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池沒有問過索瞳要怎麼復仇,也不知道他該怎麼才能報復幾乎是龐然大物的北周王朝。
他依然每天來,還是過去照顧她的模樣。
只是如果不是因為威脅事件,林池或許還會覺得同情,但此刻只覺得不安和防備。
照顧她的侍女伺候的越發誠惶誠恐,房間裡所有能夠自傷的物品都消失殆盡,甚至連吃飯也用的是無害的木勺。
這樣的生活之下,就連時間都變得緩慢起來。
無法說話,無法交流,無法動彈,林池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總是很容易就入睡,然後再醒來已經不知過了多久。
索瞳在她每天的飯食裡下了藥,容易昏睡而喪失意志的藥。
林池這樣猜測。
她開始偷偷減少進食,嗜睡的症狀果然好轉了一些,林池才明白,索瞳是想囚禁她。
得出這樣的結論並不比不知道好多少。
所以說,死去果然比活著要輕鬆,至少如果死了的話,她就不用考慮接下來該怎麼做,她不想留在這裡,但也不想有人因為她而死。
但也許是因為這樣,索瞳的一切不再對她隱瞞,不時有人進來找他,他們叫他「殿下」,說著林池完全不明白的話。
林池稍稍留心了一下,捕捉到關鍵字。
「聯繫」、「策反」、「逼宮」、「屠戮」、「報仇」、「計劃」……
這些莫名其妙的詞拼合起來依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索瞳自然也不會對她解釋。
事情的轉機發生在索瞳帶著林池要搬離的時候。
索瞳匆匆而來,簡單吩咐過這裡的人收拾之後,就輕聲對林池道:「我們可能要離開這裡了,你的身體……」
林池搖頭表示沒關係。
索瞳勾起唇,似乎是笑了笑,同時俯身連著被縟抱住林池,徑直將她抱上宅院外的馬車上。
這才是林池第一次看到這座宅子的全貌,不大,也很不起眼,裡面的陳設較外面要好上不少。她不知道索瞳是什麼時候買下這個宅子的,又是哪裡來的錢買的。到今日林池才發現自己過去實在是太馬虎了,曾經以為最熟悉的人,只是稍微改變一下她就發現自己似乎從來不曾真的瞭解索瞳。
馬車裡墊了柔軟的墊子,車行的也很平穩。
林池靠在車窗邊,撩開車簾朝外看去,阡陌縱橫自眼底一塊塊溜過去,看不出是什麼地方。
她沾了水,在車中的小桌板上寫:為什麼要離開。
索瞳攬著她,俊挺的眉皺了皺,道:「那個地方不安全了。」之後便不肯再說。
約莫一兩個時辰後,停在一個小城鎮。
林池只吃了很少的東西,就說倦了,想去休息。
索瞳點頭,把她送進客房。
他陪了她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確定林池入睡才離開。
幾乎是索瞳剛走,林池就睜開眼,小心的推開窗,幸虧她住的是二樓,並不高,林池在櫃子裡找出床單,系成一條垂下,再從後門逃出。以往很簡單的事情,卻費了林池很大的功夫才做到。
逃出去之後,林池第一件事,就是隨便在路上找到人問:「這裡是哪裡。」
得到答案林池立刻在腦內回想,突然一呆,這不就是她曾經和陌輕塵流落過的地方,那還是兩年前的事情,她剛逃離陌輕塵身邊,因為月事到了反而被歹人擒住,陌輕塵救了她,兩個人莫名其妙就逃到了這裡,還記得那時客棧裡的一眾女子都為陌輕塵的容貌傾倒,她就做了菜安定的坐在一邊吃飯,陌輕塵還覺得委屈……
林池咬了咬唇,繼續問:「那你知道明都的事情麼?」
「明都?」
「就是大皇子……」
對方有些奇怪她為什麼會問這個,但還是想了想,壓低聲音道:「小姑娘是消息閉塞了,這兩天都傳得沸沸揚揚了,聽說大皇子他……」對方比劃了一個安息的手勢,「那個了,上頭那個傷心過度,好像也重病了,最近幾天明都裡亂得很,小姑娘還是不要去了……」
那個了……是指死了麼?
林池的身形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
開始懷疑索瞳時,在心裡也暗暗希冀過,他說陌輕塵死了也許只是謊話。
可是……真的已經……
原以為已經痛得麻木了,才知道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提到這件事,心口還是會絞痛的無法克制,就像無法癒合的傷口,每一次撕裂都會伴隨著更加劇烈的疼痛。
林池彎下腰,就連牽動傷口也已經無法顧忌,大口的呼吸,無聲的哽咽。
漸漸昏暗下的天色裡,雨水傾斜而下,天際那最後一抹微光被暈染成了黯淡的藏青霧色,陰霾的雲席捲了整個天空,不復明晰。
細雨不斷落在她的頭上身上,冰冷的雨珠滾過頸脖,滑進衣襟裡,更加的寒涼。
身體潮濕,心臟也潮濕起來。
一串串的水珠像是隔絶了她和這個世界,只剩下那個陰冷潮濕的角落。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池頭頂傳來了索瞳抑制不住怒氣的聲音。
「為什麼……你還是要跑?」
「一次兩次,這已經是多少次了?林池,你還要我忍耐到什麼時候。」
林池抬眸,索瞳的臉在夜色裡鐵青一片。
她才憶起自己忘了回去,原本只是想出來打聽一下消息而已,並沒有想著逃跑。現在解釋似乎已經來不及,更何況,她也沒有力氣解釋了。
搖晃著,林池站起身。
索瞳對她伸出手,林池側身躲開。
索瞳的臉色越發難看:「傷口流血了……你難道還想死?你不顧他們的生死了麼?」
林池笑了笑。
索瞳悚然一驚。
接著,便看見林池閉上眼睛,整個人直直撞進他的懷裡。
傷口撕裂,重症風寒,林池病得更重。
索瞳餵給了林池很多藥,很多補品,林池都安靜而乖巧地吃下去,完全不曾反抗,但她還是一天天消瘦下去。
不用大夫說光是看就知道,再這樣下去,她不用自殺,就會很快憔悴死去。
索瞳跟她說什麼,都無法再刺激到她,唯一讓她能有所反應的詞是,陌輕塵。
無計可施,索瞳終於帶著林池再次出門,這時林池已經瘦得他只用一隻手就能抱得起來。
她並沒有問他去哪裡,直到見到明都的城樓,才呆滯著望向那座縞素的城池。
往日熱鬧的明都如今一片安靜,就連說話也是輕聲細語,街面上也再看不到色彩斑駁的衣著,取而代之的儘是簡單樸素的黑白衣衫。
去哪?
她用手指輕輕寫。
這次索瞳並沒有回答她。
馬車繼續駛動,遠遠停在陌輕塵的府邸前。
不再像之前封鎖著,府門大開,門口站著林池熟悉的人影,其墨、凌畫。
他們皆是一身素色,臉上是沉重而悲傷的表情,尤其是凌畫,她臉上的妝半花,似乎是因為哭過多次兩個眼睛都有些紅腫。
不斷有人進去出來,他們只站在門口靜靜迎來往送。
林池再往裡看一些,就明白了。
這是靈堂。
陌輕塵的靈堂。
林池呆呆看著,已經不知道怎麼思考。
一輛華貴的馬車停在靈堂前,沒得車伕停下,就看見一個人人影從上面迅速躥下來。
「二殿下,您還有傷,您慢著點!」
再看去,那個人的確是傳聞中被陌輕塵重傷的二皇子姬定欒。他剛一跳下來,就齜牙咧嘴地捂著傷處,旁人忙想去扶他,誰料一下便被揮開:「別碰我!誰再攔著我去看我哥就都給我去死!」
「可是二殿下……」
「沒有可是!他是我哥!就算再怎麼傷我也是我哥!」姬定欒揉了揉幾乎紅成兔子的眼睛,「我就這麼一個哥哥,這麼一個……」
他的頭髮是略有些怪異的短髮,臉上的表情倔強而讓人心疼。
其墨對姬定欒彎了彎腰:「二殿下,請節哀。」
他的表情是眾人中顯得最鎮靜,但那張俊秀的臉不再是往日溫文中透著運籌帷幄的樣子,倒像是強撐下來的。
「小墨子……」
其墨抿唇:「屬下在。」
誰料下一刻,姬定欒一拳就打了過去,距離太近,那一拳將其墨的臉整個打得側了過去,其墨再將臉轉過來的時候,隱約可見唇角有血跡溢出。
速度太快,誰都沒有來得及阻止。
「為什麼沒保護好我哥,為什麼讓他死掉!為什麼、為什麼……」
姬定欒一拳拳捶在其墨身上,像是發洩又像是……一種無力的掙扎。
其墨沒有躲,只是抿著唇任由姬定欒發洩。
凌畫剛想去拉人,就見姬定欒彷彿是捶累了,一下撲倒在其墨的懷裡,揪住他的衣服眼淚鼻涕都往上蹭,最後竟然孩子般的抱住他放聲嚎啕大哭起來:「哥、哥……」
眾人面面相覷,面對這麼沒用體統的場面,沒有人笑,反而越發沉默起來。
林池遠遠看著,不由自主伸出手,卻一下被身後的索瞳抱住。
「林池,清醒一點,這些都是你的仇人,陌輕塵已經死了。」索瞳靠在她的耳畔道,「忘掉他吧。「
「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林池仍舊是那個表情,不知道是不想回答,還是壓根就沒有去聽。
馬車逐漸駛離了陌輕塵的府邸。
她很想進去,不論是給陌輕塵上一炷香也好,還是最後看一看他的遺體也好。
但是……
做不到。
那個人是她刺死的,是她親手殺掉的,更何況他也還是她的仇人,要用什麼立場進去?
最終還是……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到人影的地方。
「林池。」索瞳叫著林池的名字,「林池、林池……」
一聲一聲,然而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從後面圈緊林池的身體,卻只是越發明顯的感受到林池的消瘦,形銷骨立,即便抱在懷裡也像是隨時會消失,怎麼緊抱也無法束縛住。
「我們相識明明在他之前……明明比他更久……」
索瞳呢喃著道:「林池,我錯了,我早該帶你離開……」
林池終於動了,食指在桌面上輕輕滑動。
不一樣。
像是瞬間被激怒,索瞳用手扣著下巴轉過林池的頭,強迫她看著他:「有什麼不一樣的?為什麼不一樣?他除了那張臉和一個管用的身份有什麼好的地方?沒有感情殺人成性,這不是你最討厭的人麼?」
林池輕輕搖頭。
她是討厭這樣的人,或許陌輕塵以前是這樣,但她認識的陌輕塵並不是。
「還有他的身份……」
「北周皇帝的嫡長子,是吧……看起來很尊貴的樣子……」索瞳突然笑起來,而後聲音驀然提高道:「尊貴個屁!那原本是我的!」
林池一愣,認識這麼久,這是她第一次聽見索瞳說出這樣的話。
「對,是我的,都是我的,是他們從我身邊奪走的!「
林池被索瞳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到,但很快,索瞳按了按額,稍微恢復了一些冷靜平靜,他的手握住林池的手腕,輕輕吻著,似乎漫不經心般緩慢道:「我的本姓,也是姬。」
姬姓。
北周王朝國姓。
「晟帝在世時,我才是北周最名正言順的皇長孫。」
晟帝,已經故去的前一代皇帝。
林池一下明白為什麼索瞳會說他的父母是被陌輕塵的父皇殺死的。
當今聖上實際並非嫡長子,真正的嫡長子是早已經故去的睿王姬止,但當年在晟帝駕崩後,繼位的卻是皇四子姬恪,雖然聖旨上是說選賢而立,但其中耐人尋味大有文章可作。而且巧的是,同樣不是皇長子的皇次子姬躍卻反在當日以謀反罪論處。過不了兩年,原本是皇長子的姬止也在秋獵中意外身亡。
當然誰也不相信是意外身亡,只是沒人敢說罷了。
姬止死了,他的封地被重新劃分到了偏遠地區,一家婦孺去往封地,便再也沒有消息,有人說是被劫匪殺了,也有人說是失蹤了,但睿王這一支也就自此徹底斷了。
沒想到索瞳竟然是姬止的兒子。
「姬恪那個老賊是怎麼繼承皇位的,以為誰都不知道麼?」索瞳臉上露出了略輕嘲的笑容,「秋獵中身亡,虧他想得出來,我父王不擅騎射,每次圍獵都會帶著一大堆的侍衛隨從,不是有人執意要我父王死,他又怎麼能死得掉……還有那個封地,北疆,虧他想得出來,光是坐車過去就死得差不多了,他竟然還在路上埋了伏兵……「
幾乎是完全不掩飾情緒的口吻,赤-裸裸的恨意在字裡行間掩埋。
難怪索瞳從不曾告訴她自己過去的身世。
難怪他總是對陌輕塵,乃至整個北周,懷著這麼深切的敵意。
難怪那些人叫他殿下……
「不過沒關係。」索瞳的語氣又突然輕快起來,「他最怕的不就是有人奪走了他的皇位,現在他的兩個兒子一死一傷,他自己也重病在床,簡直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我會讓他一點點體會他最懼怕的事情。」
最懼怕的事情……
林池緊攥了一下手指,在桌上寫:你要造反?
「不是造反,只是奪回我的東西而已。」索瞳笑,仍然握著林池手腕的手指反向扣住她的手掌,同時又將腕間遞到自己唇邊輕輕嚙咬,「皇位也好,你也好,都是我的。」
手腕處微微有些疼,但林池實在沒有力氣掙扎。
索瞳越來越愛膩在她的身邊,把她當成玩具一樣觸摸或者親近。其實過去兩個人也不是沒有親近過,有時露宿累極了的時候靠在索瞳的身上就徑直睡去,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越來越難忍耐。
讓她想起了最初呆在陌輕塵身邊的時候。
那時候陌輕塵也是這樣,再怎麼寵著她卻並不把她當做人,所以她覺得無法忍受覺得噁心和痛苦,然而陌輕塵早已經不再如此,他尊重她不再強迫她,而索瞳……
鬆開林池的手,索瞳在她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噁心的感覺順著皮膚一直到心臟,林池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去忽略那種感受。
……不行,還是做不到。
林池抽出另一隻手,朝著索瞳打去。
孱弱的力氣被輕而易舉的制住,索瞳的黑眸看向她,裡面有淺淺藴著的怒氣。
幾乎是下一瞬間,林池就被索瞳按住雙手的手腕,壓在馬車上,瞳孔裡的憤怒漸漸盤旋起來:「林池,我已經在忍耐了,你為什麼不能稍微接受我一點?」
的確是在忍耐,守候了多年的心上人天天就在懷裡,卻還是壓抑住不去碰她。
他為林池做了這麼多,為什麼林池就不能稍微體諒他一點?
沒有力氣掙扎,索性就放棄,林池只靜靜垂眸。
她倒不是很擔心,已經不是那時候的身體,索瞳若是強-暴她,恐怕沒做到最後她就已經死了。
看著林池的表情,索瞳的怒火慢慢冷卻下來。
……他不想傷害林池。
「抱歉。」鬆開壓制的手,索瞳將林池抱進懷裡:「林池,原諒我,我會幫你報仇的,姬恪一家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然後我做皇帝,你做皇后,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這個邏輯很奇怪。
林池用手指在牆壁上划出一句話:你不是為了我。
「不是為了你?那難道還能是為了皇位?」索瞳卻笑了:「誰在乎那種東西?我只是想要報復而已。」
「踩著別人的屍體光明正大的過著兄友弟恭和睦美滿的生活,我也想讓他們嘗一嘗痛苦的滋味啊……」
林池抬起頭,那雙眸子裡是污濁不堪的顏色,這麼久了,她竟都沒有發現。
放棄吧。林池靜靜寫著。
她已經不再恨了。
「不可能的。」索瞳一絲也不遲疑的回答,他已經停不下來了。
抱住林池的手越發的緊,索瞳低聲道:「不要離開我……林池、林池……」
他做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得到林池的身體。
林池是他的光,是他陰暗世界裡的光,同樣背負著仇恨,他被仇恨反覆侵蝕得不到救贖,只能像個老鼠一樣在暗夜裡齷齪,林池卻可以那般簡單明媚的活著,好像只要有能吃能睡的地方就能夠滿足,不會怨恨也不會怨天尤人,甚至仍然保留著那些堅強執著善良的品質。
那麼美。
那麼美得令他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