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我喝著湯就險些睡了過去。

  湯匙從手中脫落,「咣啷」一聲碰在盤邊,聲音相當響亮。幾個人朝我這邊看。她在鄰座輕咳一聲。為了圓場,我攤開右手,上下翻來翻去做出看手的樣子。正喝湯時居然打盹,這我無論如何不想讓人知道。

  我裝模作樣看右手看了十五秒鐘,繼而悄悄做了個深呼吸,重新回到玉米羹上。後腦勺脹乎乎麻酥酥的,就像帽簷朝後扣了一頂小號棒球帽。湯盤正上方大約三十釐米處清清楚楚地浮著一個白色卵形氣團,正對著我悄聲低語:「好了好了,別再勉強,睡好了!」已經這樣說了好一會兒了。

  那白色的卵形氣團輪廓週期性地忽而鮮明忽而模糊,而我越想確認其輪廓的細微變化,我的眼瞼越是一點點變重。當然,我已盡了努力,屢次搖頭,緊閉雙目,或移目別視,以消除那個氣團。問題是無論我怎麼努力它都依然故我--氣團始終浮在餐桌上方。睏得要命。

  為了驅除睏意,我一邊把湯和湯匙運往嘴裡,一邊在腦海中拼寫「玉米羹」:

  corn potage soup

  過於簡單,毫無效果。

  「說一個不好拼寫的單詞給我可好?」我朝她那邊悄悄說了一句。她在中學當英語老師。

  「密西西比。」她壓低嗓音,以免周圍的人聽見。

  Mississippi-我在腦袋裡拼道。四個s,四個i,兩個p,奇妙的單詞。

  「此外?」

  「悶頭吃吧!」她說。

  「睏得要死。」

  「知道知道了,求求你,可別睡,人家看著呢。」

  到底不該來出席什麼婚禮。新娘好友桌上坐一個男人本來就莫名其妙,何況實際上也算不上好友,什麼也算不上。一開始就該斷然拒絕,那樣我此刻就可以舒舒服服睡在自家床上了。

  「約克夏?。」她突然開口。弄得我呆愣了好一會才明白原來是叫我拼詞。

  「Y·O·R·K·S·H·R·E T·E·R·R·I·E·R」--這回我試著說出聲來。拼詞考試一向是我的拿手好戲。

  「就這麼來。再堅持一個小時,一小時後讓你睡個夠。」

  喝罷湯,我一連打了三個哈欠。幾十個之多的男侍應生一齊上陣撤去湯盤,隨後端來色拉和麵包。瞧那麵包,就好像在說它是不遠萬里好容易趕來的。

  有人開始致辭--不可能有任何人聽的致辭綿延不斷。人生啦氣候啦,老生常談。我又睏了起來。她用平底鞋尖踢我的踝骨。

  「說來不好意思,這麼睏生來還是頭一遭。」

  「為什麼睡的時候不好好睡?」

  「睡不實嘛。這個那個想個沒完。」

  「那,就想個沒完好了!反正不能睡。這可是我朋友的婚禮。」

  「不是我的朋友。」我說。

  她把麵包放回盤子,一聲不響地定睛看我的臉。我偃旗息鼓,開始吃牡蠣奶汁烤菜。牡蠣有一種古生物般的味道。吃牡蠣的時間裡,我變成了絕對完美的翼手龍,轉瞬之間飛越原生林,冷冷地俯視著荒涼的地表。

  地表上,一位似乎老實厚道的中年鋼琴教員正在談新娘小學時代的往事--「她是個不明白的地方一定得問個水落石出的孩子。雖然因此比別的孩子進步慢,但最後彈出的鋼琴比誰都充滿真情。」我在心裡哼了一聲。

  「或許你覺得那個女的無聊,」她說,「實際上人非常不錯。」

  「哼。」

  她把手中的湯匙停在半空,凝視著我的臉:「真的。你也許不信。」

  「信。」我說,「美美睡一覺起來就更信了,我想。」

  「可能的確有點無聊,但無聊這東西並非什麼重罪。是吧?」

  我搖搖頭:「不是罪。」

  「難道不比你這樣冷眼旁觀人世地道得多?」

  「我沒有冷眼旁觀人世。」我抗議,「人家正睡眠不足,卻為了湊數而被拉來參加不認識的女孩的婚禮--僅僅因為是你的朋友。我原本就不喜歡哪家子婚禮,全然喜歡不來。一百多號人圍在一起吃一文不值的牡蠣罷了。」

  她再不做聲,把湯匙端端正正放在盤上,拿起膝頭的白色餐巾擦了下嘴角。有人開始唱歌,閃光燈閃了好幾下。

  「只是睏。」我冒出一句。感覺上就像連旅行箱也沒帶就被孤零零地拋棄在陌生的城市。袖手端坐的我面前放上了一盤烤牛排,那上面仍有白色氣團漂浮不去--「那可是剛從洗衣店取回來的爽乾爽乾的床單喲,知道吧?就倒在上面好了,涼絲絲的,卻又是暖融融的,還有太陽味兒。」

  她的小手碰在我手背上。若有若無的古龍香水味兒。她細細直直的秀髮撫弄著我的臉頰。我像被彈起似的睜眼醒來。

  「馬上就完,堅持一下,求你了。」她貼在我耳邊說道。她像模像樣地穿著一條白綢連衣裙,胸部形狀赫然隆起。

  我拿起刀叉,像用T形規尺畫線那樣緩緩地切肉。每張桌子都很熱鬧,人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其間摻雜著叉子碰在碟盤上的聲響。簡直是上班高峰的地鐵車廂。

  「說實話,每次參加別人的婚禮都睏。」我坦言道,「總是這樣,無一例外。」

  「不至於吧?」

  「不騙你,真是這樣。沒打盹的婚禮這以前一次也沒有過,自己都不明所以。」

  她滿臉詫異地喝了口葡萄酒,挾了幾根炸薯條。

  「莫不是有什麼自卑心理?」

  「摸不著頭腦。」

  「肯定自卑。」

  「那麼說來,倒是經常夢見跟白熊一起到處砸窗玻璃來著。」我試著開玩笑,「其實是企鵝不好。企鵝硬是叫我和白熊嚼蠶豆,而且是粒大得不得了的綠蠶豆……」

  「住口!」她一聲斷喝。

  我默然。

  「不過一出席婚禮就睏可是真的。一次把啤酒瓶弄了個人仰馬翻,一次刀叉連掉地上三回。」

  「傷腦筋啊。」她邊說邊在盤子裡小心地撥開肥肉部分,「我說,莫不是你想結婚吧?」

  「你的意思是:所以才在別人婚禮上睡覺?」

  「報復!」

  「潛在願望帶來的報復行為?」

  「是的。」

  「那,每次乘地鐵都打瞌睡的人如何解釋?是下礦井的願望不成?」

  對此她不予理睬。我不再吃牛排,從襯衣袋裡掏出香菸點燃。

  「總而言之,」稍頃她說,「你是想永遠當孩子。」

  我們默默吞食黑醋栗冰糕,喝熱蒸汽咖啡。

  「睏?」

  「還有點兒。」我回答。

  「不喝我的咖啡?」

  「謝謝。」

  我喝第二杯咖啡,吸第二支菸,打第三十六個哈欠。打完抬臉時,餐桌上方的白色氣團不知去了哪裡。

  一如往常。

  氣團消失時,桌面擺上了禮品蛋糕盒,我的睏意也隨之不翼而飛。

  自卑感?

  「不去哪裡游泳?」我問她。

  「這就去?」

  「太陽高著呢。」

  「可以是可以,游泳衣怎麼辦?」

  「到酒店商品部買就行了嘛!」

  我們抱著蛋糕盒,沿著酒店走廊走向商品部。星期日的下午,酒店大廳裡擠滿了婚禮來賓和出遊的一家老小,一塌糊塗。

  「噯,對了,『密西西比』這個單詞真有四個S?」

  「不知道,天曉得!」她說。她脖頸上漾出了妙不可言的古龍香水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