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暖,恰是百花爭艷的時節。卻突起一陣霜風,雁棲宮天井的幾株海棠猝不及防,被風捲去枝丫上最後幾片殘葉。葉片在空中有氣無力地打了幾個旋子,就此掩在一地萎黃之中。
宮女錦玉端著盆子走出殿來,枯葉踩在腳下咯吱作響。她緩步下階,不留神踩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驚得一屁股坐在台階上,連手中的盆子都丟了出去。
銅盆光光響著砸在地上,血水四灑亂濺,在斜陽映照下觸目驚心,倒也算是替那一地的萎黃添了幾分艷色。
她癱坐在台階上,驚魂未定看著方才踩到的東西,發現不過是一截枯朽的樹枝。她長長鬆了口氣,剛想站起身來,卻因毓景宮傳來的持續管樂聲而倏然失了力氣。
今天是沈貴妃的生辰,這曼妙悠揚、溫脈纏綿的樂曲,專為替她慶生而奏。管樂無片刻止歇,想來錦琳也不可能有什麼作為了!
身後森森的殿門,像是巨大的獸口隨時會將她吞盡。同樣是恢宏壯闊的殿房,同樣是漆柱金琉璃,裡面同樣住的是娘娘。只是,那邊的海棠抽芽吐苞,搖曳生姿,而這邊的已枯敗。
錦玉頹然坐在台階上發呆,直到錦琳身影出現,果然只有她一個人。縱料到了結果,親眼看到時仍覺得心被狠戳了一刀,絕望而催出的怨憤噴薄:「穩婆說隨時有可能母子俱損,這樣也不肯來嗎?」
錦琳搖頭,神情格外沮喪:「皇上與貴妃宴慶,我連殿門都沒進去。」
錦玉急道:「就算再厭棄,娘娘腹中所懷的也是龍裔。如今危在旦夕,他們居然不肯通報,好大的膽子!」
錦琳絞了絞帕子,咬唇小聲說:「咱們娘娘性命是小,皇上興致才是大。若放我進去,皇上動了怒,豈不是白累了他們?」
錦玉的臉色煞白,卻說不出話來。錦琳歎了口氣:「姜太醫說過,孩子健康得很。只這一句,皇上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錦玉冷笑:「是啊,只消孩子能落地,娘娘難產去了才好,省得日後賜死這麼麻煩!」
錦琳急忙去堵她的嘴,低聲道:「罷了吧?少說少問方可長命。你我……」
錦玉拉下她的手:「皇上若真想去母留子,我們豈能逃出生天?少說少問?晚了!」
她拾起盆來,看著盤壁雕花縫隙裡沾染的血污,卻沒了去打水的力氣。
娘娘臨盆,掙扎一日一夜孩子還未落地。今天恰是毓景宮主子的生辰,皇上寵愛貴妃自然是要留在那兒的。
想著兩宮離得如此之近,許能有機會面見皇上。若他尚有一絲憐憫,哪怕只是擔心龍裔也可以。到底是想多了,離得再近又如何,不想見終究是不見的。待孩子一出世,皇上的耐心也就到頭了。娘娘真去了,她們又哪來的長命?
兩人默然間,內殿倏然傳來嬰兒的啼哭。這昭示著生命初臨的號啕顯得強勁有力,彷彿將那一日一夜在母腹中憋悶的委屈皆號了出來。
錦琳面上剛是一喜,又想到錦玉的話,不免又有些憂懼。聽著嬰兒啼哭,僵在殿口竟是忘記進去。
偏在這個時候,一連串匆匆的腳步聲襲來,踩得落葉咯吱亂響,估計人數不少。不知是否因這洶洶腳步聲的緣故,殿內嬰兒哭聲也變得也有如喪鐘般可怕。後背僵硬了,脖子更是僵得轉都轉不動,眼睜睜看著數名太監侍女簇擁著一個華衣中年女人,穿過中殿大步而來。
錦琳和錦玉直至來人近了前,這才如夢方醒般趨下階跪倒在地:「瑞、瑞大姑姑!」
簡芳瑞是皇上最信任的內侍,現任六尚司督領,宮中六尚女官皆受她差管。錦琳慌了神,孩子才剛出世,這一位就過來。難道真如錦玉所言,皇上是片刻也不想再忍了?
芳瑞沿途看到這雁棲宮內一片蕭索,不過數月光景,卻如同荒蕪了十年。宮中一向如此,殺人只需「冷落」二字足矣。她皺了皺眉頭,並未理會行禮的兩人,直接往殿內進。
穩婆慌裡慌張地跑出來,雙手沾滿了未及清理的血污。她見了芳瑞,也不知是不是驚懼太過,連禮都忘記行,逕直叫:「不好了,娘娘有血滯之狀,只怕是……」
芳瑞面色煞白,匆匆往殿內而去。
錦琳和錦玉皆軟癱在地上,呆呆看著一堆人呼啦啦追著瑞姑姑進去。錦玉半晌才回過神,氣若游絲:「嚇、嚇死我了,還,還以為是來傳旨的……」
錦琳喃喃道:「看瑞姑姑面色……皇上許是還有些關心娘娘吧?」
錦玉搖頭:「誰知道呢?」
她軟軟垂著頭,帶出劫後餘生的如釋重負。總算還活著,再好不過了。
雁棲宮西暖閣裡,帳幔將瀰漫的血氣圍裹得更加厚重。床褥凌亂,染血的棉布觸目驚心。細弱女子包在猶帶血漬的被子裡,髮絲打了縷粘連在臉上。
雙眸半睜半閉,面上卻是極不正常的艷紅。芳瑞握著她的手,未及開口眼淚先落了下來,強撐著笑道:「是個兒子呢,奶母抱去洗澡了,一會兒你可以瞧見。生得好像你……」
「不像雁行嗎?我更希望能像他呀!」
芳瑞心裡更慟,吸了吸氣道:「也像的,真的,皇后一會兒……」
「瑞娘,別這樣叫我……好難過呢。」她笑得孱弱,眼中卻閃過光,讓她整個人都艷麗起來,「以後,孩子就拜託你了!」
「不行的。」瑞娘又慌又怕,握緊她的手,輕撫著她的臉,「你得撐過來,凝歡,當我自私吧,當是為了殿下吧!好不好?不管怎麼樣你都要撐住,一定要活下去!好不好?」
她看著瑞娘,牽出笑意:「我撐到今日,就是為了把孩子生下來。好想雁行啊,真的太累了,也是時候去找他了。」
「不,不要!求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們……」
「簡芳瑞,你膽子愈發大了!哪個吩咐你到這來的?」
冷冷聲音倏然從瑞娘身後響起,瑞娘和凝歡的臉色頓時變得灰慘。
不及她回頭,一隻強有力的手伸了過來,將她重重掀了出去。瑞娘踉蹌了兩步撞到櫃角,癱軟著半晌直不起身來。凝歡見狀,掙扎著想起身,金色團龍近在眼前,摻雜著血腥氣的冷香不可避免侵襲而來。
殘酷與柔媚合二為一,能將這兩種特質糅合得如此自然的,天下間恐怕只有眼前這個人了吧?狹長的眸子裡夾了深深的怨怒,彷彿垂死的那一個是他!
看到他這副面容,她的心情霎時大好。沉重的身體似乎變得輕盈,流失的血似乎也都回歸了身體。這一年來,他們在宮裡不遺餘力地為對方製造地獄,自身處於森羅也在所不惜。
他是楚正越,錦泰最尊貴的男人,當今的嘉順帝。拜他所賜,她也成了錦朝最尊貴的女人。
這不能掩蓋他們是仇敵的事實。
他殺了她的丈夫,毀了她的安穩。讓她變得支離破碎,在他的爪牙下生不如死!
「喝了它!」
沒有其他廢話,楚正越將白瓷盞抵在她的唇邊,一股藥氣伴著血腥氣撲鼻而來。她瞥到他腕上尚纏著白布,血漬猶在往外滲。不由冷笑:「少用這套蠻巫之術……」
話沒說完,他掐著她的臉硬灌了進去。灌得又快又急,嗆得她一陣噁心,他扼著她的喉嚨不讓嘔,令血茶一點不浪費地全入了腹。
丟下瓷碗,楚正越繼續惡狠狠地瞪著她。秀美的面容有些扭曲猙獰,額頭上青筋亂蹦,狹長如媚的眼血絲密佈,彷彿她產後血滯凝堵對他而言是極狠毒的報復。
他冷冷道:「不是要折磨我一輩子嗎?不是要讓我萬劫不復嗎?怎麼現在放棄了,葉凝歡?」
咬著牙齒將她的名字吐出,揪住她的襟口,將虛軟的葉凝歡半提起來,他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你這口氣若是嚥了,我就宰了他!」
葉凝歡帶出詭笑,縱有氣無力也要顯出氣勢。聲音輕弱,卻也吐字清晰:「你不會殺他的,你捨不得好不容易搶來的江山。」
看著他抽搐的表情,她的笑容反而艷麗。大限將至,再無所懼,口不擇言起來:「當然,你也可以找個來路不明的來代替他,或者讓你的女人去和其他男人替你生一堆繼承人。反正你這輩子沒指望了,注定了要當龜公,綠帽子會一直戴到天上去!」
楚正越並沒有她意料之中的勃然大怒,反而浮起笑意,手指輕輕撫著她蒼白的面頰:「好歹毒的女人!葉凝歡,你下的毒我解了。」
她眸子倏然睜大:「不可能,那根本無藥可解!若你真解了,豈會任我生下孩子?」
「世上豈有無藥可解的毒?」他牽起薄唇,帶出森冷的笑意,盯著她有些渙散的眼睛,「只有無可救藥的人。」
楚正越說著,將葉凝歡丟回到床上。無視邊上的瑞娘一臉悚然灰慘,揚聲喚人:「雅言,進來!」
隨著他的呼喚,一陣環珮叮噹,衣著鮮麗的侍女扶著一個美貌女子走了進來。恰是今日過生辰的沈貴妃。看著她亦步亦趨,葉凝歡的身子越來越冷。沈貴妃的腹部隆起,看起來有五六個月的身孕。
葉凝歡不可置信地瞪著她的肚子,本能地又去看邊上的瑞娘,見瑞娘也是一臉驚詫,腦子登時炸裂了開來,像是瞬間掉進了無底深淵,不斷地墜落,一直墜到暗無天日的冰冷深處。
怎麼可以這樣?她忍著滿心的仇恨,忍著她的兒子認賊作父的怨恨,忍著刻骨的思念,忍著一次又一次跟他同歸於盡的衝動,竟換來這樣的結果麼?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沈貴妃肚子裡的,一定不是他的孩子!
他似是猜到她的想法,笑得開懷,輕聲貼在她耳邊說:「愈發壞了,竟想這等污糟念頭。若你不信,待孩子生出來我驗與你看如何?」
沈雅言半垂著眼瞼,在宮女的攙扶下盈盈下拜:「臣妾給皇上請安,給皇后娘娘請安!」
楚正越露出笑容,攬住沈貴妃,手輕輕覆在她的腹部,微嗔道:「早說讓你免了禮數,總是不聽。這殿裡血氣太重,本不該讓你來的。」
溫情脈脈,愛意流轉,彷彿世間風光皆聚在兩人身上。葉凝歡怔怔看著這一切,淚水不由自主跌落了下來。她不該在他面前哭泣示弱的,就算再怎麼悲慘也不該。只是此時,她又想到那雙漆黑動人的眼睛!
楚灝,才是她的丈夫!
孤雁離遲遲,簌風阻南行。寒翅滯於北,何事不早飛?
雁南行,雁難行。雁行是他的小名,儼如他的一生,總是踟躕艱辛,總是伴著霜風凜冽。她曾說過,就算他走的是一條死路,她也必追隨到底。
只是,此時她輸盡了,連最後的籌碼都失去。生命成了一團爛絮,再無半分可期。
以前,每當孤寂到絕望的時候,每當心痛要死的時候,便時時想,若有來生,唯願與雁行同行到老,陪著他一點點變得皺皮滿臉發落齒搖,陪他一起昏昏欲睡,任生命一點點在兩人身上斑駁流逝,再不放開分毫……若真能如此,那就是最美好不過了。
現在,連來生也不敢再期待了。她成了仇人的皇后,她再無計可施,她保不住他們的孩子。
除了想念,也只剩想念了。
楚正越眼角餘光掃到葉凝歡眼中的淚痕,怒火就這樣被點燃並灼燒起來。他嘴角微微地繃緊,繼而旋開,轉頭吩咐下人:「把門窗開開,透透風,省得這裡的血氣熏到了貴妃!」
瑞娘大驚,掙扎著起來去攔:「不可以,娘娘剛生產完,不能開窗啊。」
她跪倒在地上,痛哭:「皇上,娘娘知錯了。她再也不敢了,求皇上……」
楚正越不耐煩地將她踢開。內宮大紅人芳瑞,此時卻像是隨時折斷的柳枝,既孱弱又卑微,看似前呼後擁的風光,其實那些所謂隨從皆是楚正越的耳目。一如葉凝歡高高在上的皇后身份,也不過只是一副讓人生不如死的枷鎖。
楚正越看也不看,下人擁來將她拖走。他轉而踱向床邊,看著葉凝歡:「葉凝歡,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冒著被天下人恥笑的風險立你為後嗎?」
聲音漸低下來,他溫柔撫著她的臉,喁喁細語,彷彿說著最動人的情話:「我們生同寢,死同穴。即便下到黃泉,你與十九叔也再無關礙。」
葉凝歡身如入冰窟,心卻如油煎一般地灼痛。她慢慢伸出顫抖地手,掙扎著想去掐他的脖子,一口鮮血直噴了出來,濺了他一身。她茫然瞪著他,虛軟的身子晃了兩晃,一頭栽倒在床上。
楚正越盯了她半晌,覺到一股細風自身後吹來,透過帳隙掠在他的後頸上。他沒有回頭去看,只是掀了被子裹住葉凝歡,冷冷道:「話都聽不懂的東西!把窗關上,滾出去掌嘴!」
倒霉的宮女一臉莫名立在窗畔,剛想跪倒辯解求饒。內侍卻虎視眈眈大步走來,二話不說地架了她往外拖去。
匆匆趕回去拿藥的姜太醫小跑著進來,至了內闈帳外才緩平了氣息,低聲道:「皇上,微臣剛配了一劑活絡丹,想必可以推瘀引血。只是娘娘剛生產,氣血兩虛,所以微臣又……」
「她動了氣,嘔了一大攤血,臉倒是沒那麼紅了。」
「呃,若是如此的話,便不必用……」
「進來回話吧,她的胎向來是你料理的。這會子拘在外頭做什麼?再給她把把脈。」
姜煥躬身入了內闈,見楚正越坐在床邊,沈貴妃立在一側。他給兩人請安,看到沈貴妃的肚子的時候愣了一下,又急忙把視線挪開。
楚正越掃了他一眼,轉而又看著沈雅言:「不必裝了。」
雅言微微抽搐了臉,垂了頭:「是。」
她慢慢轉了身,不一會兒,手裡多了個軟枕,高隆的腹部頓時平坦下去。姜煥心下一動,皇后動大氣嘔血,難道是因看到貴妃大肚子?這不太可能吧?姜煥腦子只轉了兩轉,便生生打住。別說多看多問了,連大氣都不敢再多出,只專注把脈。
當今聖上是先帝的侄兒,生性乖張喜怒無常,聽說做藩王時就是個殺人如麻的狠角色。生得柔美,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武夫。血腥起來,連他這個行醫四十年見慣死屍斷肢的大夫都覺驚懼。
這段日子受命照顧有身孕的葉皇后已讓他夙夜憂心,孩子出世也算解了重負。至於其他皇家辛秘,自然是看也當沒看到,知曉也作不知,更別提去打聽了。如此才能長命啊!
姜煥把完脈,道:「娘娘剛剛生產,血滯凝堵以至惡露難排,皆是因娘娘肝火盛而……」
楚正越微蹙著眉打斷:「說簡單些。」
「是,是。娘娘體弱,早年有積疾,如今又大失血氣,只怕這一年半載都下不得床了。」
楚正越臉色變了,顯然這個結果讓他難以接受。他揪住姜煥,慍怒道:「之前問你,道無事定可順產。此時又說她得躺個一年半載,你是嫌命長了?以為朕是泥捏的好糊弄?」
姜煥驚恐道:「臣不敢欺君,娘娘懷胎之時,胎兒穩固母培亦強。因此臣才敢言定可順產。只是隨著月份增大,娘娘鬱鬱寡歡,日日垂淚心生絕念。微臣屢勸無效,唯得開些平心順氣的補藥來給娘娘服用,終究心病難醫,想來……」
楚正越擺擺手:「好了,別再說了,下去配藥吧。」姜煥如獲大赦,忙退了出去。
一直靜立在內闈床畔的沈貴妃看著楚正越的背影,猶豫了半晌,趨近了兩步欲開口。他淡淡地說:「沒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沈貴妃僵了僵,終究沒再說什麼,躬身道:「是,臣妾告退。」
她走了幾步,出幃幔前忍不住回望。楚正越小心翼翼地掖被角,那樣輕手慢腳,彷彿碰觸易碎的精瓷,珍視的至寶。
沈雅言狠狠抽痛了一下,再不忍看下去,大步出了內闈,匆匆往外走去。
殿外,雁棲宮的宮女錦玉和錦琳探頭探腦地觀望,瑞大姑姑領人來了,緊著皇上也來了,連沈貴妃也來了。兩個丫頭不敢再進去,眼見貴妃領著宮女出來,忙跪地行禮。待一行人走遠。錦玉長吐了口氣,久失血色的臉上此時帶了紅暈,小聲說:「皇上來看娘娘了,還罰了亂開窗的奴才,那可是常跟著瑞姑姑身邊的呢!娘娘這次有望了。」
錦琳笑了笑,方纔還說怕是去母留子,她們得跟著陪葬,這會兒又說有望了。時境變幻,人心又何嘗不是如此?
所謂有望,是母憑子貴吧?到底娘娘算是爭氣,生了個皇子。皇上登基不久,又得了嫡長子,自當心情好些。便與娘娘有再多嫌隙,終究可以暫時放了一放了吧?
沈貴妃回了毓景宮,這才如乏力般地倚著銅鶴宮燈架發呆。一個掌事模樣的宮女見狀來扶她,關切地問:「娘娘?可是身上不爽?」
沈貴妃看著攙扶她的宮女,眼中漸漸泛了潮意。宮女揮手示意邊上的隨侍退去,自己扶了她,笑道:「娘娘累了,回寢殿歇歇吧?」
沈雅言點點頭,拿帕子拭去欲落的淚滴。兩人沿著中廊往後殿裡走,沈雅言忍不住低聲道:「阿寧,我覺得好沒意思。」
阿寧沒有說話,只是將她扶進寢殿暖閣。驅走閒雜人等,親自遞了盞茶給她。見她神情漸緩,這才勸道:「當年皇上絲毫不知娘娘心意,娘娘尚不移志。如今怎麼又灰心了呢?」
沈雅言愴然道:「那時他眼中無我,亦也無她人。但是現在,他眼裡心裡只有那一個,縱然我成了寵妃又如何,倒覺得比以前還不如!」
阿寧壓低了聲音:「娘娘指……皇后?」
沈雅言點頭,阿寧表情微凝重,想了想道:「皇上立她為後,是為了穩住王家。闔宮盡知的事,娘娘怎的想到其他的地方去了?」
「皇上幾次以自己的血入藥給她續命,她定要住在這偏僻的雁棲宮,皇上就讓我住在一軒之隔的毓景宮。藍采軒上,可一覽雁棲宮境界。在那裡,便可知她是否安好。為了東藩嗎?為了天下嗎?騙鬼去吧!」
沈雅言落下淚來,帶出慘笑:「在這世上,誰能比我更瞭解他呢?正越知道,他窮極一生也不可能得到葉凝歡的心。所以,他也不打算說出自己的心思。既然不愛,索性便恨。總比視若無睹更好百倍。拚死折磨,百般糾纏。如此一生也不錯!他這個方法,我也該效仿吧?殺了葉凝歡,殺了她,正越定恨我入骨!」
阿寧駭住,急忙扳著她的肩膀:「娘娘,莫說這樣意氣的話。」
沈雅言痛哭:「阿寧,我不知道除了這個還有什麼辦法?整整十七年啊,我還能等幾個十七年?」
春色爛漫,空氣中卻帶著冷冷霜寒。四月艷景,看在葉凝歡的眼中,卻像是入了冬。
葉凝歡裹著厚衣坐在中都園的荷花池邊曬太陽,荷葉青郁,密密匝匝在塘中滿栽。幾隻仙鶴邁著鬆散的步子尋著塘裡的小魚,不時抖抖翅,很是悠閒。
永安的景致,總不及原都那樣艷麗。原都至冬也不冷,秋景最是嬌艷。每逢秋時,必是秋花夏花齊綻,奼紫嫣紅比春色更盛。那時她常常於荷塘邊戲水逗魚,身邊總陪著冬英、夏蘭、綠雲和綠綺。她們很絮絮叨叨,卻也很貼心可愛。
還有瑞娘和馮濤,瑞娘時常數落她憊懶不學家務,卻也總是替她打理周全。馮濤裡外兼顧,最是縝密妥當。
偌大王府,處處都是她的安穩快意。
當然少不了楚灝,她生命中的光與愛。總是喜歡拖她下水,雜務繁忙不得自在,便也鬧得她安生不得,時常挑著眉毛掐著她的臉說:「葉凝歡,我去哪裡你都要跟著!」
他給了她堅實壁壘,給了她一個美好的混吃等死的地方。遺臭萬年或者紅顏禍水都無妨,安穩要在險中求也無妨,總歸是他們的日子。
全都沒有了。
她撫撫自己的肚子,平坦下去了,卻有種莫名的失落感。楚正越的毒解了,她的孩子隨時有可能死於非命。當下她這口氣,還得接著熬!終究是她輸了。
她出月以後,孩子養在鳳儀殿,沒有楚正越的口諭,連她這個親娘也不能見!想見孩子,就得跪到他面前去求他。她拉得下這張臉,還得見得著人才行。這陣子他沒往內宮來,死到哪裡了也不知道。她實在焦心,這才生了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守株待兔!
楚正越立在月洞門下,看著葉凝歡裹如圓球的背影出神。他沒帶侍從,身邊只跟了行務屬的統領鄭伯年。
鄭伯年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暗暗歎了口氣。這中都園是往啟元殿的必經之路,娘娘坐在這裡,是想求見皇上了。
楚正越皺著眉頭盯了她半晌,問:「她身邊的奴才呢?怎的把她扔在這兒不管了?」
鄭伯年愣了,一時間都不知要說什麼好。鄭伯年是自打他任藩王時便追隨於身邊的舊將,如今統領行務屬,需時常出入宮禁,於一些事情也比較清楚。
葉凝歡是皇后不假,但因與皇上反目,被皇上削了份例。她如今領最低階充侍的例,空頂個皇后的名,過得比宮女還要拮据。
偌大雁棲宮,只有兩個侍女。無錢維持打理,雁棲宮內半數以上的殿房都是空置。估計那兩個宮女把她弄來,又得急著回去料理宮中事宜,怎麼可能時時守在邊上?這位自己做下的事,現在竟又不記得,開始找茬子埋怨人來了。
鄭伯年說:「皇上既擔心,不如去見見吧?」
楚正越猶豫了片刻,到底沒進去:「見什麼?來回來去不就是那兩句話?她不肯老實在床上將養,話也可以省了。看她到底能熬……」
說著,胸口滯凝讓他忍不住咳嗽了起來。鄭伯年急忙上前扶住。楚正越隨手掏出帕子掩住口,抹去唇角那絲不正常的嫣紅。
鄭伯年心慟,猶豫了一下,到底把話說了:「皇上不可再以血引藥了,否則,鎮在體內的毒只怕要……」
楚正越擺擺手,淡淡地說:「無妨。」
鄭伯年還要再勸,楚正越擺手道:「朕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長寧不要擔心。」
長寧是鄭伯年的字,楚正越如今君臨天下,卻仍親切喚他「長寧」,他抽搐了唇角,強撐著擠出一絲笑容:「微臣年邁了,免不得碎嘴。」
楚正越微笑:「長寧春秋鼎盛。今年秋圍,還要登個頭彩才是。」
說話間,小太監跑著過來稟告:「皇上,盧大人回來了,在啟元殿外候著呢。」
楚正越凝了凝神,又看向葉凝歡的方向。低聲吩咐小太監:「你在這裡看著些,待雁棲宮的人來了再走。晚些時候把姜煥叫過來。」
小太監這才注意遠處坐著的葉凝歡,伏身應下。楚正越領著鄭伯年往啟元殿去,鄭伯年看著他的神情,低聲問:「他此時過來,不知是否帶回來好消息!」
天下皆以為東臨王楚灝身死,實際上屍身尚未尋獲。東藩六郡掘地三尺亦無所得,若他尚在人間,是皇上心腹大患。楚灝為先帝嫡親弟弟,太祖孝仁皇后王氏親子,若他仍生,皇位豈可淪落旁枝?但願盧樹凜帶回來的不是這種消息!
楚正越面無表情,又看了一眼葉凝歡的方向,大步而去。
葉凝歡仍在池邊坐著,即使裹得嚴密,細風一吹卻讓她整個人發抖。花錢買的消息也未必是准的,楚正越這死人根本沒從這邊路過嘛。瞧著日頭偏西,只怕這會子他也不會再往這邊來了。實在冷得入骨,只是錦玉和錦琳不在,她想站也站不起來。
無計可施的時候,身後傳來悶響。葉凝歡嚇了一跳,忙回頭看去。
一個小太監趴在她身後不遠的草叢中,死活不知。葉凝歡吃驚,掙了兩下也沒站起來,只得揚起聲喊:「喂,你怎麼樣了?有人嗎?附近有沒有人在……」
就在她扒著椅背叫喚的時候,冷不防側面一陣風掃過。葉凝歡連頭都不及轉回來,身子騰空而起。被一股力摜向荷塘,她重重地栽去,驚得仙鶴振翅亂撲飛。
竟是這種不明不白的料理方法,葉凝歡在陷入漆黑的時候,居然有些想笑。
泥水將她層層包裹,不知是窒悶太過,還是垂死產生的錯覺。冷意漸漸成了暖融,彷彿又回到曾經。楓葉如火菊如金,月桂怒綻如點點星。
香飄全城,繁華亂目。原都的美麗,至死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