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裡?
我死了麼……
林池想要起來,只一動就全身上下牽絆著痛,但最深的還是來自胸腔綿延不絶的隱痛。
……原來,鬼魂也會痛的麼?
不,不止痛,她還餓。
腹中熟悉的空空曠曠的感覺不是餓是什麼?
有隻手輕輕撫摸著林池的臉頰,延伸直額頭,輕輕撩開她的額髮,一個淡漠的吻落在上面。
很熟悉的感覺,彷彿很久以前也曾經發生過。
背部被人抬起,溫熱的藥汁透過瓷碗壁湧入口腔,雖然不怎麼可口但到底填補了些胃部饑餓的感覺。
瓷碗被擱下,但那人並沒有放開林池,手臂環住,他將林池攬入懷中,溫暖而寬廣的胸膛透過衣衫傳來陣陣暖意。他用手指揉著林池的頭,同時連續不斷的輕吻著林池的髮,像是抱著什麼珍寶。
小心而憐惜,力道輕柔。
這種溫柔的對待讓林池的警惕心一點點消退,她原本也沒有多少力氣抵抗。
不知多久之後,在暖洋洋的壞境中林池又再一次陷入沉睡。
「殿下。」
被稱作殿下的人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才把視線從懷中女子的身上移開,壓低聲音冷淡道:「人找來了麼。」
來人看著眼前堪稱有傷風化的畫面,欲言又止了一會,才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諫言壓下去,只道:「那位大夫就在外面。」
紅顏禍水,美人誤事。
更何況他實在沒看出這個髒兮兮血淋淋的小丫頭有什麼好的,甚至讓殿下冒這麼大的風險硬闖去救她,但這也不是他能過問的。
「讓他進來。」
來得據說是頗有名氣的大夫,長鬚白髮,看起來倒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他放下醫箱子,上前替昏睡女子診脈。
「這位大人,可以容許在下查看一下傷口麼?」
得到遲疑的首肯答覆,醫者仔細看了看胸腹的傷口,擰了擰眉道:「那一刀刺的極深,雖然保住了脈息,但傷及肺腑,恐怕要躺著將養好一陣子……這些日子切勿受了風寒,多喝些滋補營養的藥方……」
大夫的話被打斷。「她什麼時候能醒?能不能完全痊癒?」
「醒……這幾日應該就可以,不過完全痊癒……」大夫搖了搖頭,「恕小人無能為力,這位夫人之前就受過舊傷,尚未完全痊癒,此次之後恐怕她以後都不得再做劇烈的活動,不過只是將養在府中小心伺候,應當也問題不大,不過……」
「這樣也好……」
床榻上攬著女子的男人目光眷戀的望著懷中的人,顯得那麼溫存,卻令人不住的毛骨悚然起來。
「……那我就一直養著你好了。」
大夫微微一凜,硬生生把後半句「……若是去回春谷或可有一救」給嚥了下去。
匆匆開了方子就逃也似的出去了。
不過,對於這一切,昏睡中的林池都毫無所覺。
她在做夢。夢裡娘親做了她最愛吃的點心,精緻可口的糕點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她興奮地撲上去,嗷嗚嗷嗚吃了個乾淨。吃飽了之後,躺在娘親的懷裡林池咂巴著嘴沉沉睡去,可肚子還是餓,她掙扎了一下,只好睜開眼準備再找娘親要點吃點,剛一睜開眼就驀然尖叫起來。
因為抱著她的娘親已經不再是那個溫柔慈愛的模樣,七孔流血,身上道道傷痕,在陰慘的夜色中對她裂開嘴,不瞑目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她。
再一看,整個藺府已是一片屍橫遍野。
冷汗涔涔的划過額角,林池驟然驚醒。
轉過頭想確認自己在什麼地方,轉眼便看見一個男人靠在她的身邊,黑衣黑髮,長髮一束垂在身後,面容冷峻。
林池怔了好一會,才遲鈍的反應過來:「索瞳……」
幾乎是同時索瞳睜開眼睛,道:「是我。」
「我……」林池回憶著開口,腦袋遲緩地運轉,一點點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情,表情由平淡到震驚再到茫然,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思考能力,「我為什麼……」
「我把你救了回來,你流了很多血。」
真的是很多血。
多到索瞳甚至害怕林池再也救不回來。
在看見林池躺在地上,身體上深深插著匕首,似乎再也不會醒來的時候,索瞳真的在一瞬間心臟停跳。
他知道林池不會放棄,卻沒料到林池真的能做到這麼決絶的程度。
在她的眼睛裡,其他所有人都抵不過一個陌輕塵麼?
「陌……」
果然。
索瞳合眸,道:「他死了。」
「是……是麼。」
林池道,聲音很輕也很微弱。
死了。
「已經發了訃告。」
這次林池連「是麼」都沒有說,只是一雙眸子呆呆望著床帳頂。
正是入夜,四周都很寂靜,聽不到半點聲響。
索瞳扶起林池放進自己的懷中,身體虛弱的女子沒有任何反應,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靈魂,只剩下一個軀殼。
抱著林池,索瞳的吻點點落在她的髮上,一切都好像停滯了。
兩年多前,他和林池在懸崖下也是這麼度過的。簡單、安靜,遠離一切。
那時候林池失去了幾乎全部的記憶,單純的就像個孩子,記不住事情,也不會去思考,他照顧他,陪著她,日復一日,他成為了她唯一的依靠,她所記得的唯一的人也就只有索瞳一個。
那些時日似乎還在眼前。
「索瞳索瞳,我什麼時候可以出去啊?」
他想了想道:「等你徹底恢復好了。」
她比劃了一個很奇怪的姿勢,以表示自己很強壯:「我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
「不行。」他很簡單的拒絶,頓了頓又道:「為什麼要出去?」
林池撅嘴:「……你給我的話本裡有好多好好吃的菜,我想去吃吃看……」
他完全不出所料,嘆道:「我去買食材。」
又購入了多本菜譜,練習多次還沒有林池第一次下手做的好,他最後只好放棄,看著林池不厭其煩的嘗試各種美味,最後吃飽喝足靠在他的懷裡安然睡去。
「索瞳索瞳,肚子好痛啊。」
他皺眉問:「痛?是哪裡又受傷了?還是吃壞……」
林池抱怨:「還流血了……」
他的臉一下紅了,扭開臉道:「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那個並不是受傷……我去煮些紅糖水。」
「記不得嘛!」林池捂著肚子,痛得臉上冷汗直流,在床上翻來覆去打滾,「好痛好痛好痛。」
不得已,他只好邊餵林池喝紅糖水,邊抱著她,一夜在她的耳畔輕聲撫慰。
「索瞳索瞳,我們去抓魚好不好!我好想吃魚啊!」
他帶著她到不遠的小溪邊,溪水碧綠清澈,岸邊幾顆垂柳,有風來襲,清淺浮動。
「小心點。」他道。
林池脫了鞋襪,想也不想淌進河裡。
他無奈:「你傷剛好,不要著涼。」
林池衝他擺擺手,笑靨如花:「沒關係沒關係的,我抓兩條肥的,晚上做著吃!」
結果半隻也沒有抓到,林池淌的水花太大,還沒接近,就已經把魚嚇跑了,她撅嘴坐在河邊,兩隻小腳丫不甘心地划著水。
他咳嗽了一聲,反手拔劍,眼睛看向溪底,乾脆俐落的一劍刺入,一隻活蹦亂跳的魚就被插了上來。
林池立刻不滿:「喂喂,你這是作弊啊!我都沒用工具!不行,劍借我!」
她抄過劍,流著口水用力插了下去。
結果……還是沒抓到。
「索瞳,你真好!」
「索瞳,你果然很有用!」
「索瞳索瞳……」
那半年多的生活裡,她叫了他無數聲的名字。他不止一次想,如果當初沒有放她離開,而是一直保持著那樣的狀態會怎麼樣。
可是……沒有什麼如果。
已經做了的決定,無論怎樣都無法更改。
回憶,從來都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林池的傷很重,即便醒來,也無法動彈,當然她自己或許也沒有動的意願。
每天只醒來短暫的時刻,那時候她大多是望著窗外,眼睛裡承載著分辨不出的顏色,然後再沉沉睡去,好像這樣就可以逃避掉所有的現實。
索瞳經常會陪著她,太過熟悉的緣故,他對怎麼照顧林池非常得心應手。
他會給林池帶各種各樣的美味,就算林池不怎麼想吃,也半強迫著林池吃下去。
不過他更喜歡的還是吻著林池的額頭,靜靜將她抱在懷裡,她的身體很柔軟,抱起來非常舒服,而且因為受傷的緣故,林池不會亂動,只會乖乖蜷縮在他的懷抱裡,安然的醒著或睡著,有時候她會和索瞳說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更多的時候她沉默著。
然而,就在索瞳以為會這樣風平浪靜下去的時候,林池自殺了。
剛剛恢復一點身體操控力的林池用落在房間裡的簪子狠狠戳向自己的咽喉,乾脆決絶。
所幸她到底力氣不夠,也沒有戳中致命的位置,最終還是活了下來,只是短期內無法開口說話。
索瞳握著那柄沾染了血色的簪子,冷冷問:「為什麼要自殺。」
林池的頸脖裹著厚厚的布,讓她整個人顯得很臃腫,但林池本人對此完全不在意,她側著頭,視線看向不知何處的地方。
「為了給陌輕塵殉情麼?」
索瞳強迫林池看向他,深黑色的眼眸中閃爍著近乎於痛苦的光芒:「為什麼?你殺了他給家人報了仇,應該開心的不是麼?為什麼要死?」
林池緩慢地轉過頭,瞳孔閃了閃,是遲緩了許多的反應。
無法說話,她緩緩抬起手沾了杯中的溫水,在桌面上一筆一划畫著。
難。受。
陌輕塵死了,她卻沒有死。
可越是讓自己克制,就越是會想到那個人,那柄匕首沒有殺死她,卻反覆在她的心口穿刺,一遍一遍,比死更難受。
她艱難的繼續在桌上寫。
讓。我。死。
「林池,你清醒一點!他是你的仇人!」
索瞳揮手掃亂那一行字,道:「你要丟下你師父師姐,還有我麼……」
林池搖搖頭,又點點頭。
師姐師父沒有她也可以過得很好。
但是陌輕塵……
她知道他是她的仇人,可那又怎樣,陌輕塵欠她父母欠她家人,卻並不欠她的,他甚至死前還欣喜的握著她的手,以為終於可以就這樣天長地久的過下去。
沒有了陌輕塵,她一個人活著好辛苦。
索瞳握住她的手,突然道:「……而且你的仇人不止陌輕塵一個,你不恨麼,那些畏懼於權勢不敢處理的官員,那些任由你的父母家人死去的人,甚至沒有多少人知道是怎麼你的家人死的……你該恨的不止是陌輕塵一個人,還有整個北周,整個北周的皇室,是他們的縱容和維護才讓你父母死不瞑目,連個墓碑都沒有,讓你流落了多年……」語至最後,越發激動。
林池茫然地看著索瞳。
「不報復回去,你甘心就這麼死了麼?」
他開口,卻是咬牙切齒的語氣,濃烈到不用掩飾的恨意從位元組裡一點點溢出來。
林池呆怔了一下,在桌上寫。
為什麼這麼恨他們。
索瞳見林池問,低頭怔怔看了那一行字,低笑了片刻,那笑聲低回,隱約透出些輕嘲和微妙的味道:「因為我的父母是被當朝皇帝殺掉的啊。」
這是林池第一次聽見索瞳提及他的身世,哪怕認識這麼多年,索瞳也從不向她提及過去或者身世之類的事情。他不願提及,林池自然也不想勉強,只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竟然和她的如此相似,只是,比起她,索瞳想要報仇恐怕更難。
林池忽然有些難過。
這麼多年,她尚且有師父師姐可以幫她分擔,索瞳卻只能默默一個人承受。
索瞳的手撫上林池的臉頰:「陪著我,好嗎?」
「不要死。」
「活下來,好不好?」
索瞳的聲音裡帶著哀求,觸上林池的手指顫抖著。
活下來?
……可是好累好痛苦啊。
林池垂下眸,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活下來,至少看到我復仇成功,也當替你的父母報仇,好不好?」
林池仍舊低著頭,沒有任何反應。
「還是想死麼?」索瞳輕笑了一聲。
林池不敢去看他。
「來人。」索瞳高聲道,說完,就有侍女一路小跑進來。
林池認得,那是索瞳不在的時候,負責照顧她的侍女。
索瞳看著侍女,道:「你伺候的小姐不想活了,怎麼辦?」
和林池說話時截然相反的冷漠冰寒語氣。
侍女也知道林池自盡的事情,當即誠惶誠恐對著林池跪下道:「奴婢,奴婢會守著小姐,不讓她再有機會……」
「可是你沒辦法看著她每時每刻……」索瞳的語調毫無情緒。
侍女驚道:「奴婢會儘力、儘力……」
「儘力有什麼用?如果她注定會死的話……」索瞳彎下腰,冰涼的手指觸上侍女的頸脖,語氣平淡無比,但越是平淡越是叫人不寒而慄,「那,你就先去死吧。」那口吻只像是說「吃飯、睡覺」一樣簡單。
手指收緊,侍女的臉色一下變綠,她用手拚命抓著索瞳的手,但力氣差距太大,幾乎沒過多久,她的咽喉裡就只剩下悲慘的咕嚕聲。
索瞳是真的要殺了她。
這是林池完全沒有見過的索瞳的另外一面。
他一向是沉默冷淡不善言辭卻異常穩重的樣子,可靠安穩讓人覺得安心,可是這一刻,索瞳完全顛覆了過去的形象,他看起來危險偏激以及可怕……
又或許,這才是原本的索瞳。
林池焦急起來,但是怎麼也說不出話,她只好把手邊的石枕朝著索瞳丟去。
索瞳側身閃開,石枕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的手指鬆下,侍女立刻滑坐在地,驚魂未定著邊大口呼吸邊拚命的捂著脖子咳嗽。
他看向林池。
林池沾水,在桌上飛快的寫:
我不死,不要殺她。
「真的?」
林池立刻捂著脖子點頭。
索瞳揮手讓侍女離開,勾起唇角走向她。
林池用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他。
索瞳似乎有些受傷,但很快他握住林池的手,平靜道:「你活著,我就誰都不殺,如果你死了,我就殺光這個宅子裡所有的人。」
完全不像開玩笑,更何況索瞳本來也不是會開玩笑的性格。
這個宅子她已經住了好些日子,除了方才的侍女仍有好幾個負責打掃下廚的人,如果因為她牽連別人死的話,那……
她合上眸,輕輕點頭表示知道。
覺得身體更加的疲累,之前積攢的力氣好像一下子都被耗盡。
索瞳坐在林池的床邊,展臂抱住無法動彈的林池,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上,冷冽的聲音用平時絶不可能的語調訴說著:「不要離開我,林池,我只有你也只剩下你了,如果連你都不在了,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所以不要離開……」
既脆弱,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