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鏡子

  唔,我一直在聽大家談體驗。聽起來這類話題是不是有這麼幾種模式:一種是這邊有個生之世界,那邊有個死之世界,兩者交錯著,比如幽靈之類。另一種是說存在著超越三維常識的某種現象和能力,也就是預知啦預感啦等等。大致劃分起來,我想可以分為這麼兩種。

  綜合起來看,我覺得大家似乎只是各自集中地體驗一種,非此即彼。也就是說,見過幽靈的人反反覆覆看見幽靈,而幾乎不曾產生過預感;而經常體驗預感的人則沒見過幽靈。何以如此我是不大明白,不過這上面好像有適合不適合的區別,我是這樣看的。

  此外,對哪一種都不適合的人當然也是有的。例如我就是。我已經活了三十幾年了,但幽靈還一次都沒看過。預知也好預感也罷,統統無從談起。一次和兩個朋友坐電梯,他倆看見了幽靈,我卻渾然不覺。兩人都說有個穿灰色西裝套裙的女子站在我旁邊,我說絕對沒有什麼女的上來,只有我們三人。這不是說謊,再說兩人都不是故意矇騙我的那類朋友。倒是一次非常不是滋味的體驗,儘管如此,我沒見過幽靈這點還是沒有改變。

  反正就是這樣。一沒見過幽靈,二沒有特異功能。怎麼說呢,十分大寫意的人生吧。

  不過,僅有一次--僅僅一次--我從心底感到害怕過。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還從沒跟誰提起過。就連說出口都害怕,覺得一旦說出口,說不定還會發生同樣的事,所以始終壓在心裡。但今天晚上大家一個接一個各自講了恐怖的體驗,作為東道主的我也不好最後一句都不說就宣佈散會。所以,我也說說。

  好了好了,別鼓掌。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體驗。

  前面也已說過,一沒出現幽靈,二無特異功能。事情並不像我想的那麼恐怖,大家有可能失望,心想怎麼搞的嘛。隨你們怎麼想,反正我開始說了。

  我高中畢業的六十年代末發生了一系列紛爭,動不動就要砸爛體制,就是那樣一個時代。我也是被吞入那種浪潮的一個,拒絕上大學,幹了幾年體力活,轉遍了整個日本,並認為那才是正確的活法。是的,的確幹了種種樣樣的事,險事也幹了幾樁。年輕氣盛的緣故吧。不過如今想來,倒是蠻有趣的日子。假如人生能重來一次,恐怕也還會幹同樣的勾當,就這麼回事。

  流浪的第二年秋天,我幹了差不多兩個月的中學夜警。是新潟一個小鎮上的初中。我幹了整整一夏天苦力,正想稍微輕鬆一下。夜警那活計真叫舒服,白天在工友室睡覺,到了夜裡繞著校舍查看兩遍就算完事。其他時間或在音樂室聽唱片,或在圖書館看書,或在體育館一個人打籃球。夜晚學校裡單身一個人可真不壞。哪裡,一點也不害怕的。十八九歲不知道什麼叫害怕。

  你們大概沒幹過什麼中學夜警,我得大體說明一下。巡視九點和三點各一次,有這麼個規定。校舍相當新,三層混凝土建築,教室的數量為十八至二十間。畢竟學校不大。還有音樂室、實驗室、裁縫室、美術室,以及教員室、校長室什麼的。除了教學設施,還有配餐室、游泳池、體育館和禮堂,都要大致巡視一圈。

  巡視時有二十來個重點,要一個個確認,用圓珠筆在專用紙上畫OK記號。教員室--OK,實驗室--OK,就這樣畫下去。當然嘍,在工友室躺著也能OK、OK畫記號,但從未馬虎到這個地步。因為看一圈也不費什麼力,再說若是真有變態者摸進來,被偷營劫寨的終究是我。

  這樣,九點和三點我拿著大手電筒和木刀巡視校園。左手手電筒,右手木刀。高中時代我練過劍術,這個自信還是有的。對方若是外行,即使真拿日本刀也不足為懼,那個時候嘛。要是現在,當然是抱頭鼠竄。

  那是十月間一個颳大風的夜晚,冷並不冷,相對說來感覺上還多少有點悶熱。傍晚蚊子開始增多,多得不得了,記得我點了兩盤蚊香。風一直在吼。不巧游泳池的分隔門壞了,給風一吹,「乒乒乓乓」直響,令人心煩。想修一修吧,又黑得沒法修。結果「乒乒乓乓」響了個通宵。

  九點巡視時平安無事。二十個重點全部OK。鎖上得好好的,一切各就各位,無任何異常。我返回工友室,將鬧鐘調到三點,美美地睡了過去。

  三點鈴響時,我總覺得很不對頭。說是說不好,反正覺得不對頭。具體說吧,就是不想起來,感覺上像有什麼東西阻礙我想起身的意志。我起床算是痛快的,這種情形本不該有。於是勉強爬起,做巡視準備。分隔門「乒乒乓乓」的聲音依舊響個不停,但聲音似乎同剛才有所不同。可能只是神經過敏,反正就是覺得彆扭。我心裡不快,懶得出去巡視,但最終還是下決心出去了。因為一旦矇混一次,往下就不知要矇混多少次了。我拿起手電筒和木刀走出工友室。

  一個討厭的夜晚。風越刮越猛,空氣越來越濕。身上一剜一剜地痛,注意力無法集中。最先結束的是體育館、禮堂和游泳池,哪個都OK。門就像神經錯亂者一搖頭一點頭似的「乒乒乓乓」一會開一會閉,非常不規則。唔、唔、啊不,唔、啊不、啊不、啊不--就這麼個感覺。比喻是有點兒怪,但當時真是這麼感覺的。

  校舍沒有什麼不正常,一如平日。大體轉罷一遍,全部往紙上畫了OK記號。總之什麼也沒發生,我舒了口氣準備回工友室。最後一個重點是配餐室旁邊的鍋爐房,它在校舍最東端,而工友室在西端,所以我總是沿著一樓長長的走廊返回工友室。當然是漆黑漆黑的,如果月亮出來,多少會有亮光進來,否則就伸手不見五指,須用手電筒照著腳下前行。那天夜裡因為颱風臨近,當然沒什麼月亮出來,雲層偶爾裂開一下,又馬上變黑了。

  我在走廊裡走得比往日快。籃球鞋的膠底在油漆地布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走廊地布是綠色的,現在都還記得。

  走廊的正中間是學校大門,從那裡通過時,感覺告訴我「就是它」!黑暗中好像有什麼一閃。腋下一陣發涼。我握好木刀,轉過身去,把手電筒光「嘩」地朝那邊--拖鞋箱旁邊的牆壁--射去。

  那裡有我,就是說--是鏡子!虛驚一場。我的形象映在那裡罷了。直到昨天那地方還沒什麼鏡子,新安的,嚇了我一大跳。我一顆心放回肚裡,同時覺得真是犯傻,怎麼搞的,滑稽透頂!我站在鏡前,手電筒放在地上,從衣袋裡掏出煙點燃,一邊看鏡中的自己一邊吸著。窗口有些許亮光照進,也照在鏡子上。游泳池分隔門「乒乒乓乓」的聲響從身後方傳來。

  煙吸了三四口,我突然注意到一件怪事:鏡中的形象不是我!不不,外表完全是我,這點毫無疑問。但又絕對不是我。我本能地明白這點。不,不對,準確說來那當然是我。然而是我以外的我,是我以不應有的形式出現的我。

  表述不好。

  不過那時有一點我能理解,那就是對方打心眼裡憎恨我,黑魆魆的冰山般的憎恨,誰都無藥可醫的憎恨。這點在我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那裡呆愣愣地佇立好一陣子。煙從指間滑到地上。鏡中的煙也掉在地上。我們同樣盯視著對方。我的身體像被鐵絲綁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又過了一會兒,那傢伙的手開始動了。右手指慢慢觸摸下頜,繼而活像蟲子蠕動似的一點點往臉上爬。意識到時,我也如法炮製。簡直就像我是鏡中的形象。就是說,那傢伙企圖支配我。

  當時我拼出最後力氣大聲呼叫,「噢--」、「嗷--」,就這麼叫。這一來,緊綁的鐵絲略有鬆動。旋即我把木刀狠狠地朝鏡子劈去。鏡子應聲炸裂。我頭也不回地奔回房間,鎖上門,拉過被子矇住腦袋。游泳池分隔門的聲音一直響到早上。

  「唔、唔、啊不,唔、啊不、啊不、啊不……」就這麼響個不停。

  事情的結局我想你們也知道了--當然一開始就沒什麼鏡子,沒那玩藝兒,大門口拖鞋箱旁邊從來就沒有過什麼鏡子,沒有。

  所以嘛,我沒見過什麼幽靈,我見到的只是我自身。唯獨那天夜裡嘗到的恐怖滋味至今也不能忘掉。

  對了,你們注意到我家裡一面鏡子也沒有了吧?不照鏡子而能刮鬚,做到這一步可相當花時間的喲,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