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紹是文人,文章作的不錯,身手就不怎麼行了,落水之後,他一邊戰戰發抖一邊試圖爬上冰來,奈何冰水寒徹骨髓,冷得他雙臂用不上勁兒,想要抬腿,冰窟窿太小,腿一抬起來就會撞到厚厚的冰層,狼狽地折騰幾下子,最終只能用雙臂扒住冰層,哆哆嗦嗦地喊人,俊臉慘白,牙關磕碰發響。
兩個小廝終於反應過來,快跑過去,一人攥住梁紹一條胳膊,拔蘿蔔似的往上提。
宋嘉寧早在梁紹落水那一刻便趕到了兩個弟弟旁邊。尚哥兒有點害怕,依賴地靠到了四姐姐腿上,宋嘉寧摀住男娃腦袋,見茂哥兒一動不動地站在旁邊,大眼睛津津有味地望著冰窟窿,宋嘉寧這才再次看向梁紹。
梁紹凍得嘴唇發紫,全身僵硬,被人拖出水雙腿已經無法站立,撲通跪在了冰上。他臉上的黑巾早掉下去了,梁紹抬起頭,脖子僵硬地轉了半圈,終於找到了設計害他落水的姑娘。她披著梅紅斗篷站在那兒,烏黑的杏眼沒有任何感情地看著他,與之前嬌憨天真的表妹判若兩人,目光相對,她不笑也不佯裝擔心,那複雜的杏眼,梁紹竟然看不透了。
梁紹嘴唇翕動,他難以置信又不解地望著那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姑娘,她那麼美,便是知道自己上了當他也憤怒不起來,可梁紹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哪裡得罪了她。
但他連問的機會都沒有,兩個小廝體貼地夾著他朝客房狂奔而去。
苦主走了,茂哥兒瞅瞅姐姐哥哥,試探著走向冰窟窿,想看看裡面是什麼樣。
宋嘉寧一把扯住淘氣的弟弟,領著弟弟們跟在梁紹後頭。
帶著孩子,宋嘉寧走得很慢,等姐弟三個慢慢悠悠趕到梁紹的院子時,太夫人、林氏已經聞訊而至,也早從那兩個小廝口中得知梁紹為何會落水了。當然,小廝們可不敢說是宋嘉寧姐弟故意設了圈套,只說表公子自己不小心,但太夫人、林氏又不傻,如果不是宋嘉寧姐弟存心的,為何梁紹即將踩進冰窟窿時,主僕中間沒一個人提醒?
林氏生氣又困惑。她生氣,是因為茂哥兒、尚哥兒太小,絕想不到這種欺負人的法子,肯定是女兒的意思,女兒竟敢捉弄太夫人欣賞看重的娘家侄孫,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困惑,則是林氏很清楚,自家女兒向來乖巧懂事,絕不會無緣無故欺負人,難道梁紹做了什麼惹惱了女兒?
不管怎麼說,她都得先替女兒賠罪。
「娘,肯定是安安調皮,都怪我沒教好她。」站在太夫人面前,林氏自責地道。
太夫人看看兒媳婦謹慎小心的樣子,好笑道:「我又沒說什麼,坐下坐下,安安的脾性我還不知道,天底下沒有比她更老實的孩子了。多半是表哥表妹鬧不快了,一會兒人到了,咱們問清楚就是。」
設計讓表哥掉冰窟窿中,這麼孩子氣的玩鬧,也只能是孩子心性的人才能想出來的。如果侄孫才六七歲,太夫人興許會心疼擔心,如今侄孫都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掉次冰窟窿就跟走路不小心絆了一跤一樣,她若因為這種小事興師問罪,那前些年三個大孫子調皮搗蛋時,她早就氣過去了。
搖搖頭,太夫人笑著端茶喝。
林氏在一旁看著,知道慈眉善目的婆母是真的沒有動肝火,這才放心。
太夫人喝了一盞茶,宋嘉寧與兩個男娃終於到了。太夫人笑眯眯地瞅著三個孩子,林氏肅容瞪著女兒,宋嘉寧佯裝害怕般縮縮脖子,然後走到太夫人那邊兒,低下腦袋主動承認錯誤:「祖母,是我故意引表哥往冰窟窿那邊走的。」
「為何啊?」太夫人放下茶碗,好奇地問。
宋嘉寧路上已經想好了理由,將手裡的食譜遞給太夫人,嘟著嘴道:「弟弟們玩冰車,我在岸邊看書,表哥過來,見我看食譜,他就,就嘲笑我,說擅吃,怪不得我長這麼胖……」
越說聲音越低,腦袋也耷拉著,委屈噠噠的。
太夫人心就疼了一下。小孫女長得胖,這三年兄妹們一塊兒玩,雲芳孫女與雙生子經常會打趣妹妹,說的最難聽的還屬宮裡的端慧公主。議親只前,小孫女根本不在乎被哥哥姐姐們打趣,該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說是沒心沒肺。但自打安國寺中魯鎮看中三孫女後,小孫女就開始以胖為恥了,在臨雲堂閉門不出一個來月,還把裹胸布搗鼓出來了,看得她這個祖母心疼不已。最近孫女終於開懷了些,梁紹偏偏在這個節骨眼打趣表妹,小丫頭能不惱火?
表哥先得罪表妹,被表妹孩子氣的報復一下,也是活該。
總之不是什麼大事。
「我們安安一點都不胖,你表哥胡說八道,該罰。」太夫人憐愛地將宋嘉寧摟到懷裡,非但沒有責罰,反而順著孫女的話哄了起來。
宋嘉寧心裡熱乎乎的,她就知道,太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祖母。
宋嘉寧不後悔捉弄梁紹,但太夫人的信任還是叫她隱隱愧疚,瞅瞅太夫人,宋嘉寧乖乖道:「祖母,我當時太生氣,現在想想,表哥可能只是說著玩的,我不問清楚就欺負他,是我不對,以後不了。」
太夫人就喜歡宋嘉寧的乖,一聽這話,頓時更喜歡了,拍拍宋嘉寧小手道:「嗯嗯,這話說的在理,走,祖母領你去審你表哥,若他只是無心之語,安安給表哥賠個錯,以後繼續和和氣氣的。」
宋嘉寧點點頭。
內室,梁紹喝完一碗薑茶,換了一身乾淨中衣躺在被窩,按照太夫人的吩咐,上面蓋了兩層棉被,就這依然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好在比剛撈出來時強多了。看到太夫人牽著宋嘉寧進來,眨眼的功夫,宋嘉寧又從冷漠無情的壞丫頭變成了乖巧柔弱的表妹,梁紹臉上帶笑,心中真是哭笑不得。
怪他看走了眼,之前只把宋嘉寧當孩子,現在吃了虧,才知道這個外來的四姑娘其實是個狡猾的狐狸,貌美心奸。不過,太柔順的女子沒意思,雖然容易得到,但也容易膩味,換成宋嘉寧這樣的,想到她現在狐狸似的,將來早晚要在帳中婉轉承歡,光是一個念頭,梁紹突然就不冷了,渾身火熱。
「安安說,是你笑話她胖?」太夫人審孩子似的質問梁紹。
梁紹苦笑,朝宋嘉寧微微點頭,桃花眼誠懇地看著她:「表哥口沒遮攔,得罪表妹了,落水是表哥應得的,只求表妹消消氣,別再怨恨於我。」
他長得俊,含情脈脈的黑眸配上溫柔寵溺的語氣,一下子就讓宋嘉寧想到了上輩子。洞.房那晚,梁紹就是用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告訴她,說他知道納她為妾委屈她了,說他只恨相逢太晚,不能以妻禮迎她,並柔聲保證以後會像對待妻子一樣對她好……
宋嘉寧信以為真,傻傻地把心給了他。
「表哥好好養病,以後你不欺負我,我也不捉弄你了。」垂著眼簾,宋嘉寧敷衍地道。
梁紹笑:「不敢不敢。」
一笑泯恩仇,表哥表妹和好如初,至少在太夫人眼簾,是這樣的。
事情解決了,林氏領著一兒一女回了臨雲堂,雖然女兒振振有詞,但一個姑娘家相出那麼損的欺人法子,林氏還是很生氣。為了避免女兒養成雲芳那樣的驕縱脾氣,林氏罰女兒閉門思過三日,抄三遍《女戒》,再發「助紂為虐」的茂哥兒三天不許跨出臨雲堂。
宋嘉寧乖乖領罰,茂哥兒傻乎乎的,暫且還不懂這樣的懲罰有多嚴重。
傍晚郭伯言、郭驍父子先後回府。
林氏對郭伯言說了這事,郭伯言有些意外,沒想到最老實的繼女生起起來,居然比雲芳鬧的動靜還大。但繼女膽大是好事,連欺負一個借住自家的表哥都要瞻前顧後不敢動手,他該頭疼了。對父母來說,自家子女敢欺負人,總比老實巴交忍氣吞聲強。
頤和軒,奉命留意四姑娘行蹤的阿順,也把這事稟報給了郭驍。
郭驍若有所思。他是武官,與梁紹這樣的書生話不投機,彼此並無交情,也沒有留意梁紹在自家都做了什麼,但他聽太夫人數落堂弟們時,曾拿梁紹當典範,誇讚梁紹埋頭苦讀,輕易不出門。既然如此,今日梁紹為何去了花園,還去招惹她?
想到繼妹那張最招男人垂涎的臉,壽王對她青睞有加,四殿下也喜歡往她跟前湊,郭驍目光微冷,追問道:「表公子蒙上眼睛抓人時,四姑娘他們分別站在何處。」
阿順親自在遠處盯著的,想了想,如實稟報。
「冰洞在他與誰之間。」郭驍一針見血。
阿順再次回想,心中一驚。
郭驍看他神色變化,便知道了答案,嘴角頓時浮現一抹冷笑。冰層上走動,腳步聲十分明顯,梁紹不去抓茂哥兒、尚哥兒,偏要轉身去抓嬌滴滴的繼妹,他存了什麼邪念?再有,繼妹故意繞到冰窟窿後面,莫非她看出梁紹對她有覬覦之心?
想像宋嘉寧捉弄人的模樣,郭驍目光柔和了一瞬。
她出手對付梁紹,便說明她對梁紹無意。
至於梁紹……
郭驍慢慢攥緊了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