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君臣之間絕非簡單的強權與服從。宣德帝初登基,在朝堂邊疆實施了一連串的權術,最終大權在握,那時的宣德帝政令英明,所以大臣們都服他,兩三個不服的,這會兒墳頭可能都長草了。但從宣德帝第一次北伐後,武安郡主、皇叔秦王先後因他而死,後有北疆兩次大敗於遼、蜀地暴政民亂,諸如此類,宣德帝在臣子間再無聖明可言,外面的百姓,也都議論紛紛。
而造成這種局面,根本還在於宣德帝專斷獨裁,聽不進臣子諫言。一個大臣怕他,兩個大臣怕他,當半數以上的朝臣都心懷不滿紛紛上奏時,就輪到宣德帝害怕底下的臣子們了,只要他還在乎青史上的名聲,只要他不想當昏君,當務之急,就是先平息臣子們的怨言。
戰事結束了,臣子們都不擔心國破家亡了,宣德帝喘氣的時候,他們也得了空閒,開始指責、數落宣德帝的過失,大大小小的事情總結起來,就是兩件:第一,宣德帝應自省自查,給朝堂百姓們一個說法,第二,宣德帝老了,體弱多病,為了江山社稷,必須立太子了。
兩座大山一壓,宣德帝險些又病倒,焦頭爛額的,宣德帝想到了一個人。
被廢了兩次的宰相趙溥。
宣德帝一邊放不下當年趙溥反對他繼承兄長帝位的舊事,一邊又時不時需要倚仗趙溥治理天下的手段,特別是他自己搞不定的時候。帝王在京城惦記趙溥,尋思著如何宣趙溥進京又不讓趙溥看出他有求於他,河陽呢,老狐狸趙溥也猜到了京城的情形,便主動送了一封奏摺進京,稱其聽聞皇上龍體抱恙,憂心惦念,懇求皇上允他進京探望。
宣德帝當然應允,然後故技重施,挑出宰相李鶴一個毛病,騰出宰相位子給趙溥。
趙溥都六十多歲了,頭髮全白,到了這把年紀,趙溥已沒了爭權奪利的雄心,就是想趁自己還幹的動,再替大周做幾件事,再怎麼說,這江山都是他輔佐高祖皇帝打下來的,宛如他自己的孩子。而趙溥確實有本事,一上任,先勸宣德帝頒發罪己詔,向萬民展示了他知錯願改的決心,緊跟著,趙溥又將朝中只會進讒言討宣德帝歡心的幾個奸臣一窩端了。
宣德帝挺不高興的,誰不愛聽好話啊,不過趙溥是他接回來的大佛,麻煩沒有徹底解決前,他只能忍。
趙溥六月進京,短短三個月,京城百姓不罵皇上了,滿朝文武也基本消停了,宣德帝就只剩一件心事,該立誰當儲君。
後宮不得干政,宣德帝不能跟李皇后等妃嬪商量,兒子更不能談了,如此只剩臣子。宣德帝先挑了兩個重臣詢問,一個是樞密使李隆,一個是副宰相陸峋。李隆乃李皇后的兄長,李皇后膝下沒有兒子,他倒不用避嫌,但李隆也不想惹麻煩,自稱愚笨,不敢妄議儲君,推諉了。陸峋比李隆還精呢,話說的更漂亮,誇宣德帝乃明君,睿王、壽王誰更適合,宣德帝肯定早有結論,無需他贅言。
宣德帝真沒有,煩著呢。都是親兒子,老二、老三他都喜歡,絕無偏心可言。至於兩個兒子的品德,老二政績不如老三,但老二至純至孝,已經被長子楚王深深傷害過一次的宣德帝,格外看重老二這份孝心。
可是老三文能定國策,武能退外敵,實乃明君苗子。
江山給老二,宣德帝怕老二治理不好,給老三,又怕老二難受,畢竟他是長。
左右搖擺,宣德帝將趙溥宣進宮,兩個老頭子單獨坐在殿內,慢悠悠對弈。
「朕有一事,遲遲難以抉擇,你給朕出出主意?」一局結束,宣德帝抱著胳膊靠到羅漢床上,微微眯著眼睛看趙溥,一半真心一邊客套地道:「當初跟隨高祖打天下的,就剩咱們兩個,這事關係大周的千秋萬代,朕只信你。」
趙溥摸摸下巴上的山羊鬍,緩緩地點點頭,眼皮下耷,乍一看好像閉著眼睛打盹呢。
宣德帝捏著一顆棋子,把玩兩下,苦笑道:「朕老了,元潛、元休,你覺得誰行?」
二皇子睿王,字元潛。
三皇子壽王,字元休。
趙溥又摸了把鬍子,抬起眼簾,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提醒宣德帝道:「皇上是不是忘了,臣的外孫女是睿王側妃?」
看著一本正經的趙溥,宣德帝突然放聲大笑,真是眼淚都要笑出來了。他雖不喜趙溥在朝堂的威望高於他,治理江山的本事強於他,但宣德帝從未懷疑趙溥會傻到用一個外孫女去拉攏皇子。趙溥何人?為了避嫌兩個親生女兒都嫁給了平民百姓,也從不為族中子孫謀求官職,這樣的人,豈會為了一個不足輕重的女子耽誤江山?
「說正經的。」擦擦眼角,宣德帝捂著笑疼的肚子道。
趙溥也不繞彎子,目光犀利地對宣德帝道:「多少年了,臣對皇位傳承的態度始終不變,第一,傳子不傳弟,第二,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
皇后無子,睿王、壽王都是妃嬪所出,若論貴,睿王生母乃貴妃,優於壽王,同時,睿王也佔了長。至於被貶為平民幽禁南宮的皇長子前楚王,宣德帝與趙溥都摒除在外,不予考慮。
宣德帝垂眸沉吟。
趙溥繼續道:「臣知皇上顧慮。北疆遼兵敗退,看似壽王立功,實則李隆、郭伯言等大將驍勇善戰,壽王之功不顯。平定南蜀,區區貧農叛軍,反抗朝廷無異於以卵擊石,換個將領同樣能速戰速決,壽王之功,在於蜀地造反前的未雨綢繆。壽王有賢才,但睿王毫不遜色,掌管刑獄六年,明察秋毫鮮少有過,論才幹,二王不分伯仲。」
宣德帝無法反駁,心底隱隱也是這麼想的。百姓都誇老三比他會帶兵,可事實是,老三隻是趕上了運氣。
「皇上,臣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趙溥低聲道。
宣德帝皺眉:「說。」
趙溥掃眼門口,神色凝重地道:「假若皇上選了壽王殿下,以殿下的重情重義,臣敢斷言,殿下登基當年,必會恢復楚王封號,屆時楚王、睿王同朝為官,朝中都有擁護之臣,長此以往,江山恐生亂。」
宣德帝猛地攥緊了拳。
他為何貶了老大爵位?因為老大不忠不孝,眼裡沒有他這個皇帝老子,待他駕崩,老三想恢復老大爵位,肯定要找個理由,能有什麼理由,當然是他這個先帝判錯了!
宣德帝氣息變重,他絕不允許兒子在他死後,往他身上潑髒水。
擺擺手,宣德帝讓趙溥先退下了,他一人獨坐羅漢床,整整一下午,眼睛都盯著棋局。
十月底,第一場冬雪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宣德帝突然宣旨,擢升二皇子睿王為京兆尹。
京兆尹,從前朝傳下來的規矩,親王尹京,便等同於准太子,只差一道正式的太子冊封詔書了。
旨意傳出宮,壽王府,趙恆站在窗前,獨看大雪紛飛。
早在趙溥進京那日,趙恆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天,因為趙溥其人行事,兩朝都不曾變過,老爺子肯定會勸諫父皇立長。不過,趙恆本以為父皇會直接封睿王為太子,沒想父皇還是遲疑了,只給了睿王京兆尹。
但無論如何,睿王現在都很得意吧?
趙恆笑了笑,目光穿過重重雪幕,望向遠方。
瑞雪兆豐年,睿王欠他與大哥的,該收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