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過去的只是時間

  辛笛會來這裡一點也不奇怪,她住在附近,而這間酒吧的老闆阿風是她的好友,用她自己的話說,這裡是她「喝喝小酒、發發酒瘋最安全的地方」,不僅可以打折簽單,萬一喝醉,阿風還保證送她回家。

  但路非是辛辰今晚完全沒想到會碰到也不想碰到的人。

  辛笛對辛辰眨一下眼睛,辛辰對他們點點頭打招呼,Bruce笑道:「你朋友嗎?要不要一起坐。」

  「是我堂姐和她的朋友,不用了。」

  「那個人我似乎在哪兒見過。」Bruce有點納悶,可是他想,這男人玉樹臨風,氣質溫潤,光華內斂,如此出眾,沒理由見過卻轉眼忘了,只笑著搖頭。

  辛笛與路非坐到了另一邊,而路非再度掃過來一眼,表情不同於他素來的鎮定,頗有點含義不明。但辛辰不願意談論他,「剛才說什麼來著,對了徒步。如果有可能,我會去歐洲自助遊一趟,我比較想去的地方是布拉格,還特意買了一本書,書名叫《開始在捷克自助旅行》,看著很有趣。奧地利嘛,再說吧。」

  「那我回去就做捷克的準備也行,我們約好,明年暑假行嗎?你不要扔下我一個人跑。」

  「還要跟我一塊出行呀,上次夠衰了,我害你斷了鎖骨,兩個人都差點丟了命。」

  「不是絕處逢生了嗎?合歡,那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經驗,我永遠珍惜。」Bruce再度做出深情款款的表情。

  「吃不消你,別玩了,我堂姐在那邊,回頭她要我解釋,我可說不清。」

  「很好解釋啊,跟她實說,我是你的忠實仰慕者,跟你共度了幾個永生難忘的日夜,同生共死的交情,之後大概每隔一個月會向你表白一次,有時是王家衛式的,有時是周星馳式的,有時是古典深情的,有時是後現代狂放的,可你從來不買我的賬。」

  辛辰無可奈何地笑,「Bruce,你這樣做心理暗示是很危險的,小心從開玩笑變成半真半假,到後來自己也弄不清真假了。」

  Bruce凝視著她,桌上那簇燭光映入他眼內,閃爍不定,「也許我說的全是真的,並不是玩笑。」

  辛辰卻開玩笑地豎一根手指,做個警告姿勢,「我對朋友會很好,Bruce,不過我對愛我的人是很殘忍的,不要愛上我。」

  路非沒想到約辛笛來散心,卻會碰到辛辰和一個漂亮大男孩意態親密地坐在一起,尤其這男孩子對他來說,其實並不算陌生人。他似乎從來沒見過如此妝容明豔的辛辰,在暗淡搖曳的燭光映襯下,她笑得美麗、陌生而縹緲。

  那邊辛辰和Bruce又坐了一會兒,喝完面前的酒,起身結賬,跟他們點頭打個招呼先走了。

  路非意興索然,並不說話,只悶悶地喝著酒。

  「男人吃醋是這個樣子的嗎?」

  能跟路非言笑無忌的朋友大概也只有辛笛了,路非並不介意她的調侃,只苦笑一下,「有些事你不知道,小笛。」

  「是呀,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有時候我想,莫非我過的生活和大家都完全脫節了嗎?」辛笛仰頭喝下一大口啤酒,「讀中學的時候,坐我旁邊的女生和坐我後面的男生談戀愛,我一無所知,後來還是班主任她老人家大發雷霆,讓他們寫檢討,我才曉得在我眼皮底下發生的這樁羅曼史。念大學了,戀愛的人不講究低調神秘,我師姐公然單戀校草好幾年,據說路人皆知她的良苦用心,可我也是後來跟她聊天才知道的。」

  那校草自然就是戴維凡,辛笛的師姐目前在福建做男裝設計,發展得不錯,辛笛過去出差,多半會和她約著聚聚,交流設計心得,談談業內趣事,那次聽到師姐藉著酒意說起年少心事,兩人還相對大笑。師姐是放下了舊事,而她純粹是覺得以師姐這般人才「有啥好單戀一隻開屏孔雀的」。

  「知道這些事並沒什麼意思吧?」

  「怎麼沒意思,生活太平淡,這些事情都是有趣的小點綴。」

  「畢竟是別人的生活,跟自己沒太大關係。」

  「可我自己的生活也一樣啊,去年同學聚會,有個去香港定居了的男生,突然對我招供,他一直喜歡我,並且示意了很多次,我卻沒有反應。周圍同學還起鬨,說他們都看出來了。」

  提起這事辛笛有點惱火,不知道是對那個過於含蓄的男生還是對過於遲鈍的自己。她倒並不為錯過和那個沒留一點印象的男生可能的發展而遺憾,可是確實覺得自己的生活除了學習、工作以外,未免空白太多。

  路非再拿一瓶啤酒放到她面前,「為什麼突然想起了這麼多不相干的事情?」

  「我在反省我是不是天生對感情沒有感覺嘛,連我媽都看出你和辰子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卻完全茫然。」

  路非笑,「阿姨看出什麼來了?」

  辛笛不想轉述她媽說得比較刻薄的那句話,只聳聳肩,「總之,我是晚熟加冷感,沒得救了。」

  「那倒不是,不過,阿姨一直把你保護得很好。」路非在心裡默默地想,不像辛辰,沒有任何保護,太早接觸了對一個孩子來說過於現實的世界。

  「是呀,她老人家把我保護成了……」辛笛本來想說「28歲的聖處女」,總算及時縮了回來,心想這也怪媽的話,未免不公平,在戴維凡那傢伙面前坦白就已經足夠丟人,莫不是當處女當得失心瘋了。她只能長嘆一聲,「保護成了感情白痴。」

  「你哪裡白痴了,你是光風霽月。」路非莞爾。

  辛笛擺手,「拉倒吧,這聽著不像安慰像挖苦。可是有一件事我非得問你了,你這次回來,表現得很奇怪哎。你出國連讀書帶工作快四年,回來在北京工作三年了,我算術不好也知道,前後加起來有七年了。這不是一個短時間,中間你差不多從來沒跟辰子聯繫過,你不會以為她會因為十六七歲時喜歡過你,就一直玩什麼寒窯苦守默默等著你吧?你也知道,追求她的人一直很多。」

  路非和辛笛從幼兒園時期就開始認識,她也是他保持聯繫和友誼時間最長的朋友,他並不想瞞她什麼,可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停了一會兒才開口:「不是你想的那樣,小笛,我從來沒自大到那一步,而且我哪有資格對小辰有什麼要求。」

  「你想追求辰子嗎?」

  「如果她還肯給我機會。」

  「我不得不說,你真的錯過了最好的時機。你在國外是沒辦法,可是三年前回國時就應該留下來直接跟她說啊,為什麼一聽她去西安旅遊了,你一天也不願意多等,馬上改簽機票,提前回了北京,三年間再沒回來?以前還時不時發郵件打電話告訴我行蹤,這三年也不怎麼跟我聯絡了。」

  「發生了一些事,小笛。」良久,他才繼續說,「而且,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了一些我早該知道的事。」

  辛笛當然好奇,可是知道他不想細說,而她也並不願意追問,她不喜歡這樣沉重的氣氛,「真受不了你啊,你表現得好像突然陷進了情網。」

  「我早陷進去了,而且一直陷著,只是我自己竟然不知道。」

  路非的聲音低沉,伴著室內低沉的爵士樂,辛笛只覺得心中有微妙的動盪,她隨口一問,根本不指望從來不輕易坦白心思的路非會交代什麼,沒料到他今天卻如此直白。

  辛笛看向剛才辛辰坐的角落,那邊空空如也。她再度長嘆,拿起啤酒瓶,大口喝著,然後放下瓶子,仰頭對著天花板笑了,「路非,原來你也有意亂情迷的時候,不是一直持重得像生下來就成熟了。我沒看錯啊,我家辰子在少女時代果然是無敵的。」

  路非早習慣了她看問題詭異而與眾不同的角度,只微微苦笑。意亂情迷?這個詞對他來說倒真是確切,面對那樣陽光的微笑,那樣柔軟的嘴唇,那樣勇敢到全無畏懼和猶豫的眼睛,他的確違背理性,亂了,也迷了。

  「不過辰子變了很多。」辛笛依然看著天花板,輕聲說。

  誰能不變呢?就算是在她眼裡一直遊戲人間的戴維凡,尚且感嘆「沒有人能一路年少輕狂下去」。而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接受職場規則,學會了妥協,每個季度做著同樣的事情,一邊盡力主張自己的設計,一邊又融合整個設計部門意見修改定稿,這個反覆的過程猶如拉鋸一樣來回磨蝕,已經不知不覺改變了她。

  可是對著辛辰,眼見曾經生機勃勃、任性張揚的堂妹現在變得冷靜大方斯文得體,辛笛只覺得迷惑,她不能接受心目中那個恣肆揮灑的青春美少女現在泯然眾人,只能在自己的設計裡去找回那樣的奔放不羈。

  然而辛辰的改變其實也是在不知不覺中來的,至少沒有任何標誌性的大事發生,沒有諸如一夜白頭一夕轉性那樣戲劇性的劇變。辛笛的父親對他一向偏疼的侄女的變化只認為是「女孩子長大懂事了」,就連一向不喜歡辛辰的李馨,也勉強點頭同意這一說法。

  辛笛再次對自己的記憶力和對感情的觀察感到無力。

  「辰子現在對什麼都不太在意,沒以前那麼尖銳,甚至能說得上寬容了。」

  路非白天見過那個漫不經心的笑容,「她這幾年工作還順利吧?」

  「還好啊,她大學畢業那會兒,我爸爸自作主張給她安排了一個事業單位打字員的工作,說是有轉正式編制的機會,她去上了不到一個月的班,就跟我爸說她不想做了。」

  想起往事,辛笛笑了,父母為這事都很不高興,可是她能理解辛辰,到一個暮氣沉沉的單位當打字員,換了她,大概最多只能勉強待三天,「她說她只任性這一次了,然後去西安玩了大半個月,回來後自己找工作,後來開始在家接平面設計和圖片處理方面的活,已經做得很上道了,收入也不錯。」

  辛笛突然一怔,她頭次意識到,從那以後,辛辰果然再沒任性了,後來甚至同意按父親的安排去相親,讓她大吃一驚。

  提到那次「西安之行」,路非沉默了,辛辰白天說的話浮上他的心頭。

  「我的生活並不是你的責任。」

  「後來我再也沒讓自己成為任何人的責任。」

  說話時,辛辰並不看他,聲音和神情都帶著疲憊無奈。

  而在少女時代,辛辰不是這樣的,當時,她帶著倔強,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不會稀罕當任何人的責任。」

  她說的話,她真的做到了。也許是他逼她做到了,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嗎?從她第一次吻上他的唇,流年偷換,人事全非,一切都不復當初了。

  辛辰在第一次吻過路非的那個夏夜以後,再沒問過他,她算不算他的女朋友,也許在她看來,這根本不算一個問題。

  路非從來沒直接承認過辛辰是他的女朋友。4歲的年齡差距說來不算什麼,可是對一個19歲、讀大二的男孩子來說,有一個仍在讀高中、才15歲的女朋友,仍然是件存在著心理障礙的事情。

  尤其路非一向嚴謹理智,帶著那個甜蜜卻又淺嘗輒止的吻回家,他失眠了,眼睛睜開合上,全是那張漂亮而笑盈盈的面孔。

  他甚至上網查資料,翻心理學書籍,旁聽心理學教授講課,看納博科夫那本著名的小說《洛麗塔》,檢討自己算不算戀童。這樣的心事不要說對父母,就算是對隔了8歲、關係親密的姐姐路是,或者差不多同齡、一直的好友辛笛,他也是無法吐露的。

  路非休息或者放假,只要沒什麼事,都會給辛辰打電話。如果辛開宇不在家,就會過來陪她。他們在一起,多半都是他輔導她做功課,最多陪她看場電影。辛辰說來已經發育,可到底還是個孩子,並無情慾念頭,只滿足於偶爾一個穩定有安全感的擁抱;而路非是克制的,他對自己說,她已經快滿16歲了,他可以等她長大,這樣陪她成長的過程,也很美好。

  他確實按有女友的標準來約束自己的言行,對任何女生的示好都選擇了忽略不做回應。

  一直對路非傾慕的同系女生丁曉晴終於按捺不住心事,直接向他表白,他委婉地說:「對不起,我目前並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這和你的學習絲毫沒有衝突啊,只是給我們一個機會,加深瞭解,看有沒發展的可能而已。」

  他只能說:「我已經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丁曉晴不信這個推托,沉下臉來,「路非,你可以直接拒絕我,不必拿個不存在的人來搪塞。我們同學一年多了,根本沒見你和任何女孩子約會過。」

  「我不會在這件事上做虛構,她不在這個學校唸書,但她是確實存在的。」他的神情與聲音都保持著慣常的鎮定冷靜,丁曉晴只得作罷。

  她當然存在,而且存在感那麼強烈,想到她,就如同有不知方向的風任性拂過,讓自己的心像一池春水般被吹皺,起那樣微妙而柔軟的波動。路非想。

  路非從沒對辛辰說起過別的女孩子對他的示意,辛辰也根本沒意識到還可能有這樣的情況出現。

  她倒是時不時會說:「鄭易濤又給我遞紙條了,險些被老師抓住,真煩。」這鄭易濤就是那個百米冠軍,一直對她鍥而不捨。

  「前天有個男生在學校門口攔著我,要我去看電影,太可笑了,我都不認識他。」

  她並沒絲毫炫耀的意思,純粹是向路非報告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小事。

  又或者拉著臉說:「吳老師批評我不該和男同學講話太多,害他們不專心,難道怪我嗎?明明是他們來跟我搭訕。」

  路非並不認為那些小男生是威脅,也同意老師對她不夠公平,可是只能說:「你專心學習,老師看到你的努力,自然不會認為你將心思用到了別處。」

  辛辰大笑,「不,我並不愛學習,更不想用這個方法證實我的清白。」

  辛辰的確始終沒將全部心思放在學習上,功課能交差、成績沒擺尾就滿足了,這一點讓頗有些求完美傾向的路非頭疼,可他並不忍心苛責她,同時也知道她的歪理還真不少,其中大半來自她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很是放任她的父親。

  看她歪著頭看漫畫書或者電影畫報,裹著牛仔褲的纖長小腿掛在籐椅扶手上,拖鞋扔在一邊,穿著印了卡通圖案厚羊毛襪子的腳蕩來蕩去,絕對沒有正形卻又天真慵懶得可愛的樣子,他想,好吧,她是有一定道理的,並不是所有的快樂都來自他早已經接受的規範。

  早春悄悄來到這個城市,路非就讀的大學擁有號稱國內最美的校園之一,每到春天,櫻花盛開是一道著名的風景,辛辰提出要來看櫻花,路非一口答應下來,轉頭卻有點遲疑了。牽著一個剛滿16歲漂亮女孩子的手,在自己學校人最多的時候轉悠,是否明智呢?不知道同學要怎麼看了。

  結果他打電話給辛笛,約她也過來,在週末的早上碰面。

  辛笛把這個邀請當成了春遊加校際聯誼,叫了七八個男女同學浩浩蕩蕩一塊過來,美院服裝設計系的學生打扮得千奇百怪,結隊而行,十分引人注目,讓路非看得哭笑不得。

  晚一點從公汽上跳下來的辛辰並不意外,她其實還是個孩子,並沒獨霸誰或者一定要單獨相處的念頭,看到人多熱鬧倒覺得開心,對他們的怪異服飾也頗能接受。而他們對這個漂亮活潑的小妹妹自然都是照顧有加,馬上有男同學湊上去問長問短了。

  路非反而落在了後面,他有一點為自己的心思汗顏,又有一點遺憾。

  帶著暖意的輕風吹過,如粉紅色煙霧般籠罩樹端的櫻花花瓣紛紛揚揚飄落,讓路非想起剛認識辛辰的那個夏天,她抱著合花樹幹搖晃製造花雨的情景。他不能不想到,如果此時只有他和她,他能坦然伸手,拂去那個烏黑頭髮上的花瓣該有多好。

  替辛辰拂去花瓣的是辛笛。

  當然不可能只有他和她,櫻花花期讓這所學校早就成了本地一個公眾遊覽地,校方甚至在這幾天開始在幾個大門口設卡賣門票,美其名曰限制遊客數量,保護校內資源和教學秩序,惹來不少議論,本地報紙還做了專門的討論版塊,採訪市民對此舉的看法,可是這都擋不住大家賞花的熱情。

  校內這條櫻花道上遊人如織,到處是擺造型拍照留念的遊客,辛笛和她學藝術的同學都有點意興索然,路非正要帶他們去學校其他地方轉轉,迎面碰上了同樣來賞花的丁曉晴和另外幾個同學。

  辛辰被辛笛的同學說服去一邊拍照,丁曉晴只當正稔熟地和路非說笑的辛笛就是他的那個神秘女友,有點失望。因為他們的親密顯而易見,她從沒見過路非對別人這樣微笑;同時又鼓起了希望,眼前的辛笛個子小小,一張娃娃臉,充其量只算可愛,在她看來,並不襯外形和內在同樣出色的路非。

  丁曉晴落落大方地跟他們打招呼,同時若有深意地看著辛笛,「路非早就跟我們提起過你,我們都很想見見你。」

  辛笛還沒說話,她的同學卻開始起鬨了:「辛笛,了不得呀,你已經名揚校外了,還說你剛得的獎不重要。」

  辛辰先好奇地問:「笛子你得什麼獎了,快說快說。」

  旁邊同學告訴辛辰,是一個企業冠名做的本地設計大賽,雖然只是廣告贊助性質的非常規性賽事,可是才讀大二就能得獎也很厲害了。

  路非含笑看向辛笛,眼神中滿是褒獎,而辛笛對自己的期許遠不止於此,毫無扭捏之態,只笑著說:「得了,別誇張,哪有你們這麼大吹法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已經去國際時裝周做發佈會了。」

  辛笛語氣自信而神采飛揚,自有一種懾人之態,丁曉晴一時無話可說了。

  路非知道丁曉晴是誤會了,但他想,這樣也好,他並不打算解釋,接著他帶著一幫人在佔地好幾千畝、規模宏大的校園好好遊覽,然後再帶他們去校園餐廳吃飯,送他們離開,終於只剩他和辛辰了。

  他送辛辰回家,兩人上了出租車,他問辛辰:「開心嗎?」

  辛辰重重點頭,他凝視這個流露出孩子氣高興的面孔,有點愧疚,「下次一定好好陪你玩。」

  她卻詫異,「你已經陪我大半天了,還要怎麼好好陪?」然後若有所思,「你的學校真大,也很美,圖書館和綜合樓看著都很氣派。」

  他趁勢誘導她:「那你好好用功,爭取也考來這個學校,我們就能更多地在一起了。」

  她笑出聲來,「我就算考過來,你也畢業了。」

  「我可以選擇本校讀研啊。」他姐姐路是大學畢業後就出國唸書,他知道父母也準備送自己留學,以他的成績一點問題沒有。但他想,讀研以後再出國也沒關係,甚至可以帶上辛辰一塊出去,想到這個前景,他就嘴角含笑。

  辛辰喜歡這個向來驕傲冷靜的男孩子帶著笑意的溫柔表情,喜歡他黑而深邃的眼睛如此專注地看著自己,讓她有安心沉溺的感覺。相比之下,對於學習的漫不經心,似乎也是可以克服的,她點點頭,「好,我試試。」

  回家的車程不算近,她靠在他身上很快睡著了。他努力坐正,讓她靠得更舒服一點,風從半開的車窗吹起來,她的髮絲揚起,一下下拂動著他的面龐,也一下下輕輕拂過他的心頭。

  此刻,坐在這個空間低矮、燈光昏黃、飄蕩著低回爵士樂的酒吧裡,路非頭一次有了強烈的時光流逝感。

  從那時到現在,九年就這麼過去了。與自己對酌的兒時玩伴,現在成了小有名氣的時裝設計師,而他一路讀書工作,一路過著自以為目標明確的朝九晚五精英生活;那個曾經任性揚言要流浪到遠方的少女,也有了一份踏實正當的職業。

  也許每個人都終於走上了正確有序的軌道,只是帶來生命中最初感動的女孩子卻成了陌生人。

  路非晃動酒杯,燈光下只見金黃琥珀色的加冰威士忌在杯壁掛住再緩緩滑下,他仰頭喝下一口,那略微黏稠的酒滑入喉嚨後,竟然有點苦澀之意。

  出了Forever酒吧後,辛辰和Bruce買了一紙箱罐裝啤酒,漫步走到江邊,在猶帶著白天太陽烘烤熱氣的石階上坐下,喝著啤酒繼續漫無邊際地聊著天。江面開闊地橫亙眼前,風迎面吹來,沒有別處那麼悶熱。

  「我還是喜歡以前的江灘,現在好是好,人工規劃痕跡太重,看不出一點自然風味。」 Bruce挑剔地看著眼前的江灘公園,「我覺得這個城市快變得我認不出來了。」

  「有變化嗎?也許是你離開得太久了的緣故。」辛辰除了在家工作,就是去郊外縱山徒步,再不就是旅行,反而對城市的變化沒有什麼感覺,不過住的地方面臨拆遷,最大的變化馬上就要發生在眼前。

  「也沒那麼久啊,上次回來就是三年前,只在這裡停留了一天,再去深圳參加我小叔叔的婚禮,然後就出發去秦嶺了。」

  提起那次經歷,辛辰搖頭好笑,「你家裡人居然還讓你出去徒步,算是很開明了。」

  「我說服了我爸爸,沒讓他告訴我媽,不過我也答應他,以後一定注意安全。」

  Bruce當時和她住一個醫院,知道她堅決沒透露家人的電話號碼,一直住到出院也沒人探視她,偶爾聽她打電話,都是笑著說:「對,還在西安玩,過兩天就回,一切都好。」出院後,她自行買票乘火車回家,想必家事並不順心,於是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合歡,我還要在這兒待半個月,你們還有本地縱山的安排嗎?我也想參加。」

  「週六安排了去遠郊一個海拔700米的山上走走,你去跟帖報名吧。」

  「在這種氣溫下縱山我沒試過,看能不能經受住考驗。」

  「那邊是避暑山區,氣候比較涼爽,但也得看天氣。唉,好像要下雨了。」辛辰熟悉這個城市的天氣,仰頭只見暗沉江面上的天空無星無月,隱約可見壓得極壓的雲層翻滾。

  「下雨多好。」Bruce興奮地說,「我記得好像是十年前吧,那年暑假那場雨,下得天昏地暗,我後來走到哪兒都再沒見過暴雨那種下法,街道上全積了水,深的地方據說可以游泳,我和妹妹偷偷跑出去跟人打水仗,汽車開過去水濺得老高,太過癮了。」

  提起十年前那場號稱本市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辛辰一怔,她當然有印象。

  「那年我快13歲,你應該是15歲吧?」Bruce興致勃勃地轉向她,「如果你也在街上玩水,說不定我們那時就遇到過。」

  「那天啊——」辛辰捏著啤酒罐看向遠方的江面,依她那時的性格,也應該是衝到街上玩水玩得不亦樂乎的,然而她搖搖頭,「那天我老實地待在家裡,我感冒了。」

  Bruce笑了,「那不要跟我說,後來你沒來江邊看漲起來的洪水,我們這會兒坐的地方,當時全淹沒了,走在濱江路上,都能看到江面上的輪船,好像高過堤岸,懸浮在面前一樣。你看,我們還是有可能早就相遇過。」

  那一年的水位上漲來勢兇猛,這個濱江大城市也成了全國新聞關注的中心,本地市民更不可能不關心。辛辰當然也來看了,而牽著她手看的那個人是路非。

  辛辰將手裡的啤酒一飲而盡,隨手將空罐子扔進紙箱裡,「今天喝得真不少,算了,回家吧,我可不想再淋一場雨弄感冒了。」

  路上就已經響起沉悶的雷聲,辛辰下了出租車,Bruce探頭出來,笑著大聲說:「害怕打雷的話,上網跟我聊天。」

  辛辰笑,「跟我不做小妹很久了一樣,我也不害怕打雷很久了,晚安。」

  出租車開走,一道閃電掠過,辛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仰頭看向天空,直到又一聲巨響,雷聲如在頭頂轟鳴掠過,她這才疾步走進漆黑的樓道。

  不遠處停著的黑色奧迪Q7車門打開,路非走了出來,他送辛笛回家後,就將車開到了這裡,一直坐在車裡默默地聽著CD。他仰頭看著五樓那個窗口,終於燈光一亮,他知道辛辰到家了。

  又是一陣雷聲掠過,他想,雖然剛才她朗聲回答那男孩子,她「不害怕打雷很久了」,可在閃電過後,她身體一僵,立在原處,其實跟她以前告訴他的反應並沒什麼區別,「我會拿被子堵上耳朵,可是又忍不住著了魔一樣哆嗦著等下一陣雷聲響起」。

  然而,在白天她那樣明確地說了不再是他的責任以後,他已經找不到任何理由,像十年前那個雨夜一樣去關心她了。

  十年前本市那場特大暴雨,也是在這樣的深夜開始電閃雷鳴,路非的母親和回國度假的姐姐去了上海,他父親出差在北京,他獨自在家。手機鈴音將他驚醒時,他正在熟睡。

  話筒裡傳來辛辰輕微的聲音:「路非,跟我聊天好嗎?」

  他迷迷糊糊地看下時間,「現在是半夜啊,小辰,你睡不著嗎?」

  「我……」辛辰有點難以啟齒,顯然覺得這樣吵醒他並不理直氣壯,可又一陣雷聲掠過,她止不住聲音發抖,「停電了,我害怕,你跟我說說話吧。」

  路非頓時完全清醒了,他知道辛辰的父親又出門在外,這幾天她一個人在家,「我馬上過來,等著我。」

  路非換好衣服,拿了傘出門,外面已經開始下暴雨,狂風吹得傘變了形,根本無從抵擋雨水,他好容易攔到出租車,司機喃喃地說:「這雨大得可真邪門,不行,送了你我也得收車回家。」

  路上根本沒有行人,天空雷電不斷,雨越來越大,好像瓢潑一般下著,雨刮急速來回擺動,看出去仍然是茫茫一片。下車後走過不遠的距離,路非即使撐著傘也差不多濕透了,他急急奔上辛辰住的五樓,剛一按門鈴,辛辰就將門打開,顯然一直守在門邊。她撲進他懷裡,緊緊地抱住他。路非扔下傘,「快放手,小辰,我身上全濕透了。」

  辛辰不理,只抱著他的腰不放,同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他們認識一年了,辛辰一向表現得開朗活潑,哪怕是使小性子,也轉眼就好了,從來沒有這樣放聲大哭過。

  路非不能理解這樣孩子氣十足的哭法,可是不能不心疼,只耐心拍哄著她:「別怕別怕,我陪著你,下次遇上打雷,我也過來陪你,好嗎?」

  辛辰的號啕大哭在他懷裡慢慢變成了抽噎,她明白一個15歲的女孩子,如此撒嬌實在有些過分了,可是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辛辰對這樣的雷聲有一種近乎病態的恐懼。

  她的祖父因病在醫院去世,然後她就和年老體弱的奶奶同居一室。第二年早春,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她驚醒後,伸手摸到奶奶,再放心睡去,然而睡得並不踏實,做著模糊的夢。快到凌晨時,她突然翻身坐起,意識到身邊奶奶的身體是冰涼的。這時閃電將室內照得短時間明亮,奶奶一動不動,雙眼緊閉,面容有些扭曲。她靜默片刻,雷聲響起,她嚇得尖叫起來。

  那一晚辛開宇並不在家,辛辰抖著手打他尋呼機,再打大伯家電話,先趕過來的是辛開明,他確認母親已經在睡夢中離世,只能緊緊抱住裹著被子蜷縮在客廳沙發上顫抖不已的侄女。

  後來辛辰堅決要求和父親換了房間,可是趕上同樣的天氣,父親未歸,她獨自在家,只能拿被子用力堵住自己的耳朵。她告訴過辛開宇她的害怕,辛開宇抱歉地拍下她,保證下次儘量早點回家,後來碰上雷雨天氣,他也確實會盡快趕回來,但出差就無可奈何了。

  這個夜晚,辛辰驚醒後,連忙起來關窗,狂風裹著雨水直撲進來,將她的睡衣淋得半濕。她爬回床上,完全沒了睡意,試圖找點事分散注意力,但開燈拿了本雜誌,仍然看不進去,只見檯燈燈光將自己孤單的身影投在牆壁上,而閃電一下下掠過,那個影子放大、晃動,霹靂聲一陣緊似一陣地傳來,讓她生出無數驚惶的聯想。緊接著突然停電,室內陷入一片黑暗。

  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打了路非的電話。而他趕來,全身淋得濕透,緊抱著她,願意無原則、無條件地讓她發作,她怎麼可能不放聲痛哭?

  等她哭得累了,安靜下來,路非看著她被自己衣服濡濕的卡通娃娃睡衣,有點尷尬,少女的身材完全顯露在他眼前,他移開視線,「去換件睡衣,小辰,小心感冒了。」

  辛辰去換了衣服,再拿來辛開宇的衣服給他換上。路非坐在沙發上,讓她躺在自己懷裡,聽她斷續零亂地講著,這才知道她恐懼的由來。看著她略微紅腫的眼睛,他沒法告訴她生老病死本是尋常事,世上並無鬼神之說。對一個從12歲累積下來恐懼的孩子,當然只有擁抱是最有效的安慰。

  而且,她願意選擇在他懷裡哭泣。

  外面雷聲沒那麼密集了,可雨仍然下得很大,辛辰貼在他胸前沉沉睡去,他抱起她,將她放到床上,替她蓋上毛巾被,然後靠床頭坐著,卻完全沒有睡意。憐惜地撫摩著她濃密的頭髮,他想,如果可能,他希望以後她在害怕的時候,想到的懷抱都是他的。

  現在看來,這好像是個奢望了。

  一滴雨水落到路非的臉上,緊接著雨點大而急驟地打了下來,這個城市夏天有些狂暴的雷雨再次來臨了。

  辛辰抱著胳膊靠陽台門站著看外面的大雨,她今天喝了好幾種酒,頗有些酒意上頭,腦袋暈暈的,卻完全沒有睡意。看著這樣的電閃雷鳴風雨大作,不能不讓她想起從前。

  她匆匆回家,並不是怕淋雨或者打雷,只是不想跟Bruce一塊回憶,在這樣的夜晚,她寧可獨處。她知道,十年前那場狂風暴雨在她的記憶裡,注定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她從來不跟別人分享自己的記憶,也不想讓別人的回憶侵擾到自己。

  風將陽台上的花花草草吹得搖擺不定,大雨急傾而下,閃電在遠遠的天際劃出一個炫目的Z字形,短暫閃亮後,雷聲隆隆而至,她直直地站著,屏息等雷聲平息,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瑟縮了。

  當然,那個在電閃雷鳴中恐懼得難以入睡的女孩子和那個冒著滂沱大雨趕來陪伴她的男孩子一樣,已經隨著時間走遠。每個人都得長大,她也不例外,她一直都沒有徹底克服對某些事情的恐懼,可是她早已經說服自己直面這些恐懼了。

  在本市新聞報導裡,十年前那個夜晚的大雨創了百年紀錄,雨水近乎狂暴地傾瀉而下,從頭天凌晨一點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下午兩點,市內多處供電線路被風颳斷,街上漬水從沒膝直到及腰,到處是在積水中熄火拋錨的汽車,早上出門的人不得不撐著傘涉水艱難前行,三輪車成了最受歡迎的交通工具,整個城市陷入無序之中。

  這樣嚴重的漬澇災害天氣,固執地留在辛辰的記憶裡揮之不去的卻只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辛辰頭晚上穿著半濕的睡衣獨自在床上瑟瑟發抖,再撲到衣服全濕的路非懷裡大哭,第二天早上醒來,呼吸粗重,頭有些沉重,嗓子沙啞。路非摸她額頭,體溫還算正常,「家裡有沒有感冒藥?」

  辛辰搖頭,「沒事,我很少生病,睡一覺就好了。」

  「那怎麼行,我去給你買藥。」

  辛辰趴窗檯上看下面,儼然已經是一片水鄉澤國,這片老城區排水系統本來就不夠完善,再碰上這種大雨,漬水情況比別處更甚,街道上有頑童拿大塑料盆當小船漂著玩,她看得大樂,拖住路非,「我們也去玩吧。」

  那麼渾濁漂著垃圾的積水,路非連出去買藥都要做心理建設克服潔癖,不禁哭笑不得,不由分說地將她按回床上,「你給我老實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路非穿了雙拖鞋,捲起褲腿,忍著不適涉水出去,街道上儘是和他一樣打扮的人,周圍的商店全積了水,店員一邊往外舀水一邊做生意,居然都處變不驚,還有興致談笑著。

  他買回藥,順便買了大包吃的東西。辛辰老大不情願地喝著他沖調好的感冒沖劑,看他在衛生間皺眉反覆沖洗雙腿,有點好笑,「有潔癖的人得錯過多少好玩的事情呀。」

  「比如……」

  辛辰拿下巴指外面,「玩水啊,多有意思,這種雨得多久才趕上一回。」

  路非從衛生間出來,表情忍俊不禁,摸她的頭髮,「真是個孩子。」

  他一路上看到冒雨玩水的孩子還真不少,只能承認確實和眼前這個孩子有代溝。他想不通15歲的辛辰明明已經算長大了,怎麼卻仍保留著這麼多的孩子氣。看著積水,他想的是這裡的地下管網恐怕得好好進行改造,而父親大概已經為本市的排漬抗澇忙得不可開交了。

  可這並不妨礙他寵溺縱容著辛辰,耐心地哄她喝藥,由她將電視機聲音開得大大的卻並不看,由她藉口頭疼不肯做作業。見她討厭方便麵,他頭一次下廚房,準備給她煮麵條,但他的手勢看得辛辰大笑,推開他親自動手。

  看著嬌氣的辛辰其實獨立生活能力很強,她動作十分利索,支個鍋煎雞蛋,另一個鍋煮麵條,同時從冰箱裡拿出西紅柿,麻利地洗淨切好,加入番茄和雞蛋一起翻炒得香濃,澆到煮好的麵條上。看得出來,她做得十分純熟,一定經常這麼打發自己。吃著她煮的麵條,路非由衷地稱讚美味。

  兩人待在家裡,路非給她講功課,陪她下棋,雨停以後和她一塊坐在陽台上,看鴿子在雨後鉛灰色的天空下飛翔,看樓下人們坐著聞訊集結而來的三輪車進進出出,所有的人都從最初的抱怨中恢復過來,談笑風生,似乎沒人覺得這是一個災害天氣。

  當然路非的父親肯定不這麼想。路非和他父親通話,知道他從北京匆匆趕回來,安排好市區的排澇,轉移被困市民,搶修供電線路,恢復公共交通,又上了抗洪形勢日益嚴峻的一線堤防,根本無暇回家。

  辛開明和辛開宇都給辛辰打電話問她情況,她如實報告著:「水只退了一點,還好深,嗯,沒事,我知道。」「對,有點感冒,已經喝了藥。好的,我不會出去的,家裡有吃的。」

  雨停了幾個小時,又開始下起來,只是沒有頭晚上那麼狂暴,持續時間也不長。圍困居民樓的漬水兩天後才徹底退去,辛辰和路非頭一次那樣日夜共對。

  晚上,路非躺在辛辰身邊,陪她絮語,其實只是她說,而他含笑聽著,直到她矇矓睡去。辛辰感覺到他的唇輕輕印在她額上,她滿足於在這個經常自己獨居的房子裡突然多了一個溫暖安全的懷抱,雨夜變得不再孤獨。

  哪怕和路非分開了,辛辰仍然珍惜那一段時光。

  辛辰從小看習慣了父親和各式女人的合合分分,對於分別,她並不多愁善感。曾有女人找上門來,牽了辛開宇的衣袖哀哀哭泣,而他保持平靜,並不動容,只帶點無可奈何地說:「話我已經說清楚了,不要鬧得難看,嚇到我女兒,沒什麼意思。」

  那女人最後只能離開,辛開宇撫摩著女兒的頭髮,「沒生爸爸的氣吧?」

  辛辰搖頭,「要是她一哭你就改主意了,我才會生氣。」

  辛開宇笑,看著她的眼睛,難得認真地說:「辰子記住,以後別隨便對著男生哭,哭最多只會讓對方為難,不能改變什麼。真正疼你的那個人不會輕易惹你哭,讓你哭的那個人,多半不會在乎你的眼淚。」

  她也笑了,知道爸爸大概讓不少女人哭過。她想,好吧,那就不哭,以後她會儘量做先離開的那個人,而且一定不會去挽留,更不要做出一個難看的姿態。

  當然那只是一個孩子氣的想法罷了,至少路非走時,她選擇了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她能做的,只是倔強地昂著頭,並沒有哭泣。她告訴自己,不過是來來去去,走走留留,並沒什麼大不了,很快會過去。

  可過去的只是時間而已。

  路非走後,追求辛辰的人一直很多,大二時,她終於接受了一個一直喜歡她的男生的約會請求。兩人走在秋天的校園裡,桂花盛開,月色皎潔如水,空氣中飄著甜香氣息,實在是良辰美景,那個男生脈脈含情凝視著她,眼睛裡盛滿愛慕。當他的雙手環上來時,她想,好吧。他們擁抱,然後接吻。

  然而,她悲哀地發現,那是不一樣的。

  她突然明白,19歲的路非吻她抱她時,滿含了克制憐愛。她回不到15歲,也不會再有一個男人以那樣自持溫柔的方式呵護她。

  匆匆掙脫那個懷抱,她什麼也不解釋,揚長而去,完全不給理由地和那個男孩子斷絕了聯繫。

  辛辰當然知道,這種比較並沒有意義,就算她和路非沒有分開,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那樣靜謐的時光。他們遲早會如同其他戀人一樣,同時體會到身體和心焦灼的需求,體會到靈與肉渴望交融的感覺,而那個純淨的時刻,總歸會成為回憶。

  生活一直繼續著,季節週而復始,她後來交了新的男友,說服自己開始新的感情。

  本地夏季氣候仍然是出了名的酷熱難當,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往往連續晴熱,再轉成多雲悶熱的天氣,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空氣似乎擰得出水來,然後會有一場雷雨爽利地撲面而來,年年這樣反覆上演。

  只是,再沒一場雷雨如十年前那個夏夜,再沒一個懷抱如路非了。她接受了這個現實。

  這樣的雨夜,雷電依然狂暴,大風裹著雨撲面而來,但她的記憶裡全是滿含柔情的畫面。她記得奶奶的面孔不再如辭世的那一刻扭曲,而是愛憐橫溢地注視著她,帶著老年斑略有點粗糙的手撫摸她的面孔,替她梳頭編辮子,半是讚歎半是惆悵:「這麼硬的頭髮,女孩子不要太倔強啊,小辰。」她記得路非抱著她,聽她毫無意義的絮語,笑得溫柔,睡意矇矓間的那個吻輕柔卻灼熱地烙在了她的額頭,驅散了她的恐懼。

  大雨將陽台上一朵朵盛開的茉莉、海棠花打落枝頭,小小的潔白和嫣紅花朵委頓在花盆泥土中,繞防盜網欄杆爬藤而上的牽牛花葉子在風中左右搖擺不定。辛辰抹了一下自己濕漉漉的面孔,弄不清是雨水濺了上去,還是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沒有一朵花能永遠盛放,沒有一場暴雨會永不止歇,那麼,也沒有一個回憶應該永遠盤桓不去。是時候畫上一個句號了。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