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五月的海岸線

  朋友來的一封信--一張婚禮請柬拉我返回故鄉。

  我請了兩天假,訂了賓館房間。感覺上怪怪的,就像身體的一半透明了似的。

  五月一個晴空萬里的清晨,我把隨身用品塞進手提箱,乘上了新幹線。我坐在靠窗位置,翻開書頁,又合上,喝乾一罐啤酒,打了個盹,不再看書,只管眺望窗外。

  撲到新幹線窗上的風景總是千篇一律。枯燥無味的風景被死活撕裂開來,雜亂無章地排成一條直線,就好像竣工待售的商品住宅牆壁上掛的木框畫,讓我看了了無興致。

  什麼都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樣,毫無變化--無論透過強化玻璃射進來的五月陽光,還是乾巴巴的三明治味道,抑或百無聊賴地瀏覽經濟類報紙的鄰座年輕貿易公司職員的側臉。報紙上的標題告訴人們:歐共體將在幾個月內對日本進口商品採取強硬的限制措施。

  十二年前我在「故鄉」有過一個戀人。大學一放假我就把東西塞進旅行箱,乘上早上第一班新幹線,坐在靠窗位置,看書,觀景,吃火腿三明治,喝啤酒。到「故鄉」時總是上午,太陽還沒完全爬上中天,「故鄉」大街小巷還殘留著早上的喧鬧。我抱著旅行箱走進咖啡館,喝早間優惠價咖啡,給她打電話。

  我是那麼喜歡那一時刻的「故鄉」的一切:晨光、咖啡的芳香、人們惺忪的睡眼、尚未缺損的一天……

  海潮味兒,微微的海潮味兒。

  當然,不可能真有海潮味兒,驀然有此感覺罷了。

  我重新系好領帶,從網式行李架上取下手提箱,走下車廂,滿腑滿肺吸了口真正的海潮味兒。腦海裡條件反射地浮出幾組電話號碼。一九六八年的少女們……好像光把這些數字排列一遍,就可以邂逅她們。

  說不定我們會在過去常去的飯館裡再次隔著小桌開懷暢談。有可能小桌上鋪了方格桌布,窗檯上放了一盆天竺葵。窗口射進富有宗教意味的、悠然自得的陽光。

  「哎呀,多少年沒見了?噢,原來有十年了!時間這東西真是轉眼就過去了。」

  不不,不是這樣。

  「從最後一次見你到現在,才過去十年嘛。總覺得好像過去了一百年。」

  無論哪種說法都滑稽透頂。

  「發生的事情夠多的了!」沒準我會這樣說。畢竟實際上發生了很多事。

  她五年前結了婚,小孩也有了,丈夫在廣告代理店工作,按揭有三個之多……也許談起這個。

  「現在幾點了?」她問。

  「三點二十分。」我回答。

  三點二十分。時間簡直就像過去的新聞記錄片的膠片盤一樣「咔嗒咔嗒」轉個不止。

  我在站前攔了輛出租車,告以賓館名稱,然後點燃煙,再次讓腦袋一片空白。

  歸根結蒂我是一個人也不想見,我在賓館前面下了出租車,邊在清晨空蕩蕩的大街上行走邊這樣悵悵地想道。大街上飄蕩著黃油燒烤味兒、新茶味兒、灑在人行道上的水味兒。剛剛開門的唱片店裡淌出走紅歌曲。這些氣味和聲音彷彿正穿過意識的淡影一點點滲入我的體內。

  好像有誰在呼喚我。

  喂,這邊、在這邊!喏,是我,不記得了?有個正合你口味的地方,一塊兒來好了,保你中意。

  我想我根本不會中意那樣的地方,更何況--我想--連你的長相都無印象。

  不均勻的空氣。

  以前倒沒覺察到,故鄉的街上竟好像流淌著不均勻的空氣。每走十米空氣就變換濃度。重力、光、溫度不一樣,光溜溜的人行道上的腳步聲也不一樣,甚至時間也像破舊的引擎一樣不夠諧調。

  我走進一家男士商店,買了運動鞋和運動衫,讓店員裝進紙袋。總之我想更換裝束。喝熱咖啡,換穿新衣新鞋,一切此後再說。

  進入賓館房間,沖罷熱水淋浴,躺在床上吸了三支萬寶路。吸罷打開玻璃紙封口,穿上新運動衫。又掏出勉強塞進手提箱的藍牛仔褲,繫上新運動鞋的帶子。

  為了讓新運動鞋適應腳,我在房間地毯上來回走了幾次。走著走著,身體開始一點點適應這裡了。三十分鐘前感覺到的無可宣洩的焦躁,現在已多少有所緩解。

  我穿著鞋躺在床上,茫然望著天花板。這時再次聞到了海潮味兒,比剛才真切得多。越海而來的潮風、礁石陰面殘留的海草、濕漉漉的沙灘……是混合了這一切的海岸味兒。

  一個小時後出租車停在海邊時,海消失了。

  不,準確說來,海是被擠到幾公里之外去了。

  唯獨老防波堤的殘骸彷彿什麼紀念品似的沿著過去的海濱公路遺留下來。一段破舊的低矮的壁,已經毫無用處。其面對的已不是波湧浪翻的海岸,而是鋪滿混凝土的空曠的荒郊。荒郊上幾十幢之多的高層住宅宛如巨大的墓碑無邊無際地排列開去。

  令人回想起初夏的陽光傾瀉在大地上。

  「成這個樣子大概有三年了。」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填埋花了七年時間。劈山,用傳送帶運土填海,再把山弄成宅地,在海上建起住宅。不知道?」

  「差不多離開十年了。」

  司機點下頭:「這裡也面目全非了。再走一點兒有新海岸,去看看?」

  「啊,這兒可以了,謝謝。」

  他掀起計程表,接過我遞出的零鈔。

  沿海濱公路行走之間,臉上薄薄地滲出汗來。五分鐘後爬上防波堤,在寬約五十釐米的混凝土牆上走動。新運動鞋的膠底「吱吱」作響。在這遺棄了的防波堤上,我同幾個小孩子擦身而過。

  十二時三十分。

  靜得出奇。

  回想起來,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夏天一到,我就每天在這海裡游泳。穿著海水泳褲,從自家院前光腳走到海邊。太陽烘烤下的柏油路面燙得要命,只能一蹦一跳地走。還有傍晚的陣雨,那被曬熱的柏油路面吸進去的陣雨氣息,著實讓我歡喜。

  回到家,井裡冰著西瓜。電冰箱當然有,但井裡冰的西瓜味道再好不過了。進浴缸把身上的鹽水沖掉之後,坐在簷廊裡啃西瓜。一次吊西瓜的細繩脫落了,撈不上來,西瓜在井裡泡了好幾個月。每次打水,鐵桶裡都有西瓜片進來。記得是王貞治在甲子園成為優勝投手的那個夏天。不過井也真夠深的,怎麼往裡看,看見的也只是個圓圓的黑影。

  再長大些(那時海水已徹底污染,我們開始在山下的游泳池裡游),傍晚時分我就領著狗(養狗來著,一隻大白狗)在海濱公路上散步。把狗放去沙灘,自己正發愣之間,見到了班上幾個女孩。運氣好的話,可以同她們聊一個多小時,聊到天黑。她們穿著長長的裙子,頭上一股洗髮香波味兒,開始明顯隆起的胸部包在小小的硬硬的乳罩裡。一九六三年的女孩。她們坐在我身旁,不斷訴說充滿小小的謎的話語。她們喜歡的、討厭的、班上的事、街上的事……安東尼·珀金斯、格里高利·派克、艾爾維斯·普雷斯利的新影片,以及尼爾·塞達卡的《難分難捨》。

  海邊年年都有溺死者的屍體打撈上來,大多是自殺,誰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跳到海裡的。西服上沒有名字,衣袋裡沒有任何持有物(也可能被海浪衝走了)。報紙的地方版只發一則短消息:身份不明,年輕女性,二十歲左右(推算),肺中灌滿海水,膨脹得如同水泡……

  死像誤入時間長河的遺物一樣緩緩隨波逐流,某一日被沖上安靜的住宅地段的海岸。

  其中一個是我的朋友。那是很久以前我六歲時的事。由於集中性暴雨而漲水的河流把他吞了進去。春天的一個午後,他的屍體隨著濁流一起進入海灣,三天後同漂流木一起被沖上了海岸。

  死的氣息。

  六歲的少年屍體在高溫爐中焚燒的氣味。

  直衝四月陰晦天空的火葬場煙囪,灰色的煙。

  存在的消失。

  腳開始痛。

  我脫去運動鞋,拉下襪子,繼續在防波堤上赤腳走動。萬籟俱寂的午後陽光中,傳來附近一所中學的鐘聲。

  高層住宅群無休無止地鋪陳開去,同巨大的火葬場無異。不見人影,無生活氣息。呆板板的道路上不時有汽車駛過,僅此而已。

  我預言。

  我--在五月陽光下兩手各拎一隻運動鞋行走於昔日防波堤上的我預言:你們將土崩瓦解蕩然無存。

  至於是幾年後幾十年後還是幾百年後,我無由得知,但你們必定崩毀無疑。你們劈山、填海、埋井、在死者魂靈的頭上建造起來的到底算什麼東西?不外乎混凝土和雜草和火葬場煙囪,不是嗎?

  前方開始有河流出現,防波堤也好高層住宅也好都在那裡終止。我下到河灘,把腳浸進清澈的河水。河水涼涼的撩人情思。即使是海水開始污染的年代,這河水也總是這麼一清見底。從山上沿沙石河床筆直瀉下的水。途中有幾道阻擋流沙的瀑布,河裡幾乎沒有魚。

  我踏著淺水河段朝終於望得見海灘的地方走去。濤聲、潮水味兒、海鳥、海灣裡拋錨的貨輪影……被填埋地左右挾持的海岸線在這裡苟延殘喘。光溜溜的老堤壁上羅列著無數塗鴉,有的用石塊劃出,有的用噴漆噴出。

  大多是什麼人的姓名。男人的姓名,女人的姓名,男人和女人的姓名,以及日期。

  一九七一年八月十四日。(一九七一年的八月十四日我幹什麼來著?)

  一九七六年六月二日。(一九七六年,奧運會和美國總統大選那年。蒙特利爾?福特?)

  三月十二日。(沒有年號的三月十二日。喂喂,三月十二日我可是通過三十一回了喲!)

  或者是留言。

  「……可以同任何人睡覺。」(也該留下電話號碼才是嘛!)

  「ALL YOU NEED IS LOVE!」(鈷藍色噴漆)

  我在河灘上弓腰坐下,背靠防波堤,眼望淒淒然剩下五十來米的狹窄的海岸線,望了幾個小時。除了安穩得近乎奇妙的五月潮聲,其他一無所聞。

  太陽劃過中天,防波堤的影伸過河面。望著望著,我開始昏昏欲睡。在朦朦朧朧的意識中,我忽然心想:醒來時我將置身何處呢?

  醒來時我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