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兒,說給娘聽聽,這次仗是怎麼打勝的?」孔氏笑著問道。
「這次啊!還多虧了心琪。」傅曉楠撓撓後腦勺,憨實地笑道:「心琪扮成侍女,悄無聲息地點了幾個站崗士兵的穴道,我們才能順利地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潛入韃子大王宮中……」
仗都打完了,眾人不再擔心,聽得津津有味,傅曉楠說了一陣,孔氏還拉著他要繼續說。
傅曉楠卻不說了:「娘,等一下我回來再說,依依,你跟我來。」
「依依,將軍進京敘職了,我回家之前,他說此次進京,也許就不回并州了,讓我把這包東西交給你。」
一個大布包,梅若依伸手接過,想起采薇,忙問道:「采薇呢?」
「跟著將軍進京了,聽說將軍要把她送回咱家,采薇不肯,後來就一同走了。」
「那……」梅若依輕咬了咬唇,還是問了出來:「姑奶奶呢?」
「你不知道啊?我哥沒告訴你嗎?大前日就死了,聽說瘋瘋癲癲的說什麼你不要拉我你不要拉我,然後跳進池塘裡,撈上來了一口氣沒緩過來,死了。我哥是知道的,後事還是他幫著料理的。」
傅君悅知道的,為什麼沒提起過?傅廷死了,為什麼也不跟她說?
梅若依腦子裡佈滿疑雲,勉強衝傅曉楠笑了笑,道了聲她要回房看她乾爹給她留下的東西,便一腳重一腳輕回了清風閣。
大布包裡有兩個卷軸還有一封信,梅若依拿起信,撕開封口,兩張紙掉了出來,沒折的是一張銀票,梅若依忽略了,先打開信。
「丫頭,爹這一生分了兩個階段,與我的阿秀甜蜜相依上半生,戎馬倥傯下半生。
……冥冥中也許是天意,在戰事快結束時,我才發現了阿秀與梅兒的死因,我報仇了,也完成了我作為一個軍人的責任,此生無憾。
丫頭,君悅是個可托付終身的人,爹相信你會幸福的,此一別,也許再難相見,這張銀票,是爹這些年的俸祿,乾乾淨淨,留給你了,也許你用不著,就當爹的一片心意……」
爹對娘這般深情,梅若依又愧又悔,自己該早些來找爹的。
梅若依接著打開卷軸,第一幅是她娘文秀的畫像,栩栩如生。
「娘……」梅若依流淚看著,八年過去,她娘又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打開第二幅卷軸時,梅若依的血液瞬間凍住了,那是——紅梅傲雪圖,她家梅苑裡的那棵老梅樹在寒風裡在冰雪中傲雪怒放的畫圖。這幅圖,與她離家時帶走的那方梅花帕子上的圖一模一樣。而那方繡帕,現在在傅君悅那裡。
傅君悅幫著料理傅雅秀的後事,他是不是也見過這幅紅梅圖?
梅若依淒淒笑了,傅君悅為什麼不告訴她傅廷死了傅雅秀死了,因為他知道了,死去的是她的仇人。而這死去的人,卻又是他的至親,他兩難了,這兩人的死,於她,是喜!於他,是悲!
梅若依心裡頭空茫一片,她的仇恨戛然而止,而傅君悅呢?卻才剛開始,他的父親死在她父親手上!
「依依,君悅哥哥走了,你記著,君悅哥哥愛你,我會給你一個美好的明天的,其他的都不要去想了,好好保養身體,好麼?」
他發現了她的身世,卻不打算揭穿是麼?為了與她相守,他要放下父仇?
微風吹起煙羅薄紗簾子,半卷半掩,輕蕩蕩的,夏日的黃昏格外絢麗,嫣紅的雲朵將天空渲染得光彩奪目,院子裡繁茂的樹葉在微風的吹拂之下蕩漾起細細的波紋,葉面上金色的光影迷離跳躍,美好得讓人心碎。
梅若依失神地看著,突地,她拿起尹茂山寫給她的信,反覆的看了幾遍,一張臉瞬間變得慘白。
此生無憾!她爹這是在交待後事!為什麼?
傅曉楠又出城去軍營了,傅君悅還沒有回來,梅若依一刻也等不得了,她出了清風閣,朝永寧街走去。
邵家別院並不難找,梅若依剛走進永寧街,便聽到低沉的頌經聲。
白幡黑幕,暗沉沉的棺槨擺在廳堂中,果是她所料的,傅廷已死,且是安置在此處。
傅君悅不在。
邵卓妍在孟夏他們到來那晚一起飲宴過,彼此認得的。
「邵小姐,請問我家大少爺呢?」
「傅公子出城去找墓地了。」
出城,不知何時回來,那只能回府裡等著了,梅若依沖邵卓妍微微點頭,轉身準備離開。
「你這就走?」邵卓妍奇怪地問道,眼神別有意味。梅若依略呆,隨即明白過來,堂中設著祭桌擺著棺槨,死去是她已明言的未來公爹,而她到來,一沒跪禮二沒上香磕頭,卻就這樣打算離開。
人死萬事休,也許她該看在傅君悅份上,給傅廷磕頭跪禮。然而那腿卻怎麼也難以彎下去,梅若依遲疑了一會,最終並沒有下跪,她不願讓邵卓妍起疑,遂低聲道:「我找大少爺有急事,聽說將軍此次進京有殺身之禍,邵小姐知道內情麼?」
「你很關心虎威將軍?」邵卓妍的眼神更怪了。
梅若依淡淡道「將軍是我乾爹,我乾爹很疼我。」
「原來如此!」邵卓妍喃喃道:「難怪!傅公子不願反咬一口,原來還有這一層淵源,他對你,可真是情深意重,連你的乾爹都不願傷害。」
梅若依不解地看向邵卓妍。邵卓妍搖頭歎氣,一瞬間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將陳公公與傅君悅的對話,尹茂山目前的處境,她的解局設想完完整整說了出來。
梅若依倒退一步,怔怔地看著邵卓妍,視線瞬間模糊了。
在她不知道的背後,君悅哥哥為她做了那麼多,她不願放手仇恨,在最後關頭還不願去求她爹放過傅廷。而傅君悅卻把能扳倒她爹救出傅廷的機會放掉,只因為那樣做會置她爹於無可挽回的死地。
「梅若依,我真羨慕你。」邵卓妍輕歎。
梅若依苦笑,默默看邵卓妍,邵卓妍今日穿的是素色長裙,一概妝飾亦無,然珠玉之輝難掩,英風霽月,明艷照人。
也許,此人才是君悅哥哥良配,她只是輸在出現的晚了。
也許,自己該給君悅哥哥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梅若依抿了抿唇,對邵卓妍道:「邵小姐,我來這裡的事,煩請你不要告訴我家大少爺。」
不要告訴傅君悅?為什麼?邵卓妍心念一轉,雖不能完全明白,卻已有幾分通透,默默地點了點頭。梅若依轉身離開,邵卓妍出神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知為什麼,總覺得那抹纖細的身影隨時會隨輕風飄走。
梅若依回到清風閣,默默地收拾起行囊,她決定,跟在她爹爹後面進京,跟她爹坦白自己的身份,父女相認。她爹一心赴死,只是因為生無可戀,如果知道她活在人間,她爹爹肯定會想辦法活下來的。
她跟傅君悅之間,橫壑著父仇母恨,就讓時間沉澱一切吧,如果……如果她爹的問題解決後,傅君悅還不改初衷,他們就再續情緣,如果他被邵卓妍打動了,那她就放手,默默地祝福他們……
尹茂山留給她的銀票面額是五千兩,梅若依找油布包好縫進裡衣衣襟裡,又從櫃底夾縫處拿出幾張銀票,傅君悅跟她坦承變賣東西是為了獨立後,就把變賣東西得來的銀票都交給她收藏了,共計有五百兩,梅若依仍是分了荷包袖袋等幾個地方藏了起來。
如果明言,傅君悅肯定不會給她離開的,可是傅曉楠回來了,傅廷的死訊應該要報知孔氏了,傅府裡接著要辦喪事,他一時半會肯定脫不開身,而她爹的事卻等不得了。況且她也想暫時與傅君悅分開,給傅君悅重新選擇的機會。
梅若依決定靜悄悄離開,有感於上次自己一個人去雍州累得傅君悅憂心如焚到處找尋,梅若依這次不打算一個人獨自離開,她讓春桃找來嚴歌。
「嚴歌,我想進京一趟,你能離家陪我走一趟嗎?」
出門的事,一般都是傅君悅交待的,嚴歌愣了一下,問道:「不給大少爺知道?」
「是,並且不用府裡的馬車,到車馬行雇一輛。」梅若依平靜地道。
「好。這樣吧,我去跟傅管家告假,就說我老子那邊來信,要我回清風莊子一趟,我把春花也帶上,一路上也好照顧姑娘。」
嚴歌並沒有問為什麼,他對傅君悅忠誠的同時,也對梅若依忠誠,而據他的觀察,傅君悅是更喜歡他對梅若依更順服的。
給傅君悅留了一封信,戌初,在傅君悅回府前,叮囑春桃在傅君悅自己發現前別去稟報,梅若依帶著嚴歌和春花離開了傅府離開了并州。
傅君悅到城外找墓地,酉時末回城的,回城後先到永寧街父親靈前跪哀,戌末回府,聽得弟弟平安歸來,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看看母親心情大好,身體好轉,不由得更加開心。
父親的死訊,曉楠回來了,不能再捂下去,傅君悅雙膝著地跟孔氏請罪,緩緩地把這些日子外面發生的事,把尹茂山告訴他的話都說了出來。
「你爹!你姑媽!都死了?」孔氏喃喃失語,往日端重威嚴的高華端方已不見,僅餘淒惶與茫然。
「請母親恕孩兒無能為力,未能救得了父親。」傅君悅心下慘然,母親重病尚未痊癒的臉那樣蒼白,兩頰削瘦,為人子女未能為母分憂,實在不孝。
「原來這樣!難怪!我還說你爹怎麼會變心呢?原來是做了虧心事給巧月抓著把柄。」孔氏怔怔出神,嘴唇緊抿,後來,她的唇角的線條慢慢轉為輕微上揚,忽然間昂首大笑,明明是大笑,淚水卻如斷線珍珠從眼裡滾滾而下。
「傅雅秀啊傅雅秀,你怎麼忍心這樣害你的哥哥呢?原來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算計的,虧我還以為愧對你委屈了你,還把親生女兒送給你撫養……」
「娘……」傅君悅猶疑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還有什麼隱情他不知道嗎?
「從今以後,娘再也不用覺得愧對你姑母了。」孔氏撥了撥垂在頰邊的頭髮,咬牙切齒道:「娘以為,你姑媽嫁入尹家,是……」
那一年,雍州燈會,偏居於清風小鎮的孔氏與傅雅秀,一時好奇貪玩,想去雍州看花燈,傅廷爽快地帶上妻子和妹子前往。豈知燈會人蛇混雜,孔氏的美貌引起一混混的窺覬,那混混竟當眾調戲,傅廷手無縛雞之力,無力抵抗那頗有些武功的混混,陪文秀一起觀看花燈的尹茂山出手相助,孔氏得以平安。
「後來,你爹置了重禮上尹家謝恩,你姑媽陪著一起去的。不久,尹家來人提親,要娶你姑媽為平妻……你姑媽答應了,以傅家的家財,女兒用不著給人作平妻的。娘覺得尹家挾恩求報,你姑媽為了報恩答應的,一直對她感到愧疚,所以當她跟我要你剛出生的妹妹鳳蘭去撫養時,娘無奈答應,其後她更是要求你爹潛伏為奴助她奪權。」孔氏說到此處,哭得喘不過氣來,憤怒地罵道:「她不顧你爹斯文掃地,執意要求,我和你爹認為是我們虧欠了她,只能應允。如今看來,那日燈會她就喜歡上尹茂山了……」
原來如此,可惜強求的姻緣不會和美。
啪地一聲巨響,門邊的盆景花幾倒地。
傅君悅與孔氏扭頭看去,雙雙變色,那裡立著一個搖搖欲墜的身影,那是剛遭重創的尹鳳蘭。
「蘭兒……」孔氏惶恐地奔了過去。
「你是我親娘?」尹鳳蘭定定地看著孔氏,紅紅的眼眶處,溢著點點淚光。
「蘭兒,你都聽到了?對不起,娘是無奈的,娘捨不得你的……」
「難怪……難怪你什麼都依我,唯獨不同意我嫁給大表哥,原來大表哥是我親哥……」尹鳳蘭幽然長歎,聲音從地獄傳出來一般淒冷。
「鳳蘭,娘是無奈的,她這些年一直牽掛著你。」傅君悅輕聲道,他的眼眸親切溫和,無聲地傳遞著關慰。
「我知道。難怪,舅舅那麼疼我,我還一直想著,為何爹對我愛理不理,舅舅卻把我如珠似寶寵著,原來,舅舅才是我親爹。」尹鳳蘭喃喃自語,忽地放聲大哭:「娘,大哥,我要爹……我要爹活著……」
傅廷的死,最傷心是尹鳳蘭,兄妹三人,只有她是長期生活在父親身邊,充分享受著父親的寵愛。最沒感觸的是傅曉楠,這個爹在他們兄弟倆還慒懂的時候離家,再見面時,令他分外失望,他既從未得過父愛,也從未看到父親值得敬重的地方,父親與尹茂山相比,他甚至對尹茂山感情更深。
傅君悅對父親的感情,更多的是長子對於父親的期盼,他的母親需要父親,他的家庭需要一個父親。
悲傷也好平淡也好,死訊說了出來,喪事接著就得辦了。傅廷的遺體夜裡便從永寧街臨時買的宅子移回傅府。尹鳳蘭悲痛莫名,孔氏忙著哄勸愛女,心頭的慘切反而淡了,這一晚安靈跪靈哭靈傅君悅一晚沒有停歇,天亮時回清風閣看望梅若依,方知梅若依已離開并州前往京城了。
一陣暈眩襲來,傅君悅按了按額角,扶住桌沿慢慢坐下,勉強使自己不至於昏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