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若,等會你去會客室,編輯在采訪上次外拍的模特和攝影師。」
「好。我知道了。」
多年不變的戲碼,每次能請到有些名氣的人,就會在拍攝後安排一個小訪問。就是談談對時尚心得,或者是談對當時活動的感想之類的。雖然時尚雜誌是講究圖多,可是一點文字也沒有也是不行的。我去能做什麼呢?多半就是跟模特互相吹捧一下,比如我是覺得她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之類;她來贊揚一下我的工作能力。
我快到會客室的時候,就發現韓漠從裡面出來。
「你的部分采訪完了?」我對他點頭打了一下招呼。為了節省時間,采訪一向是把時間錯開一些。
「是啊。這一次算是全部結束了。」他也對我點了一下頭。
見了他這麼多次,就這一句話讓我心裡聽得最舒服,我覺得我的嘴角都不自主地往上揚了,收斂一定要收斂;控制一定要控制。
「嗯,辛苦你了。合作愉快。」我心情突然大好,看到眼前的人也不這麼像冤魂了。
「凱若?」
「什麼?」我很好心情地決定多給他點好臉。
「哪天再請你出去坐一下如何?」
「嘎!」我嚇到,我的臉一定露出吃驚表情了。誰想到他會講這一句,早知道我還是應該先把假面叫出來偽裝一下。中國人說「哪天再請你出去坐一下如何?」有兩種可能,一是客套,說說而已不一定會做;二是真心,確有此意。那他的這一句話是哪種?我不敢賭,姑且當他是認真的,那應該怎麼以不著痕跡的方法推掉它,而又不會讓他起疑心?直接說不是不高明的,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合作機會,總要留條路好未來相見吧。
周一到周日,哪天最容易被約呢?答案當然是周五和周六。這年代,幾個人會周末不去哪裡玩玩呢?約會的約會,看朋友的看朋友,出去玩的出去玩。而周五和周六比,周六應該是最適合約會的。為什麼呢?上了一星期班,周五晚上其實更適合在家休息。而周六則不同,首先已經休息了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星期天還不用上班,周六是最適合愛怎麼玩就怎麼玩的時間。
如果這時我把主動權給他,他隨便給我一個時間,我到時再答:「不好意思,有約了。」就太假,最好的方式是我來提出時間,這樣如果運氣好他沒空的話,那我就能光榮撤退而不會引起他的懷疑。以他跟我現在的關系,約了一次,還會再約第二次嗎?概率太小,而且就算是下次再約,肯定是電話邀約,想找借口就容易多了。
「好啊,那麼周六晚上八點或者八點半如何?」我是故意選這個時間。如果在歐洲,這一招一定沒用,因為他們習慣就是八點以後才用餐,有些時候還是九點。可中國則不一樣,正常用餐時間應該是八點以前。周六晚上的時間太長太多,如果約七點,那麼他跟我吃完飯,還有可能去趕10點左右的夜店聚會。可我現在提出的時間是八點,那麼,在我之前他想約別人很難,在吃完飯後去趕別的場子也比較難。不是說不可以,而是說一般會遲到,說不定他有什麼在乎的女人就會吃醋問他去哪裡了呢?以他的行情,不可能身邊沒有女人吧?
我不是神仙,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碰巧沒有空。我只能在我能推斷的前提下,給一個他最不容易有空的時間。
我看著他的臉色,他果然有點為難,我賭對了嗎?我心裡暗暗高興,不過面上還是做出惋惜的表情,說道:「怎麼?你沒有空嗎?那下次吧,我先去忙了,會客室裡的人還等我呢。好走,不送。」
我剛想轉身,沒想到他卻叫住了我說道:「八點就八點吧,到時我去接你如何?」
啊!不是吧,這麼小的可能性居然還沒有成功?我只能補救說道:「以後機會多著呢,如果你有事忙的話,就下次吧,沒關系的。我可是會記得韓大攝影師欠我一餐。」
「不,」他看了我一眼,說道:「我有空,我只是沒想到你吃飯時間這麼晚而已。到時我去上次送你回去的地方接你如何?」
這一句徹底粉碎了我所有的希望,唉,我就說過,我的手氣一向不好,相同的,我的賭博運氣也很差。這麼低的機率了,他還能有空,這能怪我嗎?
……
「晚上去哪裡?」我坐上他的車子。以我以前的約會經驗來看,他應該會征求我的意見,看我想吃什麼。那麼西餐廳是絕對不能去,一是西餐一道道的時間太長,二是那裡的燈光太昏暗了,座位的隱私空間又多。誰想和他有這麼長時間的隱密交流?我早就想好去一家中檔餐館,燈光明亮,客人很多,最關健是上菜很快,絕對不適合飯後閒談,很適合吃飽馬上走人。
「我在一家意大利餐館訂了位子,去吃意大利菜沒意見吧?」他看向我。
我覺得我的如意算盤再一次落空,我真的是很無奈,那沒辦法,只好讓我的假面去陪他吃飯了。
「太好了,我好喜歡,我們快走吧。」我的假面笑臉如花,聲音做作。
「想吃什麼?」他問我。
「Carpaccio。這裡正宗嗎?」我對意大利菜不太了解,吃過的次數也很少,當然點我認識的菜。現在的西餐館裡的菜譜還真是越來越不容易看了,是哪國的菜寫哪國的文字,雖然有注解,可是如果沒有吃過,還真是不好選。
Carpaccio是指切成薄片、淋上醬汁的生肉片或是魚,所以一定是冷盤,一般是前菜,份量比較小。因為是生的,所以牛肉的來源和質量一定要上乘。
「還不錯,你可以試試。你要牛肉的?那先開一瓶紅酒如何?醒酒20分鍾左右,我們吃飯時正好。」
「好啊。」
我點頭。醒酒時間都算上了,這人講究還不少,難不成他也經常往國外跑?要不就是特別喜歡講究飲食的人。
「還有呢?」
「意式的小牛仔肉和天使的頭髮(capelli d』angelo)。」我一向覺得意大利面對於外形要比實際上的口味更注重一些,簡而言之就是為了漂亮。我喜歡這面條,純粹是因為名字好聽。不然要點小耳朵(orecchiette)或者蝸牛殼(lumache)嗎?
「這裡的ciabatta(拖鞋)麵包不錯,鬆軟芬香。你等會可以試試。」
「好啊。」
他點菜可比我快多了,點了湯,燴飯(Risotto)和意式的香煎豬排。「甜點吃完再選吧?」他問我。
「我沒有意見。」
……
我就知道西餐吃起來就是漫漫長長,沒完沒了,吃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才吃到甜點。
「韓大攝影師這次請我就專門只是為了吃飯嗎?」
「只是其中一個理由而已。」
「那另一個呢?」我不認為他請我吃這飯是為了追我,可能性實在是太低了。以我假面的這些行為和表情,他還能看得上的話,品味未免太低了。雖然如此,我的假面還是做出一臉嬌羞又期待的表情。
「來確定一件事。」
「什麼事?」我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抿了一口酒,慢慢放下,高深莫測地笑了。他再抬頭看向我時,笑容已經沒有了,他上下打量我一番後,很慢很慢地說道:「我想知道,你演戲還要演多久?」
「演戲?演什麼戲?我又不是演員。」
「可是不比演員差,差點就被你的表現騙了。」
「你在說什麼呢?」我的假面誇張地笑著。
「要我明說嗎?你現在的言行舉止根本不是真正的你。」
現在,連我的假面都愣了,她偷偷地看著我,等著我給她下指示。我心裡有些慌張,他怎麼可能看得穿我?如果是蘇珊,那還有可能,可是他才見我幾次,怎麼可能知道呢?雖然說坦白從寬,可是一旦承認了,還怎麼反悔?不管說什麼,證據不足的情況下,只要不承認就好。
「這不是真正的我,那真正的我是什麼樣的?」我的假面繼續又在演戲了。
他又笑了,笑得我毛骨悚然,他說道:「要我提供證據嗎?」
「好啊。」他怎麼可能還有證據?
他從包包裡拿了兩張相片,遞到我面前問:「看得出來有什麼不同嗎?」
我接過來,兩張相片都是我。一張是拍西班牙風情那次我最喜歡的相片,一張是新照的在海邊外拍。「妝容不同,一個清純一個性感些而已,不過都很漂亮啊。韓大攝影師竟然隨身帶我的相片,是在暗戀我嗎?暗戀我就直說嘛,不用這一招吧?」
「兩張相片裡的眼神明顯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了,難不成清純的時候,也要配個性感的眼神嗎?」
他笑了,說道:「不到黃河不死心嗎?你知道不知道當攝影師的首先條件是什麼?」
「我哪裡能知道?」我繼續假笑,一臉愚蠢的樣子。
「就是目光要敏銳。」他笑了一下,眼神直接掃向我,那目光像有穿透力一樣。
剎那間,我覺得當我屏蔽給我隱藏的鏡子好像碎了一個角。
「這話怎麼說?」我的假面繼續努力維持著微笑。
「一定要說得這麼清楚嗎?好吧。你這兩張相片最大的區別,不是妝容,不是模樣,而是眼睛裡所蘊含的感覺。這麼說吧,這一張……」他指向性感的那張相片說道:「這一張你的眼神給人的感覺像漩渦,深不見底,感覺有很多事情可以去探索。而這一張……」他又換了另一張相片說道:「這一張感覺就像一個房間,開了門後,只有白牆,什麼也沒有。」
當啷,我聽到我面前鏡子破碎的聲音,我的假面掩面而逃,只留下真正的我驚愕地坐在那裡。
「你看錯了吧?這本來就是不同類型的相片,感覺當然不同。」我努力維持著鎮靜。
「人會變,笑容會變,可是眼神是不會變的。眼神代表內心,既然你的這兩張明顯不一樣,那只能代表,你的這一張是假的,這眼神不是真正的你,只是你偽裝出來的而已。相片是最真實的鏡子,而我在拍攝的時候,就已經有這種感覺了。」
「那為什麼確定這一張是假的,不是真正的我?」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太誇張了吧。我終於知道先前為什麼看到他會怕了,我的直覺比我的理智更早發現這個事實:這男人是高手,我玩不過他,一定要小心。
「好吧,另一個證據是我的直覺相當准。」
「直覺!你竟然知道是直覺,那就代表不一定是正確的。」我終於心安了一點,這一切的一切,他還是靠猜。
「我從小到大這方面的直覺從來沒有錯過。」
這句話怎麼在哪裡聽過,我看向他說道:「那不代表這一次你就是正確的。」
「是啊,所以我來驗證了。驗證的結果就是我沒有錯。」
「驗證?這種事你怎麼驗證?」我更加驚訝,但心裡卻更加不安了。
「這麼說吧,從第一眼開始見面,一個女人對我有沒有好感我會知道。而這感覺從來沒有錯過。」
「那又如何?」他竟然也有這種感覺?他和我與蘇珊一樣,具有同樣的直覺嗎?
「我先前的直覺告訴我,你對我有好感。」
我驚得差點站起來,我對他有好感?什麼時候的事?我自己都不知道,不對,我自己不知道嗎?還是不想承認?這份答案,我把它藏了起來,藏在最深的角落。我故意不看它,故意忽略它。可是如果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見到他的時候,心裡會自動拉起警報?我不是一向不在乎別人的嗎?我怕是代表我會在乎嗎?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我對帥哥一向有好感,不是光是你。」我進行最後的辯解。內心世界的秘密突然被人明著說出來,是一種什麼感覺?恐懼?慌亂?不知所措?就像一個操縱玩偶的人,自以為演得高明,卻被人說:「我早就知道你在這裡了。」我狼狽地被人從鏡子後面拉出來。
「開始是,不過後來你對我的好感加多了,我能感覺得出來。」
「你在亂說話。」這是什麼恐怖的感覺能力?每一步都能看得這麼准嗎?
「你自己知道,我沒有亂說。」他笑得看向我,一臉了然。
「你這麼注意我,是你自己喜歡上我了吧。還找這麼多借口!我的直覺也告訴我,你對我有意思。」偽裝沒有了,我還能有什麼?只有開始張牙舞爪了。
「我是。」他倒是直接承認了。
我張嘴,完全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他這時大方承認,我反而沒有任何話可以說了。
「我對你有好感,所以有些好奇。在第一次幫你拍攝的時候,你的眼神相當讓我著迷。可是後來,你給我的感覺就完全變了,我以為是我當時的錯覺而已。」
「有可能現在也是你的錯覺。」我不服氣,開始有幾分挑釁地看向他。
他又笑了,說道:「你給我的感覺變來變去,我一直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的你。不過再次看到你的照片,我才明白,後來的你一直在演戲。」
「說得像是很了解我。那我現在呢?是演戲還是真實的我?」我把所有的情緒都收了回來,定定地看向他。
「從吃飯開始,我在你身上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我的直覺無法告訴我,你是喜歡我或者是討厭我。不過現在,我覺得我的直覺又回來了,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竟然有直覺准成這樣的男人!我簡直難以置信,我覺得我心裡的秘密像是全部攤開光明正大的擺在他眼前,而他呢?我還什麼也沒有猜到。這個人的段數比我要高太多了,跟比自己高明太多的人玩游戲,輸得會很慘。
「我在演戲又如何?看穿我你很得意嗎?有些事情何必說出來。那麼現在游戲結束,你贏得很漂亮,可以了嗎?」
「我並沒有看好戲的意思。」
「你沒有?可是你已經做了。」
「是你自己一直不承認,我有給你機會。」
「我為什麼要承認?你是誰?你只是我們姐妹玩游戲裡被點到的倒霉鬼而已,不然誰會吻你。你自己賤,被當成游戲還會對我有好感。」話有多難聽,我就說得多難聽。如果不這樣,我還能用什麼來維持我的自尊?
他眼睛一瞇,瞬間充滿怒氣,抿著嘴沒有說話。
「游戲結束了,那現在就不用再玩了。希望你還依照你良好的君子習慣,不要女人請客。這一餐謝謝你,恕不奉陪了。」我準備起身離開。
「凱若。」他叫住我。
「什麼?」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像女王一樣,氣焰很盛。
「被我看穿,有這麼讓你難受嗎?」他抬頭望著我,眼睛裡已經沒有任何怒氣。
我再一次感覺到這男人的恐怖,他的直覺和分析能力,都不是一般人可以媲美的。我在他面前是這麼透明無形的人嗎?我一點冒險精神都沒有,玩游戲如果有難度選擇,我一定選最簡單的。這個男人太厲害,我玩不過他,現在說什麼都是無意義的。我多看了他一眼,決定轉身離開。
「凱若。」
他在後面叫住我,我腳停了一下,繼續往前走。
「我們來約會吧。」
我震驚,終於回頭了。昏暗的燈光下,依然能看到他的雙眼認真的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