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夭折了。
宋嘉寧愣在了門前,看著福公公低垂的臉龐,彷彿又看到了床上奄奄一息的五皇子。震驚,卻又好像……在意料之中。那樣的惡疾,那麼小的孩子……
「進宮。」
身後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宋嘉寧回頭,只看見壽王轉身走向內室的修長身影。宋嘉寧又愣了會兒,回神後立即跟了進去。因壽王四天裡有三天睡在這邊,衣裳斗篷都送過來了,宋嘉寧取出一件深色衣袍,垂著眼幫他換上。
「生老病死,不必多慮。」她臉很白,似有擔憂,趙恆等她為他系好腰帶,握住她雙手道。後宮妃嬪眾多,自他記事起,宮裡添過多個皇子皇女,只不過有的沒撐過滿月就夭了,有的養到快週歲沒的,全是因為病症,死的時候太小,不曾序齒。五皇子乃皇后嫡子,才顯得矚目一些。
他的手又大又暖,宋嘉寧忽然覺得很安心,點點頭,自去換衣。
一刻鐘後,夫妻倆先後上了馬車。昨晚下的雪,路上還沒來得及清掃,馬車走得緩慢,車輪碾壓積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彷彿也碾在人身上。宋嘉寧抱著手爐,腦袋不動,餘光偷偷打量身邊的男人,就見他側臉淡漠,看不出什麼情緒。
能有什麼情緒呢?雖是兄弟,一年到頭見面的時候屈指可數,可能也說不上什麼話,與陌生人無異。再者壽王平時就喜怒不形於色,真為了一個疏遠的異母弟弟大痛大悲,反倒令人尋味。
壽王如此,聞訊趕來的楚王、睿王差不多也這樣,最多面容沉重些,只有今年才搬出宮的四皇子恭王,因為前面三年與五皇子見面次數多,兄弟感情深厚些,這會兒眼圈泛紅,明顯哭過了。
他四月大婚,王妃還沒進門,孤零零來的,在宮門外看到三位兄長,習慣地湊到了楚王跟前。恭王好武,楚王既武藝高超又爽朗坦率,恭王便最喜歡這個兄長,幼時常湊在楚王身邊。看清弟弟眼中的血絲,楚王拍拍少年肩膀,嘆口氣,領頭朝中宮走去。
中宮。
這幾日五皇子身體越來越弱,明眼人都知道大限將至,李皇后也知道,因此日夜守在兒子身旁,不停地給兒子講兒子小時候的事,希望兒子能聽見她的聲音,希望兒子捨不得娘親,肯睜開眼睛看看她。
昨晚李皇后徹夜未眠,宮女說外面下雪了,她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只是覺得,兒子小小的身子似乎也越來越冷。李皇后很怕,她將兒子抱到懷裡,用身子幫兒子取暖,可是天亮了,她的小五還是被老天爺帶走了。
長髮披散,李皇后抱著兒子嚎啕大哭。兒子病了半個多月,她偷偷哭過,小聲哭過,唯獨不敢放聲哭,怕給兒子帶來晦氣,如今提心吊膽守著的兒子沒了,李皇后堆積了半月的擔心害怕與心疼痛苦,河水決堤般全部發洩了出來。
太醫、宮女太監們都跪在地上,額頭觸地,宣德帝坐在病床一旁,垂眸看地上。年近五旬,宣德帝已經忘了自己一共夭折了多少孩子,第一個他忘了模樣,只記得當時錐心般地疼,像被人從身上扯了一塊兒肉,第二個他還是疼,但淡了……到後來,除了寵妃所出,其他週歲以內的孩子,宣德帝只派人精心伺候,他很少見,活下來好好教養,孩子沒福氣,他也只能嘆息一聲。
但他的小五,是他最寵愛的皇后所出,他幾乎每天都會抱一抱哄一哄,一天天看著小五長大,靦腆乖巧。小五慶週歲時,他親自給兒子取了名字,希望小五能茁壯長大,將來成為兄長的左膀右臂,哥幾個兄弟同心,締造一個大周盛世,可馬上就要過年了,小五卻沒能熬過這個年頭。
心疼嗎?疼,但也不會像年輕時候疼得落淚,他是父親,也是帝王。
「皇上,諸位王爺、王妃來送殿下了。」王恩躬身進來,低聲回稟道。
宣德帝胸口起伏,呼了口氣,嗯了聲。
王恩出去迎,三個王爺率先進來,宋嘉甯與楚王妃、瑞王妃跟在後面,王爺們都是沉重的深色衣袍,王妃們全穿素淨的淡色衣裙。看到李皇后抱著五皇子痛哭的樣子,三個王妃都舉起帕子拭淚,宣德帝隨意看了眼,目光落到了兒子們身上。
老大楚王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嘴唇緊抿。
老二睿王微微仰頭,那是不願落淚的動作。
老四恭王最沒出息,扭頭抹淚,老三壽王最平靜,垂著眼簾,不為生死所動。
有剛有柔,各有脾性。
宣德帝從未懷疑過自己的兒子們,但小五病得太重,他必須給皇后一個交代,派人再三審問小五身邊伺候的宮人,各種大刑都用上了,最後證明小五確實是意外染病。宣德帝心裡很清楚,小五是養得太嬌氣了,但這話,他無法說出來,皇后已經疼到了心底,他不能再讓皇后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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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太小,喪事沒有大辦,下葬之後,這事也就過去了。宣德帝照舊上朝處理政事,但龍顏不悅也是真的,文武百官越發小心,唯恐在這個節骨眼觸怒皇上。宋嘉寧也很小心謹慎,壽王許她每月十六可以回家一次,十五這晚夫妻歇下了,宋嘉甯靠在男人懷裡道:「明天我先不過去了,正月再說吧。」
趙恆握著她手,沒出聲。
上個月十六她沒回國公府,理由是前幾天才回門,隔得時間太短了。這次五弟去了,父皇心中悲痛,怕是不喜他們兄弟幾個走親訪友,他本就要叮囑她先別回國公府,未料她懂事,自己提了出來。
「初二補上。」趙恆看著她道。京城這邊的規矩,出嫁的女兒正月初二要回娘家,婆家沒事的話可以在娘家住一晚,但王妃們沒有這個例。趙恆不想與郭家走得太近,之前根本沒想過讓她像普通新婦那樣回娘家。
宋嘉寧面露驚喜,雀躍地揚起腦袋,確認道:「真的?」
趙恆一動不動,看著她水亮的杏眼,繼續道:「岳母生辰,再補一次。」
他那聲「岳母」已經夠甜了,居然還許她可以回家為母親慶生,宋嘉甯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瞅瞅頭頂俊美的男人,宋嘉寧不知哪來的一股衝動,第一次,也是兩輩子第一次,主動爬到他身上,閉著眼睛要去親。
可肩膀突然被人撐住了,嘴夠不到人。
宋嘉寧茫然地睜開眼,然後就落到了一雙熟悉的淡漠眸子中,眼底的雲霧更濃了,怎麼都看不透。僵持了幾息,又是這種姿勢,彷彿她厚著臉皮去服侍他卻嫌棄一樣,宋嘉寧臉噌地紅透了,尷尬地想躲起來。
她慌慌張張要下去,就在此時,他突然掐著她腰往一側轉,瞬間就將她壓在了底下。
宋嘉甯知道王爺沒有怪她僭越,因為他呼吸粗重,分明是起了興,但他非要她在下面,便說明她剛剛那樣是不對的。宋嘉寧也悔得不行,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錯了,雙手掩面,小聲地保證:「王爺,我,我再也不敢了……」
趙恆扯開她小手,拉著放到自己肩膀。
宋嘉甯總算善解人意了一回,立即抬起另一隻手,雙手軟軟地勾著他脖子,紅紅的嘴角翹了起來,閉著眼睛,臉頰羞紅。
「繼續。」趙恆啞聲道。
宋嘉寧不解地睜開眼,什麼繼續?
趙恆看了眼她嘴唇。
宋嘉寧懂了,瞅瞅撐在她頭頂的男人,她羞羞地閉上眼,手掛在他肩膀,慢慢抬起腦袋去親他。覺得脖子泛酸了還沒碰到人,宋嘉寧偷偷睜開一絲眼縫,發現就要挨到了,趕緊又閉上,然後,嘴唇終於貼到了他。
趙恆不動。
宋嘉寧不得已,主動地親,若即若離的,趙恆這才將她按回枕頭上,反守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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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除夕宮裡沒有辦家宴,據說宣德帝一整天都陪在李皇后身邊,初一宋嘉甯隨壽王進宮拜年,終於再次見到了帝后。宣德帝沒什麼太大的變化,李皇后憔悴不少,不戴珠釵不施脂粉,臉頰蒼白。但她眉清目秀,素面朝天,越發顯出了那天生的美貌,比病中西施更惹人憐惜。
趙恆喊聲母后便什麼都不說了,宋嘉寧輕聲勸她保重身體,李皇后看看面前嫵媚嬌憨的小王妃,淺淺地笑了下,心底無聲嘆息。兒子死了,她的心也死了大半,但她還活著,活著就得繼續過下去,哪怕要強顏歡笑。
宋嘉甯夫妻正要告退,楚王、楚王妃到了,宋嘉寧回頭,看見楚王抱著皇長孫,馮箏嬌小地跟在他身邊。宋嘉寧點頭行禮,與壽王互視一眼,夫妻倆決定再待一會兒,站在旁邊看楚王一家。
「祖母。」升哥兒虎頭虎腦的,不知道長輩的傷心,咧著嘴朝李皇后叫道。男娃現在會說的話不多,祖父、祖母是馮箏與乳母特意教過的,過陣子能說三個字了,再改成皇祖父、皇祖母。
稚嫩清脆的聲音,喚得李皇后險些落淚,再看白白胖胖的升哥兒,李皇后越發觸景傷情,但她忍住了,接過升哥兒抱了會兒,賞了一個大封紅。升哥兒笨拙地抓著壓歲錢,滿足了,扭頭找娘親。
馮箏笑著去接兒子。
李皇后猶豫了下,才將升哥兒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