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共君沉醉

天牢,暗無天日的地方,陰森、恐怖。天牢囚禁的人,進去前都是赫赫揚揚,體面尊貴的。

對於有些陡然間離開榮華富貴場,跌落地獄淪為階下囚的人而言,沒有比這更陰酷更可怕的地方。

對於在進京前就已作了赴死準備的尹茂山來說,這個修羅場幽冥道與并州的將軍府卻沒有什麼差別,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等著人頭落地,死了,他就能夠跟他的阿秀梅兒相見了。

出人意外的,九五之尊大淵的明曄帝卻遲遲地沒有下旨定他抗旨之罪。

尹茂山在牢房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陪在他身邊的,是采薇。

采薇坐在牢房一角,癡癡地看著尹茂山。一張有稜有角的臉上,一雙虎眼閃著銳利的光芒,堅毅的唇緊抿,整個人沉默冷硬。他坐在那裡,身姿筆直,再加上健壯剛勁的身形,一眼看過去,即便人居牢房,布衣灰袍,仍是威姿赫赫的將軍。

真好,陪著將軍走完人生路的,是她。

「傻丫頭。」冷暖人生,臨死之人,卻還有人奮不顧身相隨,尹茂山這個硬漢鐵漢,亦仍免不了感慨萬千。

「說說我的丫頭在傅府的事吧。」臨了,如果說還有什麼牽掛,那就是對那個才見過三次面的乾閨女的思念了。

「依依啊……」采薇雙眼亮晶晶的,將她聽來的梅若依進傅府前在孔家的事,進傅家後自己見到的事,從久遠的到最近的,點點滴滴事無鉅細說了出來。

在枯燥無味的牢房生活中,采薇細細地講述著梅若依的一切,尹茂山靜靜地專注地聽著,梅若依在傅府裡的一切,驚心動魄,但同時,也是幸福而美好的,因為,有傅君悅。

「大少爺對依依那是真的好,府裡的人誰不羨慕依依?也都對他們的感情默默地支持,比如太太的大丫鬟雲霞……」

「君悅是個好孩子……」尹茂山讚道。他放心了,有傅君悅捧著寵著他的丫頭,他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了。

這一天,尹茂山迎來第一個探望他的人,來人是——傅君悅。

四目相望,傅君悅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長揖到地:「岳父大人安好?」

「好。」尹茂山點頭:「我的丫頭呢?有沒有一起來京城?」

原來,心中還是牽掛的。

「依依沒來。」傅君悅的聲音有些瘖啞,眼圈發紅。

尹茂山虎目閃過失望,稍停,沉聲道:「多謝你不遠千里過來探望,有個給我收屍的人也不錯,記得善待我的丫頭。」

「君悅不是來給岳父大人送終的。」傅君悅淡淡道,拳頭握了握,右手慢慢探入懷中……一方帕子在他手裡展開。

紅梅傲雪繡帕,針工笨拙。這是?

「這帕子哪來的?」尹茂山猛地掐住傅君悅肩膀,差點捏碎傅君悅的肩胛骨。

「這方帕子,是一位叫尹若梅的姑娘繡的,這位姑娘尚在人間,岳父大人想見她嗎?」

傅君悅輕輕地說出這一番話,平靜而沒有波瀾,於尹茂山卻如驚雷霹靂。

「你是說,我的梅兒沒死?」

「是,沒死,當年我父親在放火前把她放走了。」

「我的梅兒沒死!沒死!老天!不!我不要死!我要見我的梅兒。來人,給我拿筆墨紙硯,我要上折陳情。」

**

大淵明曄帝自陳公公與尹茂山進京後,就一直作惡夢,夢裡有形形式式的人從他眼前飄蕩過,他們有的沒頭有的沒手有的沒腳,沒有一個四肢齊全的,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身披鎧甲滿身血跡。

這日午休,明曄帝又在夢裡掙扎了。他在龍床上不停地滾來滾去,額頭冷汗淋漓。

「陛下陛下……」隨侍的太監李公公急忙把他喚醒。「陛下,怎麼啦?要不要宣太醫?」

「召……」明曄帝覺得胸口沉悶,悶得他總有一口氣喘不過來的感覺。

太醫匆匆趕來,又是老套的說辭,氣血浮燥所致的五內不和,藥方開了,藥煎來吃了,與往常一般,心口又稍稍安寧了些。

「皇上,高尚書房尚書左中丞崔太尉求見。」李公公稟道。

「不見。」明曄帝擺手,嫌惡地道。不用見不用聽,他也知這些人是來請旨賜死尹茂山的。

明曄帝慢慢地踱到大殿左側,那裡有一幅寬三米高二米的大架屏,屏上裝裱的是一幅圖,此次押送尹茂山進京的虎威軍監軍太監陳公公呈上的,那就是傅君悅所繪的——大淵山河圖。

波瀾壯闊的大海,險峻的高山,蜿蜒的河流,碧綠的田野……辛勤勞作的大淵百姓……城樓民居宮室……整個大淵生機蓬勃地展現在這幅巨大的畫捲上。明曄帝的手指落在圖上的并州上,然後慢慢移動,後退,這是并州南面的泰州,再退,是裕州,再退,是平郡,再退,是曹州……這些地方,都曾不屬於大淵,在尹茂山從軍前,這些地方被韃靼國侵佔了。

半年,一年,一年半,兩年……隨著尹茂山入伍時間的增加,隨著他的官職的上升,八年,尹茂山用八年時間,將韃靼人從大淵的國土趕出,此後他駐紮在并州,開始了與韃子長達八年的對抗。

功高震主宜剪除,然忠臣良將難得,明曄帝明白這一點,他不想處死尹茂山,他只想將尹茂山與皇室牢牢地捆綁在一起,讓他一直效忠,他曾將皇妹許嫁,尹茂山拒婚,曾將皇后的妹妹許婚,他抗旨不遵,他聲明,家有髮妻不能遵聖命。

他將九五之尊的顏面置之不顧,但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遵從聖意,從軍十六年沒有歸家一次,甚至在髮妻女兒被燒死後,得不到皇命許可便連回鄉拜祭都沒有。

前年,尹茂山上折請求橫掃韃子王庭,求得長治久安,作為帝王,他何曾不想長治久安,可是朝臣都不贊成,怕尹茂山率大軍出境後,會在塞外自立為王,他也有此憂慮,遂下旨不允,並派了監軍赴并州。

然而,如果以前還有些不放心,擔心尹茂山造反,有殺尹茂山之心。現在他已完全明白自己這個擔心是多餘的。尹茂山滅了韃子,平靜地隨著陳公公進京請罪,在離開并州前將虎威軍交給資歷尚且的一個新人將領,就是不想虎威軍得到他的死訊後在有聲望的將領的領導下作亂,這番苦心,他一看尹茂山請旨封一個從軍一年的新人作并州督撫時便明白了,也許他喜歡那個新人傅曉楠,但這個安排,卻絕對是站在國家的立場而非個人的立場上作出的。

那些請旨賜死尹茂山的人,有的是真的忠心,如吏部尚書房如晦、戶部尚書高淵,怕尹茂山軍權過重威脅皇權,有的是迫不及待想接手兵權撈取好處,如太尉崔岑、左相杜威……

這些人加在一起齊齊施壓,明曄帝著實頂不住了,尹茂山功在社稷,然而沒來過京城,在朝堂中沒有妻族父族母族同窗等任何關係,得不到高門望族的支持,出身卻又是大富之家,不是鄉野貧家,也沒有寒門仕子方面的支持,虎威將士又遠在并州……

就沒有辦法赦免尹茂山了嗎?明曄帝按按額角,覺得剛好轉的頭又痛了起來。這些天,那一個個出現在他夢裡的戰死沙場的戰士,在無言地討伐著他,如果他將尹茂山賜死,這些將士亡魂是不是就一直糾纏著他不放?

「啟稟皇上,尹茂山在天牢裡寫了一份陳情表。」殿外太監稟報。

陳情表?

「呈上來。」

死硬的一臉慷慨赴死的尹茂山竟然上了陳情表請求赦免抗旨死罪!明曄帝從中看到希望,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緊繃多日的臉線條微微鬆馳,太好了!有尹茂山求生的陳情表,他可以拿來在群臣面前做做文章。

「陛下。」李公公低聲稟道:「禮部郎中何子蘅在殿外求見。」

何子蘅?明曄帝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這何子蘅與高淵是同年進士,先皇時期科舉,高淵是狀元,何子蘅是第二十名進士,才高八斗傲氣如牛,當過翰林院庶吉士,地方州官,性情耿直,說話不婉轉,後來被摘了官帽,前些時高淵保舉,自己又把他提了上來。

這人是高淵同年好友,不會也是來請旨要殺尹茂山的吧?明曄帝皺眉,拂袖道:「不見。」

李公公出去了,一會後又進來:「皇上,何子蘅不肯走,在外面大叫大喚,說什麼尹茂山不可殺……」

「哦。」竟然有一個不讓殺尹茂山的,雖然只是個五品官,總是一個呼聲。

「傳。」

何子蘅年前獲任禮部朗中,傅君悅進京,打聽到老師在京城任職,自然是先登門拜訪。

師生一番深談,何子蘅從傅君悅口中瞭解到尹茂山的為人,再想想多年征戰尹茂山立下的功勞,由不得義憤填胸,跑去找高淵請求其替尹茂山求情,高淵是忠直之人,聽了何子蘅的說辭,便拉上房如晦來替尹茂山求情,只是因他們一貫的要求處置尹茂山,明曄帝誤以為還是之前的立場,見都不見。

何子蘅性甚耿直,兼且將傅君悅視同親子,見傅君悅為了尹茂山的事不遠千里進京奔波坐臥不寧,高淵求見皇帝不接見,他也不退縮,不顧自己官卑言輕,就那樣跑進皇宮求見,為了得見皇帝,還假意大聲咆哮。此時聽得太監尖細的長長的傳字,不覺大喜。見了明曄帝也不廢話,跪了下去就直接求情。

「皇上,尹將軍雖是抗旨,然多年為國為民征戰,功在社謖,請皇上允其將前功抵過。」

明曄帝哼道,「難道因為他功高,就可以抗旨不遵」

「尹茂山此次行事確有差池,但皇上,若是此次不出兵,這仗還得打多少年?得耗去多少軍糧兵力?怎可因此治尹將軍抗旨之罪?尹將軍為國為民,難道陛下不能特赦,安撫征戰多年的虎威軍的軍心?」

……

何子蘅說了許多,明曄帝坐在龍椅上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最開始的姿勢聽著,在何子蘅講完後,示意李公公奉上茶水。何子蘅講得入神,端起來就飲,飲完了方才察覺,倒嚇得忙跪下謝恩。

「你怎麼對并州的一切很熟悉?」明曄帝輕輕地敲了敲桌面,他有赦尹茂山之心,那是因為尹茂山在朝中沒有根基,若是尹茂山與朝臣勾結,又另當別論了。

何子蘅一驚,忙跪下道:「皇上,尹將軍絕沒有和臣私下來往,臣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臣的學生傅君悅剛從并州來京……」

傅君悅?這名字明曄帝還記得,他的目光投向那幅大淵山河圖。陳公公說過,繪圖人名傅君悅。

尹茂山有沒有與朝臣勾結,是決定赦還是殺的關鍵。

「傳傅君悅來見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