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們走了,茂哥兒也跟著姐姐去稀罕小外甥女了,前院堂屋就只剩郭伯言與趙恆。
郭伯言知道壽王爺心裡頭肯定不待見他與長子,他也知道無論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這種局面,但該客套的還得客套。請壽王用茶後,郭伯言先盛讚了一番壽王巡視黃河為皇上分憂的舉動,然後開始聊他以前在黃河一帶的見聞。
郭伯言雖為武官,卻也有治國之才,見解獨到,趙恆側首傾聽,不時點點頭。
郭伯言暢談了約莫一刻鐘,就在他暗暗猜測王爺到底準備何時對他說「正事」的時候,堂屋正門外突然出現了長子的身影,二十出頭的年輕武將,穿著馬軍都虞候的官服,自有一番威嚴。郭伯言看著長子,默默在心裡比較了一番,長子與壽王都是人中龍鳳,長子冷峻,威壓外放,一眼就讓普通百姓害怕,而壽王卻是一身清貴之氣,令人敬比畏多。
論氣度,長子不如壽王,如虎豹對上龍鳳。
論才幹,長子有打天下之勇,壽王有治天下之才,亂世長子或許有幾分把握勝過壽王,但如今是趙姓皇族的太平天下,壽王就算只是個王爺,長子也無論如何都越不過人家。
論謀略,兩人都還年輕,在朝廷大事上都沒有展現的機會,但在女兒一事上,長子沒有天時地利人和,只能往暗處使勁兒,失了道義。壽王明媒正娶,是女兒名正言順的丈夫,且壽王根本不屑與長子對著幹,直接把長子送到他這個老子面前,借他的手解決兒子。
郭伯言目光微黯,這場爭奪,長子根本沒有機會。
「郭驍拜見王爺。」進了堂屋,郭驍先朝坐在主位上的壽王行禮,一雙寒眸盯著地面,不卑不亢,也不太在意,彷彿壽王來國公府做什麼都與他無關。
「起。」趙恆平靜道。
郭驍站直了,再朝父親點點頭,然後坐到了父親右下首。
郭伯言繼續之前的話題,神色平和,宛如對長子、壽王之間的恩怨一概不知。
說著說著,該用膳了,因壽王不喜喧嘩,郭伯言沒再請二房、三房眾人過來,就他們父子倆給壽王作陪,太夫人、林氏在後院招待女兒,茂哥兒也賴在了那邊。酒菜擺齊了,郭伯言先端起酒樽,朝壽王敬酒道:「王爺明日啟程,下官預祝王爺馬到功成。」
郭驍也端起酒樽。
趙恆頷首,郭驍父子一口氣都乾了,他只淡淡抿了一口。
待郭驍父子放下酒樽,趙恆才看著郭伯言道:「我不在京,王妃郡主,還請國公,費心照看。」
王爺終於說出真正的來意了,郭伯言立即正色保證道:「王爺放心,王妃是臣之女,郡主也是臣之外孫女,無需王爺吩咐,下官也會盡心照顧,保證她們娘倆不會有任何閃失,若有失信,下官甘願受罰。」
趙恆看他一眼,端起酒樽敬道:「有勞了。」
這一次,他一仰而盡。
接下來,郭伯言努力緩和氣氛,讓這頓踐行宴吃得不那麼尷尬,趙恆默默用飯,自始至終,一個正眼都沒有給郭驍。郭驍掃了他兩次,心中十分不屑,壽王特意過來警告父親看著他,是把他當成那等莽撞之徒了?
郭驍眼底浮現一絲諷刺。他才沒那麼蠢,有父親盯著防著,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沒有確切把握之前,郭驍絕不會輕舉妄動。他要一勞永逸,在不連累國公府上下的情況下,永永遠遠地將她佔為己有。
酒宴結束,趙恆走出堂屋,負手站在院中,微微仰頭,似是在欣賞夜空。郭伯言看出王爺一刻都不想在自家多待,便示意丫鬟去後院看看女眷們吃的怎麼樣了,但太夫人早就叫人留意前院的動靜了,郭伯言派出去的丫鬟走到一半,宋嘉甯已經在祖母、母親弟弟的簇擁下趕了過來。
二月初一,滿天繁星唯獨不見月亮,夜色瀰漫,幾盞燈籠也照不亮太大的地方。宋嘉寧沿著走廊轉過來,瞥見院中站著三道人影,她目光定在自家王爺身上就不動了,旁人誰都不看,從從容容地走到了壽王身邊。
「王爺。」她輕聲道。
趙恆見她披著斗篷,卻沒戴兜帽,便上前兩步,伸手幫她將兜帽罩在了頭上,旁若無人。宋嘉寧可做不到他那麼坦然,想到繼父、母親等長輩就在一旁看著,宋嘉寧羞澀地偏頭,兜帽底下露出一抹側臉,被柔和的燈光照成了緋玉。
郭驍隱在父親斜後方的陰影中,目光沉沉地看著她。
趙恆看向乳母,乳母心領神會,抱著剛吃飽一頓正精神的小郡主走過去。趙恆接過女兒,繈褓遮得嚴嚴實實的,他抬起擋住女兒小臉的兜帽,然後就對上了小丫頭那雙烏黑明亮的杏眼。昭昭咧嘴笑,趙恆也笑了下,重新遮住女兒,與宋嘉寧對個眼色,率先朝國公府正門走去。
郭伯言帶著一家人出去送,一直到壽王一家三口看不到影了,郭家眾人才各回各院。
郭伯言留下了長子,來到書房,郭伯言沉聲問兒子:「王爺的意思,你明白了?」
郭驍直視父親,面無表情道:「兒子早已答應父親會娶端慧為妻,不再過問王府之事。」
郭伯言不信兒子輕易能放下,但他很確定兒子不敢在壽王離京這段時間做什麼,只問道:「你準備何時去求皇上賜婚?」
郭驍不假思索道:「七月姑母壽辰,我想借送禮之機先向姑母求娶表妹。」
郭伯言聽兒子答地這麼快,看來是真的考慮過,稍微放了心。
該說的說完了,郭驍向父親告辭,走出書房,阿順提著燈籠迎過來,替他照亮。夜風寒冷,回頤和軒的路上,郭驍看著阿順手中隨風搖曳的昏黃燈籠,腦海裡卻是壽王幫她戴兜帽的那一幕,與她挨得那樣近……
郭驍閉上眼睛,記起了她出嫁前的情形,堂弟捉弄她,她撞紅了鼻子,他走過去查看她傷成什麼樣了,當時兩人挨得也很近。她鼻子酸,杏眼中汪著淚兒,嬌弱可憐,他真的很心疼,很想幫她揉一揉,但他不想讓她知道,非但沒有安慰她,還罵她「該」。
如果,如果他照實說了,如果他幫她揉鼻子了,她會不會少怕他一點,會不會相信他的心?
這個問題,郭驍思索了一晚,徹夜無眠。
宋嘉寧也差不多一晚沒睡,但她不是睡不著,而是不想睡,抱著她的王爺捨不得鬆手,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後來好像又被他弄醒一次,迷迷糊糊的,宋嘉寧隱約聽到了雞鳴,放縱過後,又在他懷裡入眠。
趙恆一動不動地抱著她,等她睡沉了,他看看外面濛濛亮的天,這才小心翼翼放她躺到枕頭上。夫妻倆徹底分開了,趙恆撐在一側,低頭看她,想再摸摸她嫵媚的臉,卻在快碰到她的那一瞬,生生忍住了。
他不想弄醒她,不想她送他,送了,她肯定會哭,她一哭,他離開地更艱難。
「安安。」趙恆輕聲喚道。
宋嘉寧閉著眼睛,睡顏安詳。
趙恆笑了笑,最後看她一眼,起身離去。轉到耳房又看了兩刻鐘女兒,趙恆親親女兒的小胖臉,終於壓下所有不捨,去前院與兩位幕僚匯合,天沒大亮就出發了,福公公作為他的左膀右臂,自然也要同行。
馬車轆轆遠去,壽王府門前,很快又恢復了靜寂。
王府後院,勞累一晚的宋嘉寧,不知不覺睡到了日上三竿,習慣地往王爺懷裡靠,整個人卻撲了空。跌在床上,宋嘉寧迷茫地睜開眼,這才發現帳內早就亮了,而偌大的拔步床上,只有她一個人,原本王爺睡著的地方,空蕩蕩的,除了,枕頭上多了一封信。
猜到他偷偷地走了,宋嘉寧心突然就空了,身體僵硬地趴在那兒,半晌沒動。
不知過了多久,宋嘉寧總算恢復了一些精神,裹著被子坐起來,拾起那封信。展開淺黃的宣紙,上面是她熟悉的清逸字跡:
勿念。
那麼大的一張信紙,就兩個字,冷冰冰的,像他的人。
宋嘉寧反覆盯著這兩個字,左看看右看看,眼淚無聲滾落。王爺好狠的心啊,不叫她送行也就罷了,留封信才只寫兩個字,一句暖心的話都沒有,還不如不寫呢!
宋嘉寧又委屈又不捨又難過,想嫌棄信短,卻又捨不得嫌棄,再看兩眼,才輕輕疊好信紙收起來,藏到床邊的櫥櫃中,留著每晚睡覺前拿出來看一看。她醒了,乳母抱著小郡主過來了,見王妃蔫蔫的,乳母感慨道:「王妃,王爺越是不讓您送,越說明您在王爺心裡的份量重啊,牽掛太重,就捨不得走了。」
宋嘉甯低頭看女兒,小丫頭沒心沒肺的,根本不知道父王丟下她們娘倆跑了。
宋嘉寧強顏歡笑,安慰女兒也安慰自己般,小聲地哄道:「父王去做大事了,為民除憂,昭昭要好好吃飯,等你會爬了,父王就回來了。」
昭昭一眨不眨地望著娘親,忽然蹬了蹬腿,好像著急快點爬似的。
宋嘉寧笑,緊緊地抱住了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