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證清白,武安郡王自盡而死,宣德帝追封其為魏王,厚葬皇陵,事後貶了並州節度使姚松、冀州節度使呂雲的官職,算是將武安郡王的死歸咎在了這二人身上,然後終於將伐晉將士們應得的犒賞發了下去。
關於武安郡王的死,朝臣們不敢說什麼,但武安郡王乃大周開國皇帝唯一還活著的兒子,如今因為帝位的事一頭撞死在崇政殿,撞死在叔父宣德帝面前,百姓怎麼可能不議論?非但如此,連當初宣德帝登基時只有高祖口諭,並無傳位詔書這筆舊賬都翻出來了。
便是皇上,也難逃悠悠之口,臣子妄言帝王可以貶官降職,那麼多百姓,他根本管不了。宣德帝只能佯裝不知情,然而嘴角的火泡卻騙不了人,太醫院連忙開了消火的方子,禦膳房換著花樣送上清淡的膳食,而才鬆口氣不久的文武百官,再次提起心來。
九月下旬,武安郡王入土為安,送葬回來,楚王跟著弟弟回了壽王府。
壽王知道兄長有話說,請兄長到湖上泛舟,一艘敞篷小船,沒用人伺候,只兄弟兩人坐在上面。楚王劃了會兒槳,等小船離湖岸遠了,楚王將船槳丟到一旁,提著酒罈坐到弟弟對面,打開罈子,哥倆一人倒了一樽。
「這一樽,敬大哥。」舉起酒樽,楚王對弟弟道,口中的大哥,正是年長他幾歲的武安郡王。
趙恆端起酒樽,然後伸手移到船舷外,將酒水灑進湖中。
祭奠完武安郡王,楚王便不管弟弟,自斟自飲。一個人一口氣喝了半壇,楚王突然將小小的酒樽擲到湖中,抱起酒罈就要往嘴裡灌。
「大哥。」趙恆及時攥住酒罈另一邊,低聲制止。
楚王看著弟弟,已經當了父親的大男人,虎眸裡忽的湧出了淚,哽咽道:「大哥才二十八,攻打涿州,我與他並肩作戰,父皇叫我守涿州,大哥前去幽州之前,答應打下幽州便送一罈美酒給我……沒死在戰場,卻死在了……」
說到這裡,楚王甩開弟弟的手,舉起酒罈就往嘴裡倒酒,酒水灑出來潑在臉上,分不清哪滴是酒哪滴是淚。趙恆沉默地看著兄長,看著看著,慢慢地記起了小時候的事。兄長長他三歲,堂兄長他八歲,大家都是孩子時,兄長總是與堂兄一塊兒玩,嫌他小不帶他,有次他非要跟著兄長,兄長不高興,是堂兄笑著替他說話。
都是趙家人,都是手足兄弟,說沒就沒了。
趙恆仰頭,將之前倒滿的一樽酒水一仰而盡。
但逝者已矣,活著的還要繼續走下去。眼看著兄長喝乾一罈子還要再去拿第二壇,趙恆低聲勸阻道:「大哥,夠了。」
楚王皺眉看弟弟。
趙恆掃眼皇城的方向,道:「醉酒回去,傳到宮裡,恐生猜忌。」
堂兄死的無奈,趙恆惋惜,但他也能理解父皇的郁氣。父皇北伐慘敗,身受箭傷,本就不快,再聽說有人要擁護他侄子而非兒子登基,父皇完全有理由憤怒。普通百姓之家,侄子意圖染指叔父的家財都要被訓斥,更何況是帝位江山?姚松、呂雲擁護堂兄,堂兄並沒有嚴厲訓誡,現在堂兄以死明志,大家都知道他沒有反心,但在堂兄自盡之前,沒人敢保證姚松、呂雲是否在堂兄心裡種了一顆謀反的種子。
「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死了,還不許我醉酒?」楚王雙拳緊握,瞪著皇城的方向問。
「死人重要,還是活人?」趙恆盯著兄長問。
楚王失言。
趙恆指著湖中起伏的空壇道:「酒喝了,情分盡了,經此一事,大哥更需……謹慎行事。」
不知道是因為一下子說的太多,還是情緒也被此事影響,趙恆在說出「謹」字之前,明顯地結巴了下。楚王心思都在那隻飄蕩的彷彿堂兄遊魂的酒罈上,沒聽出弟弟的結巴,半晌才冷笑道:「那也是他親眼看著長大的侄子,難道一點叔侄之情都無?」
趙恆垂眸,握著酒樽道:「天家,皆如此。」
父子都有相殘者,更何況叔侄。
聽出兄長在怪父皇,趙恆鄭重勸道:「帝王難當,父皇重你,大哥,切勿生怨。」雖然堂兄之死令人同情,但父皇向來最偏愛兄長,趙恆不希望兄長怨恨父皇,因為旁人導致親父子失和。一個是死去的堂兄,一個是活著的兄長,趙恆自然要為兄長考慮。
楚王一聲不吭,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趙恆還想再開解兩句,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大喊,兄弟倆同時望過去,看不清人影,只聽那個灰衣小太監道:「大殿下,大殿下,您快回去吧,王妃要生了!」重複的字眼,生怕他家王爺聽不見似的,連續喊了好幾遍。
媳婦要生了?
聞聽此言,楚王眼睛一亮嘴一咧,什麼武安郡王什麼父皇,什麼難過什麼怨恨,都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激動地抓住對面弟弟的肩膀,大笑幾聲,然後猛地意識到抓著弟弟沒有任何用,登時鬆開弟弟,衝過去撿起船槳,坐在船頭拚命地劃了起來,那速度,彷彿湖中有怪物要抓他似的,飛快。
上了岸,楚王理都不理船上的弟弟,撒腿狂奔,沒多久,王府外面就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趙恆獨坐船上,側首看湖面,直到兄長的馬蹄聲消失,他才跨上湖岸,徐徐去了後院。
宋嘉甯也得知了馮箏要生的喜訊,這會兒又高興又緊張。馮箏已經生了個皇長孫升哥兒,這胎是兒是女都是喜事,只要母子平安就好,宋嘉寧緊張的是自己。她的月份剛好比馮箏遲一個月左右,下個月底就要輪到她了。
「王爺。」看到壽王進來,宋嘉寧輕聲道,心事都在眼睛裡。
趙恆扶她坐到羅漢床上,左手摟著她肩膀,右手輕輕地貼上她鼓鼓的肚皮。嫂子已經生過一次了,第二次生兄長還那麼興奮,現在感受著自己即將出世的孩子,趙恆突然很好奇,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馮箏快黃昏發作的,她這邊一有動靜,除了楚王興奮地不行,除了親弟弟在關心兄長會添個侄子還是侄女,睿王府、皇宮也都在等消息。睿王妃七月裡生了個女兒,這讓盼望嫡子的睿王十分不滿,如果大哥那兒再添個兒子,睿王……光是一個念頭,睿王都酸的想打人。
宮裡,得知兒媳婦要生了,宣德帝直接派了一個小太監去楚王府等消息,只要生了,不論早晚,都要第一時間告知他。這半年先是伐遼大敗,再是侄子之死引起的流言蜚語,身邊沒有一件好事,宣德帝憋屈了半年,現在最需要一個喜訊。
中宮,李皇后跪坐在玉觀音像前,虔誠地默誦經書,祈求菩薩再給楚王添個兒子。
將近子時,馮箏終於生了一個胖小子,六斤二兩重,比哥哥升哥兒還沉。產婆收拾妥當後交給楚王,楚王抱著小兒子,稀罕地走一步親一口。三歲的升哥兒堅持要等娘親生完弟弟,結果二更天沒到就睡著了,睡著睡著被父王的大嗓門吵醒,男娃揉著眼睛跑出來,看見父王抱著繈褓,男娃雀躍地跑了過去。
楚王坐到椅子上,讓出半邊椅子給長子坐,然後爺倆一塊兒看剛生出來的小小子。
雖是半夜,但喜訊還是傳了出去。
睿王得知,氣得大半夜的去了寵妾張氏的屋中,發了狠地寵愛張氏,王妃不中用,便指望張氏給他生個兒子,只要是兒子,庶子他也喜歡。壽王府,確定嫂子母子平安,趙恆、宋嘉寧徹底放心了,尤其是宋嘉寧。她可記得呢,睿王妃生了女兒,皇上一樣賞賜都沒給,足見有多盼望孫子,現在馮箏生了,皇上高興了,那麼就算下個月她生了女兒,皇上也不至於太失望,可以說,馮箏再生子,幫她減輕了不少負擔。
宮裡,又多了一個胖孫子,等到半夜的宣德帝終於笑了,寬衣解帶,自侄子死後,第一次睡了個安穩覺。李皇后那邊,聽說楚王妃果然生了兒子,李皇后也心滿意足地鑽進被窩,只等馮箏坐完月子再開口。
翌日天亮,宣德帝厚賞了大兒媳婦,然後才想起來般,也給生女的睿王妃補了一份賞賜。但對於睿王妃而言,這份遲到兩個月的賞賜簡直就像一巴掌,還不如不給,苦得她打發了丫鬟,撲到床上嗚嗚哭了半日,眼睛都哭腫了。
兩個嫂子都生了,宋嘉寧越來越緊張,晚上開始失眠。
趙恆被她翻身的動靜驚醒,問她在想什麼,宋嘉寧說不出來,莫名地慌亂。
趙恆能提點她作畫,在生孩子一事上卻幫不上忙,從後面抱住她,低聲道:「明日,請岳母。」
宋嘉寧身子越來越重,這兩個月十六,都是太夫人、母親來王府看她,但……
「明日才十四啊。」宋嘉寧小聲提醒道,誤會王爺記錯了日子。
趙恆握住她手,再一起放到她肚子上:「只要你想,岳母可,住在王府。」
一個是他的王妃,一個是他即將出生的骨肉,此時此刻,她們娘倆才是最重要的。
宋嘉寧笑了,淚無聲滾落。
她知道她在怕什麼了,她怕她生不下來,怕她出事,怕一覺醒來,她又回到了那座郊外的莊子,怕發現自己只是做了一場美夢,與年輕皇上的夢。為何是皇上?因為那樣的處境,也只有皇上能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