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海驢節

  海驢來時是下午一點。

  我吃完簡單的午飯,正在吸菸,門鈴「叮鈴鈴」響了,我開門一看,是海驢站在那裡。並非有什麼特徵的海驢,極其普通的、隨處可見的、平庸無奇的海驢。既沒戴太陽鏡,又沒穿「布魯克斯兄弟」三件套西裝。海驢這種動物,總的說來頗像早些年的中國人。

  「初次見面,」海驢說,「但願不是在您正忙的時候打擾……」

  「啊,哪裡,倒也不是有多忙。」我慌忙應道。海驢身上總好像有毫不設防的地方,這使得我分外慌張。每每如此,每每--無論什麼樣的海驢。

  「如果方便的話,能給我十分鐘時間就求之不得了……」

  我條件反射地覷了眼手錶。其實根本沒什麼必要看表。

  「不會佔用您多少時間的。」海驢似乎看透我的心思,鄭重其事地加上一句。

  我根本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但還是把海驢讓進房間,往杯裡倒了冷麥茶遞過去。

  「啊,請別客氣。」海驢說,「馬上告辭的。」

  話雖這麼說,海驢還是津津有味地把麥茶喝去差不多一半,從衣袋裡抽出一支「精華」,用打火機點燃。「連著熱了好些天了。」

  「是啊。」

  「不過早晚還好受些。」

  「是啊,到底九月份了。」

  「可怎麼說呢,高中棒球賽也完了,職業棒球那邊巨人隊獲勝已成定局--興奮點好像沒有了。」

  「嗯,那倒是的。」

  海驢一副無所不知的神情,自以為是地點著頭,眼珠「骨碌碌」巡視了一圈房間。「恕我冒昧,您一直一個人?」

  「啊,不,妻子外出旅行,有些時日了。」

  「呵呵,夫婦分頭休假,真是美死人了。」

  如此說罷,海驢蠻開心地「嗤嗤」笑了幾聲。

  說到底,全是我的責任。就算再醉得不省人事,也不該在新宿那家酒吧裡把名片遞給坐在旁邊的海驢,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所以,任何人--只要是乖覺之人--都斷斷不會把名片遞給海驢。

  請不要誤解,我決非討厭海驢這種動物。不僅不討厭,甚至覺得海驢好像有某種叫人恨不起來的地方。當然嘍,若妹妹--我有個妹妹--某一天突然提出要和海驢結婚,我想必會吃驚不小,但也不至於氣急敗壞地反對。也罷,既然相愛也未嘗不可麼--我想最後也就這個樣子。如此而已。

  可是把名片遞到海驢手上,問題就另當別論了。如您所知,海驢這種動物是生活在象徵性的、橫無際涯的大海中的。A是B的象徵,B是C的象徵,C是作為總體的A和B的象徵。海驢社會是建立在如此象徵性的金字塔或混沌狀態之上的,而處於其頂點或中心位置的便是我的名片。

  所以,海驢的皮包裡總是裝著厚墩墩的名片夾,其厚度象徵他在海驢社會中的地位。這和某種鳥收集小圓珠是一回事。

  「聽說我的朋友日前得到了您的名片。」海驢說。

  「唔,啊,是嗎?」我裝起糊塗來,「醉得厲害,記不清楚了。」

  「他本人可是樂不可支喲!」

  我敷衍了一聲,自管喝著麥茶。

  「那麼,噢,如此貿然登門相求,心裡實在不安,不過這也算是名片促成的緣分……」

  「相求?」

  「是的。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啊,說起來,無非是懇求先生對於海驢這一存在給予象徵性援助--也就這個程度。」

  海驢這種動物基本上都以先生稱呼對方。

  「象徵性援助?」

  「話說遲了。」說著,海驢從皮包裡「窸窸窣窣」地掏出名片遞給我。

  「在下的名片。」

  「海驢節籌辦委員會委員長。」我念出他的頭銜。

  「關於海驢節,想必您已耳聞……」

  「噢,倒也是,」我說,「事情倒是早有所聞。」

  「對海驢來說,海驢節至關重要,在某種意義上乃是象徵性儀式。不不,不僅對海驢,對全世界恐怕都是如此。」

  「哦。」

  「就是說,海驢這一存在現今已被視為少而又少的存在。可是、可是,」海驢在此引而不發地停頓一下,把在菸灰缸中冒煙的「精華」使勁碾死,「可是海驢的的確確是構成世界的某種精神性要素。」

  「啊,你的意思……」

  「我們的目的在於實現海驢文藝復興。它既是對海驢而言的文藝復興,同時又必須是對全世界而言的文藝復興。惟其如此,我們才需要從根本上改革以往極度封閉的海驢節,辦一個作為面向世界的祝詞,或者作為其踏板的海驢節。」

  「意思我是很清楚了。」我說,「那麼具體說來……」

  「節這東西終歸不過是節,熱鬧固然熱鬧,但不妨說,它僅僅是連續行為的一個結果。真正的意義,亦即確認作為我們的同一性的海驢性的作業,在於這一行為的連續性之中。就是說,節不過是其追認行為罷了。」

  「追認行為?」

  「宏大的déjà vu(註3)。」

  我如墜五里霧中,但還是點了點頭。典型的海驢修辭手法。海驢總是這樣說話。總之只能任海驢一吐為快。他們倒沒有什麼歹意,只是想講講話而已。

  這麼著,等海驢說完,兩點半都過了,我已經筋疲力盡,渾身癱軟。

  「事情就是這樣。」說著,海驢像在自己家裡似的喝乾已經溫吞吞的麥茶,「您大致已經明白了吧?」

  「總之就是要贊助嘍?」

  「精神性援助。」海驢糾正道。

  我從錢夾裡拿出兩張千元鈔放在海驢面前:「錢少了些,對不起,但現在就這麼多。早上付了保險費和訂報費。」

  「不不,」海驢在臉前揮了揮手,「有這份心意就行了,真的。」

  海驢回去後,一份名叫《海驢通訊》的薄薄的會刊和海驢黏紙徽章剩了下來,徽章上印有海驢圖案和「作為要素的海驢」字樣。我不知怎麼處置好,正好附近違章停有一輛紅色「賽力佳」,遂把徽章貼在擋風玻璃正中。那黏紙的黏性甚是厲害,揭掉怕不容易。

  [3]法語。從未經歷過的事情卻彷彿在哪裡經歷過的感覺,即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