呃,你剛才說的是牛。」
「喂喂,你能不能不要老是關注這些不重要的部分啊!」
晚上。
林池扛著打好的柴,準備回院子裡生火,一進院就看見倒在院子裡死得異常悲壯的母羊一隻。
「這羊……哪裡來的?」
「你說想吃。」
「哪裡弄來的?」
陌輕塵以手掩唇,微微咳嗽了一聲道:「出門右拐第三間。」
林池抓狂:「啊啊啊啊啊啊,笨蛋那是劉二哥家的羊!要是被他娘知道我們就完蛋了啊!」
陌輕塵正直臉道:「我有注意沒被發現。」
林池:「……」尼瑪,你是明知故犯!
陌輕塵扭過臉。
嘆了口氣,林池掂量了一下荷包,扛起羊丟進廚房大卸八塊。
第二天,她打了一個羊肉飽嗝,帶上銀子到劉二哥家賠禮道歉,劉二哥的娘親正在院門口破口大罵,得知之後邊忙不迭收下銀子,邊對著林池噼裡啪啦教訓起來,直到陌輕塵推著輪椅過來接她,才兩眼發直氣勢弱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
陌輕塵平淡道:「她好討厭。」
林池喪氣道:「沒辦法啊,我們理虧嘛,下次不要這麼做了啊,我給了她三兩銀子,都夠買一隻半的羊了……」
「沒關係。」陌輕塵抬手,丟了個東西到林池手上,「順手拿的。」
林池接過一看,劉二哥娘親的錢袋。
「……」林池瞪著某個完全沒有犯罪自覺的人,繼續抓狂,「陌—輕—塵,武功不是用來做這個的啊!」
——以後就不再有陌輕塵。
所有設想在一瞬間粉碎。
林池想哭,但是眼睛已經澀痛的連淚水都流淌不出來了。
為什麼是陌輕塵,為什麼偏偏是陌輕塵。
如果注定要報仇,那麼……赤紅的血色染上林池的眼眶,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充斥著血腥味和殺戮的夏夜。
林池握緊匕首,像是為了記住什麼深深地看了陌輕塵一眼,而後用力捅進陌輕塵的心口。
陌輕塵悶哼一聲,瞳孔瞬間散亂,整個身體毫無支持的向後仰去,放空的視線迷茫著沒有著落。
一刻也不遲疑,林池把匕首從陌輕塵的心口拔出來,手指靈活地掉轉匕首,而後引刀刺入自己的心房。
很痛,身體一下子冰涼,似乎連意識也漸漸遠去。
死亡的感覺,忽然有些想告訴陌輕塵這是什麼樣的,可她好累,好像已經開不了口。
疲憊的眸子掃到了陌輕塵。
她伸手想夠住他,但是指尖探出,卻被一指的距離阻隔。
手掌虛環,撈空。
她看著陌輕塵的臉頰,忽然反應過來之前嘴唇翕動時他說的兩個字是……
好痛。
陌輕塵也能感覺到了麼?
林池勾起一側唇角,緩緩合上眼眸。
抱歉,如果注定是這樣的結局,那不如……一起死好了。
耳邊似乎還有喧囂的聲音,但林池已經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