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宮。
宣德帝說過晚上要來這邊用飯,然而天快黑了崇政殿那邊都沒動靜,李皇后瞅瞅小肚瓜已經叫了兩聲的升哥兒,便命宮女先把升哥兒的晚膳端上來。升哥兒聽見了,眼睛一亮,忍不住嚥口水,他早就餓了,可他不敢跟皇祖母說。
每到這個時候,升哥兒就特別想家裡的娘親,但升哥兒偷偷動了動手指頭,再過三天父王才會接他回王府。
升哥兒想娘親,想弟弟……
宮女們端著飯菜進來了,升哥兒暫時不想了,乖乖地跟著皇祖母挪到紫檀木矮桌前。李皇后端著瓷碗,一勺一勺吹涼了親自餵男娃,升哥兒並不喜歡讓皇祖母餵,但娘親囑咐過他要聽皇祖母的話,升哥兒又忍下了。
餵到一半,宣德帝過來了,李皇后知道皇上私底下並不講究排場,便繼續端著碗坐在暖榻上,打趣地對宣德帝道:「是皇上來晚了,可別怪我們沒等您。」
宣德帝看看年輕貌美的皇后,再看看虎頭虎腦的胖孫子,笑道:「不怪不怪,給朕留飯就行。」
「皇祖父,坐。」升哥兒指著對面,懂事地道。
宣德帝脫靴上榻,宮女們早就將帝后的晚膳一樣一樣地端了上來。帝后本就恩愛,如今多個孫子多了趣事可聊,飯桌上的氣氛更輕鬆了,宣德帝心情好,等乳母帶走升哥兒,他陪李皇后聊了聊家常,便將他的小皇后壓到了帳中。
宣德帝五十歲了,年齡一大,有些事難免力不從心,好在宮裡養了些有本事的道士,煉了丹藥獻給宣德帝。宣德帝這兩年朝政不順,一個月也用不上幾次,現在寵愛皇后,宣德帝事先服了一顆,龍威大展。
事畢,帝后相擁而眠,抱著抱著自然而然地分開了。
夜深人靜,李皇后突然被一聲低斥驚醒,她身子沒動,側耳傾聽,就聽身旁的男人模糊不清地夢囈了幾個字,「大哥」、「侄兒」依稀可辨。夢囈很快就結束了,男人呼吸重新歸於平緩,李皇后卻睡不著了。
自從去年武安郡王自盡,百姓間流言蜚語四起,皇上就常常做夢。李皇后不知道夢中皇上與已故的高祖皇帝父子說了什麼,但帝王也是人,便是再有苦衷,嫡親侄子因他而死,皇上都難心安吧?更何況,皇上的帝位到底是怎麼從高祖皇帝手中得來的,皇上最清楚。
心緒複雜,李皇后久久才睡去。
宣德帝后半夜睡得還算安穩,翌日照舊卯初而起,練了一刻鐘養生拳法,洗漱一番就去上朝了。年後邊疆遼國並無異動,朝堂暫且沒有大事,散朝後,宣德帝移步崇政殿批閱中書省新送來的奏摺。一張一張的批閱,宣德帝隨手去拿新的,目光落到呈遞官員的姓名上,宣德帝目光一變。
河陽三城節度使,趙溥。
宣德帝下意識地皺眉。
趙溥是兄長高祖皇帝的心腹權臣,因智謀過人被兄長器重,加上與他們是同姓,關係就更近了一層。兄長打江山時,趙溥跟隨兄長南征北討,南伐吳國,恰逢太后病重,兄長抽不開身,便托趙溥照看太后,趙溥盡心侍奉,因此得到了太后的信任,簡直把趙溥當乾兒子看。
兄長登基,封趙溥為宰相,封他這個弟弟為京兆尹。兄長平定天下之前,中原幾個國君都奉行一個規矩,擔任京兆尹的親王便等同於准儲君,一旦國君駕崩,該親王可名正言順地登基。兄長有意將皇位傳給他,趙溥卻奉行皇位應父子相傳,屢次上書奏請兄長撤了他的京兆尹。
兄長沒有聽從,但後來也動搖了,直到趙溥以權謀私、販賣木料被人揭發,兄長大怒,罷黜趙溥的宰相之職並將趙溥調離京城,貶為河陽三城節度使,他的京兆尹才算勉強穩固了,最後有驚無險地順利登基。
如果趙溥不撤宰相,今日坐在龍椅上的男人,未必是他。
這樣的恩怨,宣德帝自然不喜趙溥,但宣德帝也很好奇沉寂已久的趙溥突然上奏是為了何事,猶豫片刻,宣德帝緩緩打開奏摺。奏摺上字跡不少,先是關懷他龍體如何,宣德帝諷刺地笑了下,然而看到後面的話……
宣德帝上了半年的火,終於打心底滅了下去。
趙溥二月初遞的奏摺,三月初,宣德帝在早朝上褒獎了一番趙溥在河陽三城的功績,然後下旨封趙溥為太子少保,留京城奉朝請,也就是可以參加每日的早朝。此言一出,文武大臣都吃了一驚,然後喜比驚多。
趙溥可是開國元勛、兩朝元老,放眼整個大周,論對大周的功勞,沒有哪個臣子能比得過趙溥,且趙溥有經天緯地之才,如果趙溥在京,有他盯著,皇上肯定不會再犯草率北伐的那等大錯,畢竟趙溥的威望擺在那兒,若有勸誡,皇上不得不聽。
但,眾臣也知道皇上與趙溥的恩怨,按道理,皇上該繼續冷落趙溥才是,怎麼突然將死對頭調回京城了?
他們想不明白,宰相徐巍豈止是不明白,光是聽到「趙溥留京城奉朝請」這幾個字,他背後就出了一身冷汗。當年趙溥被高祖皇帝逐出京城,他與皇上都出了不少勁兒,故趙溥倒了,皇上才將宰相之位給了他,仔細算下來,趙溥最恨的就是他與皇上。如今趙溥要回來了,以趙溥的手段,定能東山再起,屆時趙溥不敢報復皇上,對他……
感受著其他臣子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窺視,徐巍努力保持鎮定,心裡卻盼望趙溥站不起來。
然而鬢髮泛白的趙溥重回京城第三日,便在宣德帝為他辦的宮宴上,當著宰相徐巍、樞密使曹瑜等重臣的面,端著酒樽,感慨地對宣德帝道:「皇上,當年太后仙逝之前,曾命臣與高祖到身邊聽旨,太后最放心不下大周的帝位傳承,親口命高祖大限將至時將皇位傳給您,您再傳給秦王……臣不贊同太后遺詔,故屢次勸高祖撤了您的京兆尹,現在看來,幸好高祖不曾聽臣之言,否則臣何以親眼目睹這中原一統的太平盛世?」
說完,趙溥高舉酒樽,一仰而盡。
宣德帝震驚地盯著他:「太后,太后真有遺詔?」
趙溥臉龐泛紅,彷彿喝醉了,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一邊從懷裡掏出那遺詔,一邊踉蹌著走到宣德帝面前,然後撲通跪下,托著遺詔告罪道:「太后在世時,對溥情同母子,臨終前將遺詔交給臣保管,為的是防止高祖違誓,然臣因一己私心隱瞞至此,累皇上蒙受百姓非議,臣罪該萬死,請皇上責罰!」
宣德帝半晌無言,在場的大臣們也都驚呆了,唯有宰相徐巍,心都沉到腳底去了。皇上登基後最大的心病是什麼?就是因為沒有高祖皇帝的傳位詔書,兄終弟及,名不正言不順,現在趙溥這個老狐狸獻了一份太后遺詔出來,一舉解決了皇上的心腹大患,皇上能不重用趙溥?
念頭剛落,就見宣德帝突然離席,雙手將跪在那兒的趙溥給扶了起來,曾經水火不容的君臣,轉眼就變成了同姓兄弟,一個自陳有罪,一個寬宏大量地表示過去的都過去了,從今以後還要指望賢臣幫他治理江山。
趙溥是賢臣,他算什麼?
徐巍心如死灰。
秦王心也有點灰,看著不遠處的皇兄與趙溥,他只覺得一把劍突然從天而降,懸在了他頭上。皇兄登基前,確實暗示他將來他們兄弟倆也兄終弟及。秦王飄了幾年,直到皇兄早早安排大侄子進中書省觀政,秦王才琢磨過來了。當年皇兄那麼說,不過是初登帝位要拉攏他,免得他帶頭鬧事,根本不是真心實意要傳帝位給他。
看透了,秦王也沒有太失望,只想安分守己當個閒王,去年武安郡王自盡後,秦王恨不得縮在自己的王府再不出門。今日趙溥的所謂遺詔算是解決了皇兄的憂慮,但同時也把他架在油鍋上了啊!想到因為皇兄猜忌而死的武安郡王,秦王暗暗攥緊了手。
大皇子楚王手裡握著酒樽,狠狠瞪了趙溥幾眼,都怪這個老雜毛,他要是早點把太后的遺詔拿出來公之於眾,父皇就不會被百姓懷疑,北伐戰敗軍中大亂之際,武安郡王也不會被將軍們擁戴為帝繼而自盡喪命……不過,楚王欽佩趙溥的豐功偉績,瞪了幾眼就不再計較了。
二皇子睿王垂眸看著桌子,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兒。以父皇對大哥的看重,他多半是沒機會的,現在皇位要落到皇叔頭上了,他當不上大哥也撈不著,他有點竊喜,可,親爹的皇位要交給皇叔,總是心有不甘。
郭伯言將三位王爺的神色看在眼中,卻是另有思量,當晚歇下,他對妻子道:「京中恐要生變,明日你帶茂哥兒去王府走一趟,提醒安安一聲。」壽王不在,女兒身邊怕是沒有明白人,岑嬤嬤等人,頂多幫女兒打理王府,看不透朝堂。
林氏早聽丈夫說過趙溥與皇上、宰相徐巍的恩怨了,此時一點就透,萬幸皇位如何都牽扯不到女婿,自家不用太擔心。一夜安眠,翌日用過早飯不久,林氏便牽著茂哥兒去了隔壁壽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