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如果我有事,怎麼繼續找你?

  直到五天後,紀廷才在醫院附近街道上的一個小小的茶莊等到了依約而來的陳朗。

  兩人微笑地打招呼,坐定後,紀廷禮貌地屏退了茶藝小姐,自己洗茶溫壺,然後給陳朗倒了一杯,做了個請的手勢。

  陳朗笑著拿杯,「你和我們家老頭子一樣,就喜歡這一套,難怪他總在我面前讚你,我就不愛這個。紀廷,我們開門見山,我相信你幾天之內約了我三次,應該不僅僅為了請我喝茶和寒暄。」

  紀廷低下頭續水,「你很忙,能請到你不容易。」

  「我想,你到這邊近一年來都沒有找過我,是因為你知道從我這裡不可能得到你想知道的東西,你畢竟還是個聰明人。」

  「我並不聰明,否則我不會為了你的一句話來到這邊。」

  「你在怪我?」

  「不,我感激你,所以也請你告訴我我想要的那個答案。」紀廷抬頭看他,面上平靜無瀾。

  陳朗用一種估量的眼神看著紀廷,語氣裡是紀廷熟悉的譏誚,「告訴你,為什麼?給我一個能夠說服我的理由!」

  「她離家整整兩年了,你有沒有想過家裡人是怎樣擔心?一個女孩子單身在外面生活,我需要知道她過得好不好。」紀廷的聲音裡有種隱忍的情緒。

  「你說謊!如果真的有人在乎她,她現在就不可能一個人漂在外面。」陳朗把杯放下,索性將話說開。

  他是知道的,他果然知道她在哪裡,紀廷說不清自己是喜是悲。

  「再說,她的家人尚且沒有開口,你憑什麼打聽她的下落?她的鄰居?哈!」陳朗繼續冷笑。

  紀廷吸了口氣,「我以什麼身份打聽似乎與閣下無關。」

  「當然有關。」陳朗挑眉,神色間的暗示和挑釁再明顯不過。

  紀廷終於忍無可忍,推開茶盤站了起來,表情少見的冷冽和不耐,「你究竟要怎麼樣?」

  陳朗坐在座位上,好整以暇地仰視他,「這句話應該我問你,紀廷,你還是這樣,真令我失望。」

  他何嘗不明白陳朗話裡的意思,面孔還是漠然,眼神中的沉靜和閒適卻已不在,只聽見自己急速的呼吸聲。

  就在陳朗以為他會調頭離開的那一刻,他緩緩地坐回自己的椅子,牙齒不自覺地咬在下唇上,「我懇求你告訴我她在哪裡?真的,我懇求你,不為別的,就憑我愛她……」

  陳朗什麼都沒有說,即使在紀廷咬牙放下了尊嚴的「懇求」之後,他也只是笑笑,告辭而去。

  人走了,茶自然就涼。

  次日紀廷上班,頂著張蒼白的臉,就連莫郁華見了,也沒忍住問了一句,「病了?看你這樣子,連搞清潔的大媽都要心疼了。」

  紀廷低頭整理東西,只笑了笑,「是嗎,昨天晚上沒睡好罷了。」

  莫郁華想起前幾天在小廣場無意間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也猜出了點端倪,但沒有再問,便各自忙碌。

  剛剛好不容易送走一個打算將慢性胃炎和心靈創傷一起治療的中年阿姨,紀廷才從白大褂底下的衣袋裡拿出了剛才震動了一下的手機,看見上面的名字,心跳都漏了半拍,是陳朗,他的短信裡只有極其簡潔的兩個字:左岸。

  他終於鬆了口。紀廷把手機緊緊捏在手裡,像是要從那兩個字後面探尋到更多的蛛絲馬跡,終究還是無解,他只知道傳說中法國塞納河畔的左岸風情,但這應該不會是陳朗想要表達的意思。

  他思量了很久,還是問了對面桌的同伴,「郁華,你知道G市有沒有一個地方叫做左岸或者跟左岸有關?」

  莫郁華邊埋頭書寫邊隨口回答:「左岸呀,知道呀,這裡比較有名的一個娛樂城。」她回答了之後,過了許久不見紀廷有反應,不禁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見他怔怔的,這才補充了一句,「哦,你到這邊的時間不長,可能不知道這個地方,環境還不錯。跟朋友一起的話可以在晚上去坐坐。」

  「……謝謝。」紀廷對她笑笑,低頭繼續手上的事情。

  那天下午,科裡有一個大的手術,吳江主刀,紀廷是他的助手,手術進行了三個半小時,結束所有的收尾工作之後已經入夜。紀廷換下衣服,直接在醫院門口叫了車。

  那應該是個眾所周知的地方,也許只有他這樣的傻瓜才會從未聽聞,紀廷心裡暗暗地想。他上車之後只跟司機說了句「麻煩到左岸」,司機就毫不遲疑地發動車子,帶著他穿過這城市的繁華街道。他依稀記得車子進入這城市著名的中心商務區之後繞了幾個彎,就停在了一個相當僻靜的地方。

  「到了。」司機說。

  這就是左岸?紀廷下車後感到有一絲困惑,這個娛樂城並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喧鬧鼎沸,至少從外觀看來相當安靜。只有七層樓高的大廈看起來舊舊的,也並非富麗堂皇,只有從一側的地下停車場不斷進出的車輛才可以稍稍看出點公共娛樂場所的痕跡。不過他心裡明白,在這樣寸土寸金的繁華地段,要保有這樣的一個僻靜角落,沒有相當雄厚的財力和背景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事前聽莫郁華說過左岸的二樓是餐廳,三樓是KTV,四樓是PUB,他不知道她會出現在哪裡,當他步入裝飾低調奢華的大廳,訓練有素的咨客輕盈地走過來詢問他要上幾樓的時候,他憑著直覺說,「四樓,謝謝。」

  電梯在四樓打開的那一霎,震耳欲聾的沸騰聲音撲面而來,他很吃力地才聽明白迎上來的服務生在彎腰問他:「您好,先生幾位,請問有位了嗎?」他竭力地讓自己不去皺眉,打了個手勢,表示自己只有一個人。

  服務生領他在角落的卡座上入座後很快行禮離開,一開始他很不適應那樣震得心跳頻率不正常的音樂聲和魔域般昏暗搖曳的光影,還有周圍如鬼魅般的人影,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轉向不斷地用目光搜尋那個熟悉的影子。陳朗說她在左岸,她會是這裡的玩客還是工作人員?很顯然,在這樣的環境中尋找一個人是相當不明智的,在那樣的燈光效果下每個人都面目模糊。她在其中嗎?或許就在他的附近,他的心跳頻率漸漸似被這音樂聲攪動得無比紊亂。

  很快有身著統一制服的服務生來到他身邊,托盤上是一杯顏色詭異的液體,那服務生不由分說將那杯液體放在他的桌上,「先生,您的酒來了。」

  紀廷微微愕然,搖頭道:「抱歉,我想你弄錯了,我沒有點酒。」

  他的聲音並不大,正擔心那服務生是否聽得明白,卻見她露出個大大的笑容,那是個看起來二十歲還不到的女孩子,不算漂亮,但眉目可人,笑的時候右邊有個很深的酒窩,她俯下身,貼近他,也不介意他不動聲色往後撤離一些的姿勢,用他足以聽得清晰的音量說道:「先生,每個到我們這裡來的客人都會點一杯酒,這是慣例。」

  「這樣呀。」紀廷也不跟她爭辯,任她將酒放在那裡,要是這樣,他不喝只管最後埋單便是。不過那服務生把酒放下之後,站直了身子,卻沒有離開,只是笑眯眯地盯著他看。他覺得有些異樣,便索性問道:「是需要立即付賬嗎?」見她用力點了點頭,當即瞭然地掏出皮夾,「請問多少錢?」

  年輕的服務生伸出兩根手指,「200!」

  紀廷怔了一下,不過還是認命地掏錢。沒料到她並不罷休,又彎腰補充了一句:「女士200,先生的話250,中年以上的叔叔300,禿頭加50,有小肚腩加50,眼神猥瑣加100……」紀廷意識到她可能並不是僅僅為了賣酒而來,索性心平氣和等她一次性說完,「如果是帥哥的話,在原價上減50,25歲以下再減50,氣質好的減100,像你這樣的話,不收錢!」

  他並不很清楚她的意圖,所以只是微笑,以不變應萬變,眼神卻開始疏離,「不好意思,我從不喝酒,不過還是謝謝。」

  「到這裡來不喝酒的人很少見,那你應該是來找人的吧?」女孩有趣地看著他。

  「對,你怎麼知道?」紀廷感到意外。

  她哈哈一笑,「你也是為她來的吧,不要害羞,這樣的人多了。」她說話的時候手往一個方向虛指了一下。紀廷順勢望去,那是在另一個角落裡的吧檯。吧檯後的酒保短髮,消瘦,他太熟悉那張面孔,微笑時如天使明媚,目光流轉時又似惡魔般誘惑。她此刻一手支在吧檯上,另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搖晃手裡的調酒壺,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目光冷淡,彷彿對大多數單身的男客的目光流連視而不見,偶爾有幾個熟客模樣的人坐到吧檯上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懶懶地勾勾唇角,明明再簡單不過的白色寬大襯衣,穿在她的身上,彷彿也有了種致命的吸引力。

  從轉頭的那一刻起,紀廷的眼光再也未曾離開。他聽見那女孩猜中了似的說道:「我就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們止安而來。」紀廷凝視那個方向,聲音裡有種壓制著的情緒,「你說得對。」

  她沒有注意到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如此渴望,但這一刻,他並未走上前去,只是想在這個角落裡好好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心裡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法想。

  間或有相熟的男客給她遞煙,她隨意用嘴接過,立即有慇勤點火的人,點著的煙被她斜斜地叼在嘴邊,煙霧裡她的笑容蕩人心魄。紀廷最討厭抽菸的人,尤其是女人,在他看來那簡直是對自己身體的一種摧殘,此刻他只羨慕那點微紅的光,半明半昧地在她唇際纏綿流連。

  「好了,我不打擾你欣賞風景。不過帥哥,見你人長得順眼,脾氣也好,又是生面孔才提醒你,看看是沒問題的,非禮勿近,否則是要吃苦頭的哦!」那服務生在他身邊丟下句話,丟了個似像非像的媚眼,抱著托盤走開。

  紀廷喚來另一個服務員,讓他給自己拿了一杯水。燈光忽然全暗了下來,再閃爍的時候音樂已經換了節奏,許多原本在座位上的人都站了起來,跟著音樂瘋狂地舞動。止安還是待在吧檯裡,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冷眼旁觀,偶爾也會隨著節奏隨意地擺動身體。其實止安的模樣偏於冷峭,並不豔麗,偏偏有種骨子裡透出來的魅惑,這魅惑無須搔首弄姿,只在不經意的舉手投足之間。她站在這裡,這狂亂昏暗的中央微微地笑,如同黑夜裡衍生的精靈。

  群魔亂舞之中,靜靜獨坐一隅的紀廷反倒顯得有幾分突出,他感到止安的視線似乎無意間掃過他所在的方向,短暫地停留了幾秒,又若無其事地游離開。他猜想她看見了他,或許又沒有,不管有沒有,他都沒辦法再繼續坐下去。他站起來,穿過舞動的人群,走到她的身邊。

  他們倆之間隔著一個吧檯,他想,他至少得說些什麼吧,為了這一刻的重逢,他等待了多久,找尋了多久?可是他什麼都不說,只是站在吧檯,看著她,靜靜看著她,就像從小到大,在身後凝望她的姿態。他想,其實她什麼都知道,多少次,他在她面前那麼不堪一擊地繳械投降,他的矜持、自制一再被她輕易地撩撥,無非只有一個理由。

  她一隻手仍舊半撐在吧檯上,眼光流轉,很快又轉為滿不在乎,依舊側著頭打量他,似笑非笑,菸頭鬆鬆地咬在嘴邊。紀廷伸手將菸頭摘下,說道:「抽多了不好。」她也不計較,轉身朝一側的男DJ示意,對方瞭然地將一根菸拋了過來,她單手接過,也不著急點著。

  「止……」

  「要酒嗎?」他才剛剛開口就被她打斷,只得搖了搖頭。

  「不要酒的話就坐那邊。」她用手指向他原先的座位。

  「不是……」他再次說道。

  「不是不要,那就是要。喝什麼?」

  「我……」

  「你只要說你喝什麼。」

  她存心不給他機會說話,他也不生氣,好脾氣地住口,帶著一絲忍耐由得她去。

  兩人就這樣無聲地僵持著,直到那個年輕的女服務生再次走到紀廷身邊,說道:「帥哥,那邊有一位美女想請你喝一杯。」

  「對不起,我真的不喝酒。」他淡淡地推辭。

  「不喝酒也過去打個招呼吧,好歹人家是個女的,而且我們老闆娘很少請別人喝酒的哦,止安你說對吧。」女孩堅持。止安聳聳肩,不置可否。

  「來嘛,打個招呼。」紀廷看了止安一眼,無奈,只得隨著那強悍的服務生半請半拉地帶到不遠處的一張小桌。此刻音樂聲暫緩,小桌上坐著一對年輕的男女,女的一身紅裙,五官明媚,男的眉目桀驁俊朗,見紀廷有些無可奈何地被「請」了過來,那男的看了女的一眼,嗤笑,「飢渴呀,夠丟臉的。」便將雙手插在褲袋裡走開。

  被稱為老闆娘的年輕女子笑著舉杯站起來,「我喜歡敬所有第一次到左岸來的帥哥一杯。」紀廷帶著歉意,「那我真的很榮幸,只不過不好意思,我的酒量很差,所以滴酒不沾。很高興認識你,我有點事,就不陪了……」他點頭離開。隱約聽到身後有人在說:「是有點像……」

  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他無暇理會,因為他發現吧檯裡的酒保還在,卻換成了一個高瘦的男生,止安早已不知去向。他離開不過是三五分鐘的時間,她一定沒有走遠,他什麼也沒想就追了出去。左岸樓下,幽深僻靜,剛才的喧騰仿若隔世,他徘徊張望,四處都不見他,路口也無人走動。紀廷迎上一個代客泊車返來的服務生,「後門在哪裡?」

  他沿著服務生指引的方向繼續追過去,左岸的後門是條更為幽暗狹窄的巷子,連車子的往來也不見,他向前走了一段,找不到她的影蹤,沮喪和煩躁就這樣堵在心口,找不到一個可以宣洩的出口,更無人言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遠處亮起了刺眼的機動車夜燈,他聽到一陣刺耳的引擎發動的聲音,摩托車一向是這個城市極具特色的交通工具。等他意識過來的時候,才驚覺那輛車是朝他的位置直衝過來的,轉瞬就到了他的面前,速度是慢了下來,但來勢不減。他本能地往後退,他往後一步,那車子就咆哮著逼近一步,直到他感覺背部抵上了冰冷帶點潮濕的牆,那車輪堪堪貼近他停了下來。G市夜晚的治安一向不好,他也聽醫院的同事說起過,沒想到事情會發生在他上,他退無可退,短暫地閉上眼睛。

  「你跟著我幹嗎?」

  他猛地睜開眼,正好看見她側頭摘下頭盔的動作,頓時長吁一口氣,半是微惱,半是縱容地看著破舊摩托車上的人。

  「幹嗎一聲不吭就走?」

  她譏笑,「我下班,憑什麼要告訴你?怎麼,怕了?要是真遇上打劫,你就這麼任人宰割?」

  「如果是要錢,就隨他去,何苦為身外物冒險?」

  「嘖嘖,我忘了,你的膽量永遠比不上你的顧慮。」

  他的背緊緊地貼在牆上,「你說得對,但我不能有事,如果我出了事,怎麼繼續找你?」

  紀廷回到醫院,半天的假並沒有用完。越是亂到不可收拾的時候,他越近乎嚴苛地要求自己做好每一件事情,下午時候一個開腔的手術,他負責縫合的傷口,袁教授看了也不禁點頭。

  手術結束後,他站在洗手盆旁邊,袖子已經捲起,龍頭的水在嘩嘩地流,他卻彷彿視而不見,搞清潔的阿姨走過,感到幾分奇怪,問了一聲,「紀醫生,你沒事吧。」他這才反應過來,把手放入水裡。

  「我沒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