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醒醒啊……」
葉凝歡渾身激靈,醒了過來,她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冬英和夏蘭沒吱聲,直覺這會兒心猶在狂跳。
冬英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她猶未完全清醒的樣子,掩了口笑嗔:「獨就你有這本事,坐得端端正正還能做好夢,連衣服都半點不亂呢。」
冬英、夏蘭、綠雲以及綠綺都是葉凝歡的貼身丫頭,朝夕相處下來甚是融洽,加上葉凝歡是個沒計較的人,私下裡她們也格外放得開。
葉凝歡長長吐氣,心有餘悸地說:「哪裡是好夢?噩夢才對!我夢見讓人扔進池塘裡活活淹死吶!」
冬英和夏蘭臉色一變,冬英連聲地「呸」出去,擺著手道:「今兒可是你的好日子,怎的胡說八道起來了?」
葉凝歡撇撇嘴說:「我沒胡說啊,當真是……」
「夢豈有當真的?」夏蘭捧了茶送到她面前,接口,「今日主子大婚,可是名正言順的東臨王妃了!如今殿下歸了藩,再沒什麼可擔憂的了。榮寵眷愛,主子應有盡有。如此良辰佳期,哪能讓一場夢給擾了好興致呢?」
葉凝歡僵著臉沒說話,今天是九月十三,是她與東臨王楚灝成親的日子。此時眉心點花妝,眼尾掃金粉,又穿一身大裾鋪展的王妃吉服,當真是濃艷無比。只是不知是因脂粉敷面太過,還是因噩夢而餘悸未消,將她原本瑩透的肌膚弄得有些慘白。
她的吉服是以紅色為底色,袖口、領口、襟擺以及邊裾皆以濃紫鏤金團花滾邊。袖口極是寬大,若她站起足以及地,三層拖裾更是迤邐如霞。人尚端坐於床上,裙擺卻鋪展於地毯上,將金線繡成的團龍出雲圖樣完全展開。團龍如真,紅寶綴就的眼珠光閃奪目,彷彿隨時都可破雲成翔。
錦泰例,宗室嫁娶需按制按位著吉服,不若民間著鳳冠霞帔。她的夫君為四方王之一的東臨王,四方王非皇子不封。因此朝、吉兩套重要禮服皆飾龍紋,以示顯貴身份。她這次跟著沾光,也能混這一身團龍吉服穿穿。
只是此時,她不僅沒有一朝顯達的意氣風發,也沒新嫁娘那羞怯緊張,倒像是被人強摁在這裡,套了身黃金枷。
葉凝歡掃了眼衣服,甕聲甕氣地道:「本來也沒什麼興致!跟同一個人成兩次親,難道你們都不覺得可笑嗎?」
夏蘭手一抖,險些把茶給潑了,急慌慌地說:「那怎麼一樣?去年你只是東臨王的同邸夫人,今年可是堂堂正正的東臨王正妃呢!」
東臨王,東臨王……東臨王!
東臨王楚灝,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同行的伴侶,她安寢的屋簷。亦是讓她不時都牙根發癢的天魔星!
去年的今天,楚灝尚在京城,一乘小轎將她抬入他位於京城的行府,就此成了東臨王同邸夫人。沒有三書六禮,不得著正紅,不得入正門,甚至於同邸夫人的身份,也是楚灝當時歸藩計劃中的一部分。
於她而言,那就是嫁了!
今年四月,皇上總算肯讓他回封地,楚灝也總算是成了名副其實的東臨王。坐擁東藩六郡,再不必陷入京城爾虞我詐。儘管前路仍然艱難,至少是開了個好頭!只是他回到封地所做的第一件事,直接把這良好開端給毀得一塌糊塗——就是這場糟心的大婚!
楚灝歸藩之前,皇上曾指婚馮、韓二女為楚灝的嫡庶妃。只是因馮公突然離世,而楚灝歸期在即,由此未能於京城完婚。不料楚灝竟于歸藩途中向朝廷請旨,其一,請聖上收回指婚成命。其二,請聖上應允,讓他以葉凝歡為嫡妃。
不知道他折中究竟是如何言辭鑿鑿,這種逼著皇上自打嘴巴的事皇上居然也同意了。而這件事,葉凝歡這個當事人是直到七月中旬,朝廷著南豐王楚沅為首執官,並遣築儀、文華、宗堂等相應官員日夜兼程到達東臨首府原都,以宗室四方王禮為楚灝操持婚事的時候才知道的。
接下來就更鬱悶了,不待葉凝歡問個明白,楚灝便去了她的同邸夫人身份,將她轟到位於原都城南的王府別苑住去了。這一住就是兩個月,冬英、夏蘭、綠雲、綠綺這四大金剛外加侍衛堵門,饒是葉凝歡急得上躥下跳,盡出百寶也沒能成功脫離別苑殺回去質問她那個主子兼夫君。
大勢已去,她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事情一步步發展下去。今天一大早,不到寅時就被折騰起來,趕鴨子上架般地將她擺弄成個華衣偶人。
眼看這一天又快過完了,外頭花火聲和絲竹聲仍執著交替喧騰著原都的秋夜。楚灝自打禮畢後就不見蹤影,想必是在外面跟他六哥楚沅以及一眾來賀的官員們喝得面紅耳赤,早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麼非要這麼做,還要做得這樣顯眼?
皇上好不容易才准他歸藩,他竟于歸藩途中抗旨拒婚。不僅如此,更令皇上允准他做這等以庶代嫡的無禮事?
錦泰儀禮之邦,以妾代妻有違禮德之道。皇上指婚聖旨已下,卻恃骨肉親情而逼迫皇上收回成命,為弟為臣,皆是忤逆不忠。今日滿城華燈,婚禮儀列有如游龍穿江,所到之處封街閉戶,擾了百姓生業。他剛歸東藩即大行操辦婚事,如此無視民生,更是不仁。
君心民心對於剛歸藩的楚灝是何等重要,竟這般輕易丟了個徹底。
真心與否無須相證,名分於她而言更是不能強求也無須強求的。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何必這般自毀?
葉凝歡越想越鬱悶,兩個月來堆積的急火一個勁兒地往上躥,忍不住嘟囔:「六月才到原都,至了七月就開始大操大辦。真是不知道他的腦袋瓜子是不是被板凳給踢了?剛一來就搞得人仰馬翻,還不嫌招人恨嗎?真以為回來了就能萬事大吉?」
冬英傻眼了,板凳是王爺去年在葉凝歡生辰的時候送她的一匹矮馬。她現在居然端出來罵殿下?夏蘭剛想勸她幾句,哪知葉凝歡話出了口,火氣沒減反增,抬了腿就想踹裙擺,非要把那礙眼的繡圖踢亂不可!
夏蘭急忙過去摁她的腿,及時摁住了大腿卻摁不住她腳上的鞋子。貼金綴玉的繡鞋很有些份量,葉凝歡猛一用力竟將鞋子直接甩出去,泛出一道紅光,嗖地衝著門而去。
偏在這個時候門開了,喜娘歡天喜地地把楚灝往裡迎,賞錢沒到手先被飛來暗器甩中了臉!喜娘「哎喲」一聲癱倒在門邊,驚得在屋裡的冬英和夏蘭目瞪口呆。不僅她們,連葉凝歡自己也愣住了,沒想到這只鞋的力量這麼大,竟將喜娘一鞋打倒。
楚灝著絢紫琉金的吉服,胸前團龍繡圖與葉凝歡華衣上的交相輝映,頂上的冠所鑲的紅寶灼灼耀目,高束的長髮垂蕩下來,伴著長長烏穗縷縷糾纏。他眼皮都不眨一下,長腿一邁就跨過倒地的喜娘,幾步到了葉凝歡的面前,直勾勾盯著她看。
眼線清晰如濃繪,黑漆眼珠如深潭,將葉凝歡的影清晰地映在眸底。葉凝歡猶自半張著嘴,一副沒緩過神兒的樣子,楚灝半勾唇角漸泛起一絲戲謔笑意。他身上有酒味,不過神志清明並無半分醉意。也不知是不是因飲酒的緣故,還是他笑得太勾人。葉凝歡瞅著他,倒覺得他的容色添了幾分柔媚,竟顯得有點妖冶似的,憋了兩個月的焦躁竟半點發作不得了。
怔了半晌,葉凝歡這才強迫自己回過神來,心裡萬分慚愧。一鞋撂倒喜娘後,竟讓他一眼瞪傻,當真是沒有骨氣,居然中了他的美人計!
他越是笑得歡快,她越是郁堵,悶悶地想扭開臉,卻讓他一把捏住下巴,逼著她繼續受他放肆眼神的荼毒。
冬英和夏蘭悄悄往外退,順便把那剛爬起來還不及說吉祥話的喜娘又拖了出去。
葉凝歡被楚灝捏得動彈不得,咬著槽牙暗暗運力,想把下巴從他的手指間解脫出來。楚灝笑意加濃,執拗地捏著她不肯松。兩人默默角力,誰都沒開口。葉凝歡擰得脖子發酸都沒能成功,只得服軟放棄:「好啦,服啦!快鬆手吧,再掐下巴要掉了。」
楚灝稍鬆了松力卻沒撒手,另一隻手握住她一縷髮絲:「怎麼不把喜帕蒙上?總該稱心如意嘛!」
葉凝歡眼角餘光看到櫃上托盤上擺著金秤,嘴裡嘟囔:「去你的!」
楚灝拿起喜帕往她頭上一扔,不偏不倚蒙個全乎。葉凝歡氣結,一邊晃腦袋一邊忙著想掀,只是袖子太寬,手窩在裡面竟半晌掏不出來,趁著她忙忙叨叨從寬大袖子裡把自己的手解救出來的時候,楚灝志得意滿地拿著秤將她的帕子又挑了起來,到底是體驗了一把「稱心如意」。
看她一張吃癟臉,楚灝顯得心情極好,執了壺倒起酒來。繫了紅線的精瓷小杯,裡面是東地特產的名酒桃花仙。葉凝歡盯著遞來的杯子,剛想說兩句損人的話,楚灝的聲音悠然傳來:「縱你心裡有一萬個不願意,也改變不得什麼。既然如此,總該全了同牢合巹禮吧?」
這句話戳到她心底,勾起淡淡愁腸來。抬頭看他眼燦若星,終是不忍在這個時候煞性子,接過杯子與他交臂而飲。酒醇香,入口也不辛辣逼人,卻是滿滿的熱洶湧而來,讓她不覺間眼底泛了淚光。
楚灝放了杯子,撫著葉凝歡的面頰。她半垂了頭卻握住他的手指,長長吸口氣將淚水逼回去。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
楚灝掐了她的臉頰,笑吟吟地說:「哪來那麼多為什麼?大婚時還擺張心事重重臉出來跟我這唱深閨怨?旁人只嫁一回,你嫁了兩回。佔了便宜還敢跟我惱?」
他竟先耍起無賴來,恨得葉凝歡七情上臉都想上拳打人:「還當你不記得我嫁過了呢!你倒是說說,沒事搞這些出來是圖個什麼?打算向天下證明你是個驕縱狂妄不忠不仁的藩主嗎?順便也證明一下我的確是個紅顏禍水?」
楚灝的眼微微睜大,看她梗著脖子猶自發狠的樣子突然有些恍惚。兩個月沒見了,想忍住不見她著實不容易。他好生思念,此時縱是一副潑悍相,也想下嘴咬一口以慰相思。
葉凝歡不知此時楚灝的心思早瘋跑八百里外,猶自還在喋喋不休:「你如何歸的藩心裡清楚!現在可好。拒了馮、韓兩家的婚事,你要讓朝廷眾人怎麼想?要讓馮、韓兩家的臉往哪裡放?韓梅的兒子還是皇上欽點到東藩理要務的,你如此打人家的臉,他心裡豈不恨你?還不時時盯著你好給皇上打小報告去?不要說朝廷如何議論,這裡的臣民先要煩死你了,才回來三個月,婚事就足足折騰兩個月。你不來什麼事沒有,你一來人人不得安寧!我看現在外頭那幫子來賀的官兒,十個有九個都在背地裡罵你是……」
楚灝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嘴唇乾脆利索封住她的,不顧她嘴上仍染著艷紅的胭脂。葉凝歡想推他,卻被他更緊地抱住。只是她的裙子太繁冗,楚灝想將她抄起來,卻被她的長裙擺絆住。兩人踉蹌著往床上跌去,直接被一床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硌個正著。
楚灝悶哼了一聲,隨手將葉凝歡夾起來放在身上,勾了她的脖子繼續吻過去,再不想浪費半點時光。葉凝歡面紅氣促,有些頭昏腦漲起來,殘存的理智讓她在換氣間低呼:「等等,我還有話……」
「不聽。」楚灝直接拒絕。
葉凝歡腦中一怔,直覺這對話似曾相識。只是楚灝攻城奪地,沒時間讓她細想。他氣息如火,心跳如狂,手像帶了電,所到之處麻酥一片。眼像無底潭,對上他的目光彷彿把她的魂兒都要吸走。葉凝歡潰不成軍,兵敗如山倒,什麼都忘了,只剩纏綿。
過了子時,花火仍在半空絢爛,直將星月輝光盡掩。王府紅燈高懸,樂舞聲依舊隱隱傳來。紅燭搖曳,紅帳逶迤。外面是烈烈絢秋,屋內是融融濃春。
楚灝自葉凝歡身後抱住她,下巴掛在她的肩上。呼息溫淺,拂到她的頸上是微微的癢。她輕輕顫,卻被他勒著腰更緊地往懷裡壓去。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葉凝歡喃喃問。
事已至此,再揪著不放也沒有意思。當下如何善後,才是更重要的。
「明日要往麒英台過宗儀,並受藩臣禮賀。」楚灝的聲音慵懶而愜意,不用回頭也知是定是一張昏昏欲睡臉。
「這些我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以後,以後要怎麼辦?」葉凝歡急了,心像是被攥了一把,有些疼又有些促,忍不住去掰他的手,卻讓他一併攥住放在腰間。她動彈不得,只得氣哼哼地說:「怎麼一歸了藩,做事越來越混……」
楚灝撐了身子看著她,帶著淺淺笑:「又想說我做事張狂混賬無理,腦袋被板凳踢了?」他半掀了眉毛,瞅著她的表情猜忖,「不會剛才當著丫頭的面兒你就是這麼罵出來了吧?」
葉凝歡窘了臉,被他猜中了!楚灝隱隱太陽穴突跳,照著她的鼻子啃了一口,弄得她又麻又痛。半晌將她整個人撈起來納入懷中,輕聲道:「凝歡,若想娶你只這一次的機會了,我一定要試。若皇上不允,至多是斥責。若是允了,我們就可公私兼顧。」
她愣了愣,因他這話有些出神。楚灝替她揉揉鼻頭,神情認真起來:「皇上肯放我歸藩,不過是情勢所逼。北海勢強,唯有放我回來方可令他忌憚。只是我初來乍到,要拿什麼去與北海相峙呢?倒不如給皇上一個借口,好讓他拿我作法。既可以試探諸王,又不必損兵折將。如今他替我大辦婚事,意思還不明顯嗎?」
葉凝歡看著他黑漆漆的眸子,明白了過來。原來,他是想給皇上一個削藩的借口!難怪皇上會如此痛快地答應,還親遣官員來大操大辦,恨不得鬧得舉國皆知。楚灝越是無禮失德,削藩就越是順理成章。東臨一旦臣服,其他諸藩亦是早晚。若到時有那不甘願的膽敢相抗,就可名正言順以天子之師伐之,一舉兩得!
楚灝輕撫著她的面頰:「北海兵強馬壯,若我去與他硬拚結果可想而知。縱然皇上有心看二虎相爭,也清楚實力懸殊之下,朝廷未必能獲得什麼好處。於我而言,就更是下下策了。皇上遂了我的意,替我辦了這樣一樁大婚。接下來他必定會下旨從我這裡開始削減三護人馬,以試探諸藩的反應,也不會急於讓我去挑釁北海了。」
葉凝歡看著他,喃喃道:「只是這樣,你難免又成了眾矢之的,到時……」
楚灝笑笑:「我們的安穩,總是要在險中求的。別怕!」
她長長吐了一口氣,點頭。他是東臨王,不管是在京城還是在封地,這身份給予他的一直是鮮花和利刃。
錦朝宗室蔭盛,實力雄厚的藩王不乏一二,有野心的只怕更多。偏偏皇上年過四十卻膝下無子,面對如狼似虎的宗室手足才會夙夜憂心忐忑多疑。就算一母所生的親弟弟,皇上也是同樣放心不下!在這等暗潮湧動之間,他們的安穩,也只能於險中求了。
葉凝歡看著楚灝淡靜的神情,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撓撓鼻子:「若你早些告訴我了,我也不至於這樣心焦。」
楚灝瞥她一眼:「六月裡咱們才剛到,我又要見諸臣,又要校驗三護,還要往各處查看。哼,還說我去哪你都要跟著呢,結果整日賴在府裡,害得咱們統共也沒見上幾面。至七月,六哥也來了,朝廷派來操辦的官員也到了。皇上有心做大場面,我自然要配合。別苑裡人多,更不能跟你說什麼了。」
葉凝歡面帶了愧色,是了,他初抵藩鎮有許多事要做,許多人要見。六月那一個月在家的時日少得可憐,她當時不願總跟他一道出入,是怕人家議論他總帶個府裡人四處走。後來去了別苑,更是著急上火,這兩個月還明裡暗裡罵了他許多次無腦蠢蛋,想想當真慚愧。
楚灝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不管怎麼樣,能回來就是好的。有些事,若不得兩全,便要擇其要。名聲是重要,但此時於我而言,更想娶你!東臨六郡是個好地方,沒誑你吧?之前你拘著身份不願跟我往別處去,以後就方便了。到時我帶你去鳳台,那可是楚氏興業之地。曾、高二祖的陵廟都在那裡,太后家的祖宅也在那裡呢!」
他半晌聽不到她的回應,轉而看著她,見她正低頭揉眼睛。他拉了她的手:「凝歡,能在這裡成親,你不喜歡嗎?還是說,摻雜了太多,反倒讓你覺得無趣了?」
葉凝歡眼前一片模糊,這張容顏卻無比清晰地烙在心頭。她不能一步三計,亦看不到三步之外。他的各種縝密與計量,本就比她強十分。苦心籌謀之下仍能有灼灼其華的情與真,她如何不喜歡?
不是無趣,是太驚心動魄反而炙痛。他走的是一條險路,情只能揉於權謀之中。她知道,亦傾倒!
過往一年來的點點滴滴,霎時湧上心頭。她咧了咧嘴,想笑卻落了淚:「雁行的真心,凝歡自然喜歡!我很喜歡,只是不忍。」
有些東西強求不來。比如名分!她自知身份低微,若非借了這次宗室權衡的光,只怕她這一生也別想成為他的嫡妻。如今她佔了這名分,到底也是不能給他母家之助的。他是皇帝的親弟弟,這身份帶給他的不是強權而是危險。他仍要千方百計地娶她,意味著他捨掉了一條本可以更容易更安全的路。
她清楚他的真心,她亦也是真心相付,所以見他如此,她才炙痛,才會不忍。
「以後別胡思亂想了,有我呢。」楚灝抱緊她,替她掖好被角。每每聽她喚他的小名,都會讓他的心軟酥如綿,似是所有躁煩皆都化了去不值得一提。
這兩個月她如何煎熬,他當然知道。她會焦灼潑悍,皆是因他。她看到的不是她所得到的,不是身份、名位、榮華。而是他所失去的,或者說是可能會失去的。他可能因此見罪於皇上,可能會令朝臣非議,可能令藩臣生怨,可能民心盡失……她擔心他不安穩、不太平、不安全。
關心則亂,不外如是!
誠如刻骨相思從不會因她在身邊而消減分毫,更因相處日久而增添。知曉她的牽腸動骨,他亦如此。所以這場大婚才絕不能放,即使是險中求,即使是試探聖意也要做。不為一證真心,只為此情無憾!
東行路漫漫,一切不過只是開始。
原都為東藩六郡首府,地處東南,四季皆是宜人。秋季格外絢麗,夏花未盡,秋花爭芳,直將雙季的精彩皆競相獻上。花城美譽,名副其實。
東臨王府位於原都城中心,佔地三十頃。這座王府始建於開明初年,先帝稱帝后大封宗親,將戰功卓著的長子楚江封為東臨王,為先帝護守東疆,清剿前朝劉氏殘餘勢力。
楚江於開明十年戰死後,無子而去爵。東臨王府多年來成為東藩監行院於原都的辦公場所。直至開明三十六年,三歲的楚灝再度成了東臨王,這座王府才重新開始修繕恢復。如今早已煥然一新,集匯東部建築之妙,飛角雕樑山水相接,奇思巧意處處可見。
今天艷陽高照,九月底的原都並不冷。不但不冷,這兩天更像是返了夏,頗有些烈日炎炎的勁頭。打從婚禮過後,葉凝歡閒散的好日子就算到了頭。榮登王妃尊位,各路藩臣豈能怠慢?紛紛將自己的老婆派出來請安見禮無一天消停,車輪戰搞得她暈頭轉向坐立難安。哪裡是來請安,簡直更像是來要命的!
除此之外,楚灝身邊的瑞娘也來湊熱鬧,捧著大摞賬本扯著大批僕婦一股腦扔到她面前,表示從今天開始光榮退休,一應內宅事宜請新官上任的王妃料理。
前後兩把大火一燒,葉凝歡算是明白過來了,全是楚灝做下的好事!不然的話,那起東藩貴婦豈敢如潑命般地前赴後繼往王府裡沖,瑞娘又豈會如此乾脆利索撂挑子?分明是將她徹底拖下水,大有我不能睡懶覺你也別想睡懶覺的歹毒意味。
失去才知珍貴,葉凝歡現在無比懷念在別苑待二嫁的美好時光!萬分後悔當時亂操心都沒睡成幾個好覺。
葉凝歡坐在王府東配園子的拱臂山廊上,半倚在木芙蓉後,一邊閒閒地吃著點心,一邊順著花隙往下看。冬英和綠雲坐在邊上,一個捧著杯喝茶,一個捏著點心吃。葉凝歡在偷看,兩人偷閒。
葉凝歡偷看的對象是兩個女人,今日奉命來請安的孫氏和鄭氏。葉凝歡連續六天這樣做了,每日都指幾位藩臣家眷來請安,安排在這個最方便她偷看的碧映閣。她在閣上廊中盡覽下面的一切,雖距得不遠,卻因花蔭濃密而半分瞧不到她的影子,還能清晰地聽到對方說什麼。
孫氏和鄭氏先是在王府後門外廊上候了個把時辰,好不容易來了人把兩人引進後園,卻又扔在這陰僻地方沒人理會。一晃眼都大中午了,連口水都沒給。這兩個平日裡哪受過這種氣?孫氏有些待不住了,抬步就往閣外走。鄭氏拉住她:「姐姐別惱,這裡是王府,不好失了規矩。再候一會兒吧?」
孫氏翻了眼皮,隨手拉了鄭氏的手道:「王府怎麼了?前年我與外子上京,禁宮大內、西苑皆是去過的。淑妃娘娘也不曾苛待於我。她倒好,才剛當上王妃沒半個月,就擺這樣的架子!」
鄭氏說:「嗨,小門小戶出來的,一朝得勢就要顯擺的。姐姐見多識廣,何必跟她一般見識?不過是因殿下之故罷了。」
孫氏冷笑了:「小門小戶?你還真抬舉她。根本就是來路不明!」
鄭氏愣了:「這話怎麼說的?聽說她可是太后親賜給東臨王的,又封了三庶之一的同邸夫人。打宮裡出去的,再差也是個宮女身份,身家總是清白的吧?」
孫氏四下看看,轉而笑道:「你知道什麼?她本來是永成王府養的一名舞姬,後來送給東臨王的。她有手段,東臨王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求了太后才掩了不堪的出身,藉著太后的名義納入王府的。如此也算是極致了,卻不承想,竟還能一朝封妃!當真是天下妖媚禍水的典範!」
鄭氏倒抽一口冷氣,彷彿不相信似的瞪著她。
窩在廊裡的冬英和綠雲聽得真真的,兩人互看了一眼,都掛了些不安之色。綠雲不由抬頭看葉凝歡,卻見她雙目炯炯一副認真聽牆角的八婆相,好像人家講的不是她的閒話一樣。
身後小風一刮,不待兩人回頭,一道影子直接把葉凝歡摟了去。待看清來人時,兩人不約而同悄悄把手裡的沒吃完的點心給扔了,現場毀滅證據。
葉凝歡聽得認真,冷不防被人偷襲嚇得差點嚷出來,回頭看到是楚灝時,放下心的同時又添了詫異。這才中午,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你……」楚灝挑了眉毛剛想問她話,這大中午的偷偷摸摸窩在這裡做什麼?不及他聲音擠全乎,葉凝歡雙手疊著摀住他的嘴,擠眉弄眼示意他彎腰,別讓下面的人看到他。
楚灝一愣,眼往下瞥去,見兩個女人靠在閣窗邊說話。待他聽仔細對方說的內容時,臉色霎時有些發黑。
鄭氏追問:「……不可能吧?永成王楚正遙去年就畏罪自戕了。早於之前,他的王府、別苑也全被皇上抄了。這還是你告訴我的呢!若東臨王妃曾是永成王府養的舞姬,應該早被料理了才是,又豈……」
孫氏笑:「所以才說她厲害呢!要我說,以後咱們府上的那些個小的,也得看緊些。萬一讓她們聽說了咱們王妃的傳奇經歷,再學個三分去,只怕咱們都招架不住!」
楚灝聽著這兩人越說越不像話,心裡直躥火,把葉凝歡往地上一放,剛想下廊去,卻被葉凝歡死命拽住。楚灝不忍硬去掰她的手,只僵在原地,跟她用眼交兵。
葉凝歡低聲吩咐冬英:「你過一盞茶的時間再下去,告訴她們我不適不見了。記得,別露出半點痕跡來!」
說完,強拽著楚灝從另一側下廊。直待過了山廊,葉凝歡這才賠了笑道:「殿下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那兩個是哪路神仙?」楚灝不耐煩地攥了她的手道,「碧映閣的奴才呢,全都死到哪裡去了?怎的把那兩個東西給撒進來了?」
「你別惱,我累了好幾天,只今天最有收穫。還好你忍住性子沒破壞,不然以後用不得這招了。」
楚灝直皺眉頭:「搞什麼?好好地聽長舌婦嚼舌根?」
葉凝歡笑了,弄得他心癢癢。心癢手就癢,忍不住捏她的臉。她握住他的腕子道:「你想想,我們於京中的事。她們身處藩地,又是長居內宅的婦人是如何知曉的?」
楚灝牽了牽嘴角:「八成是她家男人告訴她的。」
葉凝歡道:「是啊,方纔那個孫氏,還說自己隨丈夫入過大內,亦到過西苑,還曾見過淑妃!」
楚灝愣了愣,看著她:「難怪你這幾日……」
「之前個個都見,雖是疲累倒也把諸位要臣和他們的老婆對上號了。之後便是驗證哪家與哪家關係親厚了,先依著官位,只將諸位同僚或者緊密部門的女眷湊成兩至四人不等叫進來,再依著久在東藩王府當差的下人們所傳的,仍湊成兩至四人不等叫起來。只管晾著她們!」葉凝歡有些得意洋洋地說,「人等得久,平日又是體面慣的,受了苛待難免心生不忿。若同來的只是泛泛之交,甚至是勢如水火的,那再不滿也規矩體儀妥當。若真是交情深的,便會忍不住抱怨幾句,難保會說出什麼來!比如今天!」
楚灝靜靜看著她沒說話,葉凝歡笑瞇瞇地說:「依據我方才偷看的成果,得出以下三個結論:第一、這兩家的關係值得細查。孫氏並非僅在今日與鄭氏揭些秘聞,關於永成王一事,也是孫氏說與鄭氏的,足見這兩個女人的關係非是一般的好。可他們並不沾親,那便是兩家走得很近了;第二、孫氏的丈夫與京中的關係值得詳查。若她進宮見皇妃的事是真的,那興許與淑妃的母家也有些關係;第三、孫氏深得其夫的信任,夫妻感情也非常好。」
葉凝歡拍拍巴掌又說:「前兩條你自己查吧,我知道孫氏的丈夫是原都副都尉,這個人究竟還能不能用,要怎麼用,之後就都看你的了。若你覺得可用的話,那這第三條我再替你搞定,儘管今日給了她難看,想往回拉也不是不行。」
楚灝忽然直接將她給抱起來,他本能勾住他的脖子,觸到他爍閃而熱烈的眸子,看了心醉又心疼。
「你知我今天為什麼突然回來麼?還走的側門。」楚灝輕笑著問她。
葉凝歡扁扁嘴:「瑞娘向你告狀了唄,肯定說我整天偷懶。所以你跑進來逮我。」
「她的確告狀了。」楚灝笑著看她,輕吻了她的嘴角,「我卻不是來逮你的,而是打算跟你一起偷懶。」
葉凝歡愣了愣,他勾低她的脖子輕聲道:「板凳牽出去了,在東側門廊外頭。咱們出去騎馬吧?」
她的眼放光了,不敢相信地問:「真的?現在麼?」
「當然!」他笑了,將她往肩上一甩,扛著就往外走。葉凝歡笑彎了眼,陽光為她鍍了一層金,格外耀眼。
楚灝眼角餘光看她伸著脖子湊過來嬉笑,心化成水。她不捨得他拼了名聲不要去給她搏名分,他亦不捨她聽著那些蜚短流長去給他博前程。
總是不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