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出租車上的吸血鬼

  壞事往往是趕一塊兒來的。

  這當然屬於泛論。但如果真有幾樁壞事趕在一起,就不是什麼泛論了。同約好見面的女孩失之交臂,上衣扣脫落不見,電車中見到不願見的熟人,蟲牙開始作痛,雨不期而至,搭出租車因交通事故受阻--這種時候若有哪個混蛋說什麼壞事要來就一塊兒來,我肯定把他打翻在地。

  你也一定這樣吧?

  說到底,泛論就是這麼個東西。

  所以同別人和睦相處相當不易。我不時心想:要是能作為門口蹭鞋墊什麼的躺著度過一生該有何等美妙。

  然而,門口蹭鞋墊的世界也自有其門口蹭鞋墊式的泛論,自有其辛苦。也罷,怎麼都無所謂。

  總之,我在堵塞的路面上被關在了出租車裡。秋雨在車頂「吧嗒吧嗒」響個不停。計程表起跳時的「咔嚓」聲如火藥槍筒射出的霰彈一樣直捅我的腦門。

  罷了罷了!

  何況我戒菸才第三天。有心想點兒開心事,卻一件也想不出。無奈,只好想脫女孩衣服的順序。首先眼鏡,其次手錶,「嘩啦嘩啦」響的手鐲,再往下……

  「我說先生,」司機突然開口了,正是我好不容易趕到襯衫第一個紐扣的時候。「你認為真有吸血鬼?」

  「吸血鬼?」我愕然地看著司機的臉。司機也看著後視鏡中我的臉。

  「吸血鬼,就是喝血的……?」

  「是的。果真存在?」

  「不是吸血鬼式的存在或作為比喻的吸血鬼什麼的?不是吸血蝙蝠或科幻小說裡的吸血鬼之類?而是真真正正的吸血鬼?」

  「那自然。」說著,司機把車往前開了大約五十釐米。

  「不清楚啊,」我說,「不清楚的。」

  「不清楚可不好辦。信還是不信,二者選其一。」

  「不信。」我說。

  「不信吸血鬼的存在嘍?」

  「不信。」

  我從衣袋裡掏出煙叼上,也不點火,只管把煙叼在唇間轉動。

  「幽靈如何?相信?」

  「幽靈倒覺得有。」

  「不是覺得,用Yes或No回答好嗎?」

  「Yes.」我無可奈何,「相信。」

  「相信幽靈的存在嘍?」

  「Yes.」

  「但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不相信。」

  「那我問你:幽靈與吸血鬼究竟有何區別?」

  「幽靈嘛,大約是肉體式存在的對立面吧。」我信口開河道。這方面我非常拿手。

  「呵。」

  「然而吸血鬼是以肉體為軸心的價值轉換。」

  「就是說,你承認對立面,不承認價值轉換,嗯?」

  「莫名其妙的東西一旦承認起來,就收不了場了。」

  「先生真是知識分子。」

  「哈哈哈,大學念了七年之久。」

  司機眼望前方蜿蜒而去的車列,叼起一支細細的香菸,用打火機點燃。薄荷味兒在車內蕩漾開來。

  「不過麼,若是真有吸血鬼你怎麼著?」

  「怕是傷透腦筋。」

  「光傷腦筋?」

  「你是說不行?」

  「是不行的。信念這東西可是崇高的,認為有山就有山,認為沒山就沒山。」

  有點像托諾帕古老的民謠。

  「是那樣的嗎?」

  「是那樣的。」

  我口叼著沒點火的煙嘆了口氣:「那麼,你相信吸血鬼的存在?」

  「相信。」

  「為什麼?」

  「為什麼?信就是信。」

  「可有實證?」

  「信念同實證沒有關係。」

  「那麼說倒也是。」

  我無心戀戰,回頭再去解女孩襯衫的紐扣,一個、兩個、三個……

  「有實證。」司機說。

  「真的?」

  「真的。」

  「證證看。」

  「我就是吸血鬼。」

  我們沉默有頃。車只比剛才前進了五米。雨依然「吧嗒吧嗒」響個不停。計費表已超過了一千五百元。

  「抱歉,能把打火機借我一用?」

  「可以。」

  我用司機遞過來的大大的白色打火機點燃香菸,把三天沒吸的尼古丁吸入肺腑。

  「堵得夠厲害的了。」司機說。

  「昏天黑地。」我說,「不過,吸血鬼的事……」

  「呃。」

  「你真是吸血鬼?」

  「是的。說謊也沒意思的嘛。」

  「那,什麼時候成為吸血鬼的?」

  「已經九年了。正是慕尼黑奧運會那年。」

  「時間停止吧,你永遠美麗。」

  「對對,一點不錯。」

  「再問一句好麼?」

  「請請。」

  「為什麼當出租車司機?」

  「因為不願意受吸血鬼這一概念的束縛。披斗篷、坐馬車、住城堡--那樣是不好的。我可是規規矩矩納稅的,印鑑也做了登記。迪斯科也跳,彈子機也玩。不正常?」

  「不,沒什麼不正常。只是,總有點想不通。」

  「您是不信嘍?」

  「不信?」

  「不信我是吸血鬼,是吧?」

  「信當然信。」我慌忙說道,「認為有山就有山。」

  「那就行了麼。」

  「那麼,要時不時吸血?」

  「這--,吸血鬼嘛。」

  「不過,血也有味道好的和味道糟的吧?」

  「有的。您的就不成,吸菸過量。」

  「戒了些日子了,怕還是不行。」

  「吸血嘛,不管怎麼說都是女孩好。就像一拍即合似的。」

  「似乎可以理解。以女演員來說,大致什麼樣的好喝呢?」

  「岸本加世子--她的估計夠味兒;真行寺君枝也不賴;叫人提不起興致的是桃井馨。大致這樣子吧。」

  「但願吸得成。」

  「是啊。」

  十五分鐘後我們告別。我打開房間門按亮燈,從電冰箱裡拿出啤酒喝了。喝罷給不巧沒碰上的女孩打電話。一問之下,失之交臂自有失之交臂的充足理由。就那麼回事。

  「告訴你,暫時最好不要坐練馬區番號的黑漆出租車。」

  「為什麼?」她問。

  「有個吸血鬼司機。」

  「是嗎?」

  「是的。」

  「為我擔心?」

  「還用說。」

  「練馬區番號的黑漆車?」

  「嗯。」

  「謝謝。」

  「不客氣。」

  「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