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醫生治不好傷心

  學醫的人最怕心有旁騖,因為每一個錯誤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紀廷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力求自己一再地謹慎小心。然而,在他到G市近一年後,仍然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期間,他回過家兩次,跟家裡人和止怡也都通過電話,他們聊著兩地的天氣,聊著各自身邊發生的事情,聊著電視和書裡有趣的新聞,唯獨沒有人提起過她,好像那個人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有時他甚至在無望中感到茫然,那個人究竟有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或者,一切的一切,只是他孤軍奮戰做著的一場夢。他可以等待,但沒有辦法抑制焦灼。終於,這樣的焦灼給他帶來了麻煩。

  那是個週末,看病的人特別多,下午上班不久,吳醫生把他叫到一邊,給他看了他開的一張處方。那是個女性胰腺炎患者的處方,紀廷認真看了片刻,不由得冷汗涔涔,他的用藥竟然無一正確,完全是針對急性腸胃炎下的藥。一向寬於待人的吳醫生也嚴肅著臉,「紀廷,你一向表現突出,可是不要忘了,一個好的醫生要的不僅僅是技術,更重要的是專注,因為事關病人的身體健康,容不得半點閃失。我對你一向放心,可是這一次你真讓我失望,這個錯誤不是由於你的專業知識有誤,而明顯是因為分神犯下的低級錯誤。還好你還沒有獨立處方權,要不然這樣的處方一旦流了出去,是要出大事的。這件事情我會跟袁主任反映,對於你的實習成績,我們也會重新評估。」

  紀廷知道是自己的錯,也不爭辯,低垂著眼瞼,平靜地聽著吳醫生對他說的話,該來的躲不掉,不管怎麼樣,是他闖下的禍,他必須自己承擔。

  下午,他們科室召開會議,袁教授外出開會期間,科裡一直是吳醫生主持工作,吳醫生沒有徇情,當著眾人的面將這件事提了出來,先是分析了事情的嚴重性和經驗教訓,然後自己也承認作為紀廷的代理指導老師,自己有疏忽失職的地方,最後徵求大家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意見。紀廷平日謙和溫潤,又生就一副好皮相,科裡無論男女老少醫生對他都頗有好感,而且他平時的表現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吳醫生話畢之後,一時鴉雀無聲。

  「大家有什麼看法可以說出來。」吳醫生淡淡地說。

  「我說幾句吧。」

  大家紛紛看向說話的人,誰都沒有想到是一向寡言的莫郁華。大家面面相覷,其實以她和紀廷的競爭關係,這個時候她是最不宜表態的人,不過,上午的事情,她是最直接的見證人,有這樣重挫對手的機會,誰又肯放過呢?

  「小莫?你有話可以說。」吳醫生也有幾分意外,但還是靜待她要說的話。

  紀廷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仿若置身事外,就連莫郁華開口他也不覺得吃驚,落井下石,人之常情,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只是難過,出了這樣的事情,如果實習因此而中斷的話,不但給錢教授臉上抹黑,自己也不得不離開這個城市回到母校繼續接下來的學業,即使他已經下定決心畢業後會留在G市,但那樣的話,最快也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這一年時間,或許會讓他錯過許多次與她重逢的機會。

  他等待著莫郁華的話,猶如等待對他的宣判。

  「今天我是跟紀廷同時值班的,按照規定,我們兩人其中一個開出的處方,必須經另一個人的手,也就是說,我看過這張處方,但是由於抱有敷衍了事的心態,當時並沒有仔細地核對,因此對於他的這件事,我負有一半的責任,要處分的話,我也難辭其咎。」

  她的一番話讓眾人意外,頓時小會議室裡竊竊私語不斷,有人說她好樣的,自然也有人說她裝清高,矯情得厲害。吳醫生看了她很久,表情莫測,終究還是嘆了口氣,說道:「既然這樣,大家還是要有個結論。」

  一番討論下來,科室裡的其他醫生都主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這張處方沒有流到科室以外的範疇,也沒有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沒有必要為此耽誤兩個年輕人的前程。因此,僅在科裡給予兩個人嚴重警告處分,先觀察一段時間,沒再捅什麼婁子也就罷了,一旦再有閃失,立即上報院裡。

  散會的時候,紀廷和大家一起離去,間或有科裡相熟的醫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兩句,他只是笑笑。吳醫生最後一個走,紀廷走到門口的時候,聽到他對莫郁華說了一句,「小莫,你留下來一下。」

  晚上,紀廷在宿舍的樓梯口跟莫郁華迎面遇上,她跟往常一樣,笑笑點頭,就與他擦身而過,紀廷也是如此,然而在她越過他之後,他還是對她說了一句,「謝謝你,小莫。」不管她是為了什麼,這一次多虧有她,他心裡明白。

  莫郁華回頭看他,幽暗的樓梯口,不怎麼看得清她臉上的表情,她的聲音也是淡淡的,「謝我?我想你弄錯了,我沒有幫你的意思,只是說出事實。而且我還要告訴你,我最討厭做事不專注的人,雖然,這次我也犯了這個錯誤。」

  「我也是說事實,那就是不管有意還是無意,結果還是你幫了我,我應該謝你,至於你接不接受,我都無所謂。」紀廷說道。

  莫郁華看著他,「如果你一定要跟我說事實的話,我再告訴你一個。我遠比你想的更渴望、更需要留下來,只是我不屑於你以這種方式輸給我,下一次你不會這麼好運。」她的口氣還是直板生硬,紀廷卻在她說完後開始微笑,而他相信她亦然。

  紀廷不得不承認自己欣賞莫郁華這無趣外表下藏著豁達心性的女子,同樣的情境若易地而處之,他自問做不到她這樣。從此兩人雖然明裡暗裡都依舊是競爭對手,各自努力,但這並不妨礙他們關係的慢慢改善,他們會相互討論醫案,交換彼此的心得和意見,偶爾也會一起到醫院小飯堂用餐。誠如袁教授所言,莫郁華算不上很有天分,但她後天的努力和勤勉完全可以彌補這一點,在專業上,她有一種不解決問題誓不罷手的死心眼,幾乎可以把所有女孩子逛街、打扮、交友的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相信,她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好的醫生。就連紀廷心裡也承認,如果最後能夠留下來的人是莫郁華,他是完全心服口服的;而莫郁華也漸漸改變了對紀廷這種出身良好,靠「關係」進入醫院,什麼都有了,所以什麼都不正的人的惡劣印象。

  醫院裡,尤其是科室裡有不少的同事為他們越來越和諧的關係感到驚訝,偶爾也會打趣他們兩句,兩人都不是為這種事情計較的人,聽見了,也只是付之一笑。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很微妙的,有些人,你完全可以欣賞他(她),但你永遠不會愛上他(她)。

  這天,紀廷巡房完畢,正待回到休息室,經過病房的時候,聽到302房虛掩的門裡傳來嚶嚶的哭泣。302房的病人他有印象,是一個患闌尾炎的年輕女孩,貌似家境不錯,獨自住在一個單間裡,早上剛做完的手術。手術是由莫郁華主刀,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整個手術完成得相當順利,又是微創的刀口,按理來說不至於有多痛苦,正常情況下幾天後她便可以出院,那這樣悲切的哭聲又是緣何而來?醫生的本能讓他試著推開掩著的門朝裡邊看了看,果然是那個女孩,猶穿著手術服在病床上哭泣,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一身白大褂的莫郁華站在床邊,似乎在勸解著什麼,他只聽見,「……你的私事我真的不便多說,我只能告訴你,再這樣下去對傷口的恢復很不利,我勸你以身體為重,其餘的出院再說。」

  看見紀廷推門進來,莫郁華如蒙大赦,依舊朝著那女孩說道:「我說的話你也許聽不進去,紀醫生的話你應該相信吧?」說完幾步走到門口的紀廷身邊,背對那女孩,頭疼無比地用口型對紀廷說:「幫我哄哄她!」在他們科室裡,紀廷在女病號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不管男女老少,沒有人會討厭一個形象氣質俱佳,性格溫柔又有耐心的年輕男醫生,通常遇到難纏的女病號,同事們都央求他出馬,只要他站在那裡,用他特有的柔和語調耐心開導幾句,一般問題基本上都可以迎刃而解,解決不了的也都可以暫時安撫住。

  所以領會了莫郁華的暗示之後,紀廷隨即挑眉,做了個詢問的表情,莫郁華繼續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跟男朋友分手了。」他當下瞭然,表情略帶為難,但末了還是換上笑容,朝病床走去。

  約摸十來分鐘以後,他才揉著額角回到休息室,莫郁華早在那裡等候,一見他返來,便問道:「怎麼樣?勸住了嗎?」

  紀廷搖頭,「不知道,聽她話裡的意思應該不是那麼容易解決的事情,不過總算是不哭了,也肯好好休息,我們作為醫生的職責也盡到了。」

  「說得也是,謝謝。」莫郁華順手給他遞了杯水。

  紀廷接過水坐在椅子上,「也挺可憐的,剛做完手術,人還在醫院裡躺著,準備結婚的男朋友說分手就分手。」

  「是呀,剛才她也哭著問我,是不是她哪裡不好,我真沒有辦法告訴她。有些話說出來又太殘忍,其實不愛就是不愛了,你縱有千般好也是沒有用的。」莫郁華順著他的話往下說,神色也沒來由地有些黯然。

  「我想她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只不過感情是容不得自己選擇的,也正因為這樣才有這麼多的傷心人。」紀廷輕輕抿了口水,「只可惜醫生也治不了傷心……」

  兩人聊了幾句,就各自填寫自己的值班日誌,不久,一個小護士驚慌失措地推門進來,「糟了,莫醫生,你302的病人剛才爬到頂樓天台上,說是要往下跳!你快去看看吧,主任和院長都去了。」

  莫郁華和紀廷交換了一個驚愕的眼神,當即往天台上趕,電梯老按不停,等到他們從3樓好不容易爬上11樓,天台已經被聞訊而來的110封鎖,外沿擠滿了來看熱鬧的病人、家屬及醫護人員,哪裡還看得見裡邊的情況。勉強掙紮著擠進封鎖帶的邊緣,就被維護秩序的110人員攔在外頭。

  「不好意思,我是這名病人的負責醫師,她早上剛剛做完一個手術,我想我有必要看看她的情況。」莫郁華對執勤人員說道。

  她看見執勤的負責人跟已經趕到的院領導交談了幾句,然後點了點頭,示意他們兩人可以進去。

  莫郁華和紀廷走到天台的中央,很快便看見那個女孩,此刻她已經越過了防護欄,站在天台的最邊緣處,頂樓的風吹得她的一頭黑髮亂舞,白色的手術服也在風的作用下鼓了起來,整個人搖搖欲墜,看得旁觀者膽顫心驚。

  「李小姐,有什麼事好好說,別做傻事。」莫郁華不敢走近,怕驚嚇了她,遠遠地朝她喊道。

  那女孩一見他們,頓時又痛哭了起來,「紀醫生,你說過的,只要我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我要的幸福,可是我等來了什麼,他說他愛的不是我,他不可能會回頭,你們都騙我!」她說著,身體就越往外傾出,紀廷不由替她捏了把汗,只得說,「你的幸福不一定只有那個人可以給呀,為一個不愛你的人,值得嗎?」

  「值不值得?」那女孩邊哭邊笑,「不值得又怎麼樣,難道你的愛就可以收放自如,說不愛就不愛?」

  他的確不可以。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那豁出去的女孩,紀廷忽然覺得自己的說服是多麼無力。

  「跟他們說,讓他來,有些話我要他當面跟我說……還有她,就算我輸了,也要輸得明明白白。」

  莫郁華和紀廷聽懂了她的意思,他們折回天台入口處,對110的工作人員轉達了她的意思,然後撥開人群離開。他們不是談判專家,只要看到她的病情暫時沒有危險,其餘的,他們無力做什麼。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回了診室,等著看熱鬧的人太多了,不缺他們兩個。如此這番只感覺醫院上下一陣折騰,直到下午下班時分,警車才呼嘯著離去,圍觀的人慢慢散了回來,看來事件終究是得到瞭解決。

  紀廷換下白大褂,洗乾淨手,跟著散去的人群往醫院外走,一路上還聽見好事的人們在議論剛才的精彩細節,一個女人在他前面不遠處對另外一個女人說,「天下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醫生、家人、警察、負心的男友,誰都勸不下來,最後怎麼忽然又不想死了?」

  另一個女人冷笑道,「我聽說最後那男人的新歡也來了,說是新歡,好像也只是她男朋友一廂情願,還有人說那女的來了之後就說了一句話,『說了三次以上想死,結果還沒跳下來的一般都是存心找抽的』,說來也怪,她這麼一說,那跳樓的女孩子反倒下來了。」

  紀廷在她們的笑容中微微搖頭,愛情從來就是個傷人的東西,只有無情的人才可以全身而退。

  他看向太陽沉下去的地方,當天黑下去,再亮起來,他的一天又將過去,他曾對那試圖跳樓的女孩說過,只要肯等待,就一定可以等到想要的幸福。然而真的可以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四處都是熱鬧後散場的人群,穿過落日的餘暉,他遙遙地看到遠處一個背影,高挑而消瘦,除此之外並無特別。紀廷呆呆地駐足了幾秒,然後迅速地跑動,不顧一切追逐那個背影,倉皇中也不知道自己撥開了多少個人,撞到了多少個肩膀,最後他在人群中茫然四顧,到處都是人,唯獨沒有她。

  他不相信這是幻覺,那個背影曾在他夢裡夢外縈繞過無數回,然而他再一次錯過了她。

  醫院門口的小廣場並不寬闊,紀廷站在那裡,天已經暗下去,前面不遠處就是這個城市著名的七岔路口,他不知道她會朝哪一個方向離開。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過洶湧的人群,這麼輕易,將一個人完全淹沒在其中。

  他停留在原地,明明知道跟丟了她,可還是不甘心離開,唯願她會感覺到他的尋找和等待,去而復返。其實他知道沒有可能,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感應,否則為什麼那個晚上她遠走高飛,他卻整夜無夢,連痛也未曾有過。

  他覺得身上冷似一陣,熱似一陣,不需要用手去拭,也知道額上是薄薄的一層汗,不顧一切的奔跑停止後慢慢在皮膚上冷卻,涼的。

  不斷有醫院相熟的人經過,他們有的問,「小紀,你怎麼還在這裡?」有的打趣,「紀廷,等女朋友吧?」還有的乾脆是驚喜地站在他身邊,「紀醫生……」他按捺著焦躁,無懈可擊地朝他們微笑,然後目送他們離開。他真是個好孩子,從小就這樣,大家都喜歡誇他,只有一個人曾經半蹲伏在他的膝邊,一字一句地問,「紀廷,你這樣累不累?」

  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人也漸漸稀少,他慢慢地走到燈光也光顧不到的一角,環抱著自己,然後蹲下。沒錯,黑暗有黑暗的好,什麼都可以被掩蓋,就像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背光的角落,少年得志、人人稱讚的紀醫生蜷伏著,如同離群的惶惑小獸。

  尖銳的女聲吟唱在忽然之間響起: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懂事之前情動以後長不過一天,

  哪一年讓一生改變……

  他驚了一下,這才想起是自己的電話鈴聲,某次午休期間在注射室的小護士那裡聽見的一首歌,莫名的喜歡,便由得那活潑慇勤的女孩子為他設置為手機鈴聲。

  那首歌鍥而不捨地唱到結束,他才按下了接聽,電話那頭傳來溫婉悅耳的女聲,是止怡,她說,「紀廷哥哥,你好嗎,你那邊天氣怎麼樣,我這裡有些涼意了,如果你那邊也一樣,出去別忘了加件衣服。」

  他打起精神,儘量用顯得愉悅一點的聲音與她交談,聽她說她越來越熟練的盲文,說她照料得很好的金魚,還提到她有一次在路上差點被劉季林的車撞到,手裡的魚缸摔得粉碎,雖然他後來賠了她很多條,但還是心痛得不行……

  紀廷耐心地聽,「是嗎,這倒有趣。」

  止怡畢竟是心思靈巧,竟然還是察覺到他一絲的異樣,「你很忙?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只是等下有個緊急的小手術,止怡,我先掛了,有空再打給你,你自己保重,代我問你父母好……還有,有機會的話,多認識點朋友是好事。」

  他掛了電話,雙手支額。你說對了,我真累,止安,只有你知道。可是你在哪裡?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他逐條翻找著自己手機的電話簿條目,未果,又匆匆趕回他住的地方,猶如汪洋中漂流的人撿到最後一塊浮木,他管不了那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