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緣起

矮馬板凳展開四蹄,負著葉凝歡沿著林道飛奔。雪鬃如流絲,陽光下璀璨生光。楚灝相馬有術,它雖很矮小卻很矯健。到了原都後,並沒有養在馬廄,而是散養在府內的園裡。葉凝歡之前被關到別苑去,無人陪它玩耍,它獨自憋在園裡很是寂寞。難得出來遛,自然格外撒歡,恨不得將渾身的力氣都使出來,以證明自己有著不輸靈駿的本領。

耳畔風動,銀杏樹飛速後退掠成兩道金光。葉凝歡喜歡騎馬的感覺,一如她所愛的舞蹈。馬背上顛簸,連帶心都跟著飛揚。在這一刻,憂煩都隨風散去,只剩暢快自由。

板凳身量矮小,它似也知道葉凝歡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因此對楚灝的坐騎極為不友善。打從府裡一出來,它努著勁著要顯示自己腳力更勝一籌,一門心思地跑在前頭。楚灝也由著它跑,並沒有趕上前去,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不遠。

葉凝歡為了騎馬方便,換了身款式簡單的碧衫。窄袖裹領,下面是開裾,下著長褲和長靴。長髮綰了個簡單的髻,兩邊碎髮結了細細的辮子。無繁冗飾物,只以那支檀心的簪子定住。這身衣裳,是她自己閒時做的,今天才有機會上身。這般一打扮,清靈如泉,與這絢爛山景相得益彰。板凳像個雪球似的拚命往前滾,葉凝歡成了落在雪團上的碧蝶,似飛似凝,撩動人心。

馬走疾風深入林間,林子越來越密,板凳卻猶自歡快奔跑。楚灝不由引馬追上她說:「跑慢些,當心被樹枝剮到。」

葉凝歡揚著笑,摸摸板凳的脖子說:「沒事的,它知道如何選路走。」說著挺了挺腰身,頗有些自豪地補充,「我的板凳聰明又體貼,有今日的騎術,大半功勞要歸它!」

髮絲微微凌亂,臉頰卻紅粉緋緋,眼彎如弦月,彷彿隨時會滴出水來。細碎陽光透過葉隙攏在她的臉上,面上的薄汗閃閃發光。

快樂的她,如此動人!

楚灝也勾起笑容,調侃:「聰明又體貼?當初也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說它是驢,還說騎起來一點也不威風,死活不肯要!」

葉凝歡面窘,又反駁不得,用力一夾馬腹道:「有那翻舊賬的工夫,倒不如比比看誰先上山去!」

板凳打從楚灝拍馬趕上來時便有些躁動,好不容易等到葉凝歡發了令,哪肯錯失半點先機。鼻嘶一聲,也不走大路了,帶著葉凝歡專揀狹隘的地方亂鑽,滋溜滋溜兔子似的上了半坡。楚灝急忙催馬趕過去,但板凳所選擇的路徑壓根兒不是高頭大馬能走的,錯枝羅列,籐蘿伸展。處處都成了絆子擋鎖,楚灝眼睜睜看著板凳帶著葉凝歡越跑越遠,急得他大叫:「凝歡,別讓它瞎跑。」

葉凝歡的聲音遠遠傳過來,很是得意:「哈哈哈,你的霹靂閃電無敵馬不行了……一會兒咱們山上見吧!你若輸了,晚上幫我看賬本……」

楚灝氣得直咬牙,居然還臨時加賭注的。掉轉馬頭往大路上繞去,嘴裡道:「板凳還不及你的腿高呢,若你連它都跑不贏。以後也不用混了。」

座下青驄一路受了板凳不少閒氣,彷彿聽懂了楚灝的話,雙眼泛起紅光,四蹄不沾地,踏雲般地狂奔。

葉凝歡半身伏在板凳背上,橫七豎八的枝丫嘩嘩打她頭頂過,這一帶也只得板凳這樣的馬才能通過,楚灝的馬想要追來,只能轉走大道。板凳穿過一片林子後,橫過環山窄道,再度往林中深入。葉凝歡趁機順著窄道往山下看,並未見楚灝追上來,心下暗喜,連拍板凳道:「你真是厲害,找到這樣的路。上回來是不是把整座山都跑遍了?」

板凳搖頭晃腦,鼻子裡一個勁兒地打啡子,興高采烈。

這裡名流錦坡,位於原都南門外三十里。方圓十幾里的地方是一座綿緩的山坡,植被豐富繁密,遠望過去如流波織錦。葉凝歡初抵原都時跟著楚灝來過一回,板凳當時也跟來了。不過隨從跟來了一大堆,葉凝歡沒有機會騎馬,而是任板凳在林子裡亂跑。不想板凳識途,讓它今天有了用武之地。

不多時,葉凝歡隱隱聽到流瀑聲響,板凳腳步也加快了。這聲音意味著她近了山頂。葉凝歡大喜過望,信馬由韁,很快穿出密林直向著山澗而去。山頂地勢緩平,山隙間匯出一道細瀑淙淙而下,形成一汪水潭。

秋陽明媚,山花招展,空氣中全是青草鮮花的芬芳。葉凝歡深深吸了口氣,剛想振臂歡慶勝利,卻因石後的一道影子而生生止住了,好像是個人躺在那裡。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半散的花色裙裾和一雙穿著繡鞋的足,是個女人!板凳帶著她穿林而上,動靜也算不小了。但那人竟未聞般一動也不動一下,死的嗎?

葉凝歡心下又緊張又好奇,她下了馬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誰在那裡?聽得到我說話麼?」

待她走近看清,眼倏然睜大了。一個細弱的女子縮在潭邊石後,面容姣好,穿的也很是考究。她面色泛著烏青,雙目緊閉,胸膛促急地起伏,像是生了急病昏倒在這裡似的。

葉凝歡顧不得太多,湊過去扶她:「姑娘,姑娘……」

女子眉頭緊蹙翕動了嘴唇,發出艱澀的聲音:「……疼……」

她神志都有些不清,葉凝歡自知也問不出什麼來,撐起她說:「你忍耐些,一會兒我夫君就來了。帶你回府讓大夫看看。」

說著,剛想將她撐起來扶上馬背,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暴吼:「哪裡來的小賊,還不放開我妹子!」

葉凝歡嚇了一跳,剛想回頭,眼角餘光看到斗大的拳頭侵到了臉側。縱她自幼練舞身段靈巧,但此時這般半蹲著,對方又來勢洶洶實在沒處可躲。心下暗暗叫苦,這人也太愣了些,竟看也不看揮拳就打。拳風凌利,這一拳砸到臉上只怕楚灝見了她都不認得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腰間一緊,被突來的力道給捲了起來,直直掠過遮擋的大石,避開了那蠻橫的拳頭。拳頭狠狠砸在石頭上,堅硬的大石濺上鮮血的同時,亦讓這一拳兜去一個角。

揮拳的是個虯面大漢,又高又壯,穿了身素布的灰袍子。袍擺半掖在腰間,肩上還背著個包袱,像個遠行的遊客。一拳打到石頭上,他痛得有些擰眉,更顯得猙獰。

葉凝歡冷汗冒了一背,嚇得眼睛都瞪圓了。好險,這一拳若真打中,不是楚灝不認得,而是要直接讓閻王去認了。

「卓然,動手前總該問清楚。還當是在家麼?」

身後幽幽歎息,驚得葉凝歡忙回頭。是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穿身素藍袍子。雖是素淡,卻是挺括無皺的整潔。面容秀美,太過秀美,帶出幾分雌雄難辨的陰柔嫵媚。衣服散了擺,長袂飛揚添了翩然,他手裡拎著一條衣帶,顯然他是用這東西把葉凝歡裹帶過來,救了她一命!

被喚作卓然的虯面大漢微吸了口氣,轉而托起病弱的女子。從懷裡掏出一把枝葉,揪下紅紅的果實往那女子嘴裡塞。女子「呃」了兩聲,被他一弄倒是真醒了大半,半掀了睫毛看著他,喃喃道:「姐夫……你去哪了?」

大漢繼續塞著果子,緩了聲音道:「別怕,姐夫給你找藥去了。先吃了它!」

葉凝歡愣了愣,姐夫?想來是這女人發了急症,兩人將她藏在潭邊石後,往林中尋些草藥去了。

他喂完了藥,轉而繼續怒視著葉凝歡,臉上鋼須直立胸膛起伏,餘怒未消:「若咱們再回來得晚些,這丫頭就要將雅言帶上馬去。也不知是不是拐子!」

「我、我不是!」葉凝歡急忙擺手解釋,「我是看她昏倒在這裡,又不知她哪裡傷了,想把她帶回去醫治啊。」

另一個男子揚了揚下巴道:「算了,治傷要緊,走吧。」

葉凝歡看兩人架起女子要走,上前說:「我有馬,再說這離城裡還有……」

虯面大漢不耐煩打斷:「誰稀罕你的破馬,我家主子饒你不死,你當偷笑才是。別在這裡礙事!」

葉凝歡碰了一鼻子灰,訕訕讓開路。看了看邊上的男子,低聲解釋:「方纔你救我,我很感激。我真的不是拐子……」

那男子淡淡笑了笑,帶了人穿林而去了。葉凝歡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林間,板凳湊在她身側,不斷地拿頭蹭她。葉凝歡摸摸它的頭:「我長得像拐子?」

板凳眨巴著黑眼睛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葉凝歡吐了一口氣,無力癱坐在地上。

虯面大漢背著雅言沿著密林下山,疾行如飛,卻氣息凝定,他看向身邊的主子:「殿下,她就算不是護營軍將的家眷,也是家僕。在這裡瞧見咱們,保不齊回去胡說八道。方才藉機料理了她,豈不乾淨?」

這裡靠近原都督護營,往來商路不便,往北東臨王府別苑。方圓十幾里並無民居,尋常百姓不會特地跑到這裡來遛馬。況且那匹矮馬是西寧高原名種,能養得起這樣的馬,顯然不是一般家門。

男子身姿靈捷,不緊不慢跟在他身側,狹長的目帶出點點笑意:「要她的命容易,如何善後?」

虯面大漢愣了愣,喃喃道:「但是……」

「見到十九叔之前,我不想生事。長寧與我們分道而行,此時還沒到。雅言傷了,也該安安靜靜地養幾日吧?」

虯面大漢點點頭:「殿下說得是,是我冒撞了。」

他笑了,眉眼帶出媚色:「無妨,走吧。」

身影掠動,繁密林木不能阻擋那份翩然自如,很快便消匿無蹤。

楚灝躍下馬,見葉凝歡蹲在水潭邊左照右照,全沒他料想中的得意忘形。他幾步過去撈起她,問:「怎麼了?贏了倒不快活了?」

她懶懶看他,半歪了頭問:「我長得像壞蛋麼?」

楚灝失笑:「什麼話?」

葉凝歡半咧了嘴,話到了嘴邊又生生止住了。若是楚灝知道她方才跟個彪形大漢起了爭執,還險些讓人當成拐子打一頓的話,以後再想獨自騎著板凳跑是絕無可能了,搞不好只能困在家裡整日騎真板凳過癮了。

她笑了笑,搖頭:「沒什麼,只是等你等得無聊,照水鏡玩,覺得我也可以扮扮壞人什麼的。」

楚灝挑起眉毛,抬手想掐她的臉,陰陽怪氣地說:「等我等得無聊……拐著彎說我慢是吧?」

葉凝歡忙握住他的手嬉笑,很是照顧他的面子:「不敢不敢,是你讓我!」

她一臉狗腿相,他惱不得笑不得地攬過她的脖子,捏著她的下巴左右看看:「這一路跑舒坦了?我瞧瞧沒讓樹枝刮花吧?」

她掰下他的手:「沒有!」打量著四周,又問,「這一帶風景好,又沒有劃為官家禁地,怎麼一路來都瞧不見人呢?」

楚灝說:「你上來看看。」說著,夾了她踩著山澗石隙上了小峰頂端。

他立在水流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攬著葉凝歡,指著南側的營房道:「那是原都督護營,周圍都清了,沒有民居。若是經商往來便得繞路。南門又是王府別苑,周圍辟出園子。這地方夾在當中,縱然景色好,但原都美景無數,沒必要特地繞過來玩。」

極目望去,足下是流水潺潺如歌哼唱,山風漸起,樹葉沙沙作響。太陽漸西沉,轉向他們身後,流錦坡南翼遍植楓樹,楓葉怒展鋪紅如焰,層雲閃亮,直將整座山側絢染如火。北面銀杏金黃。火灼絢金相輔相成,成就如此轟轟烈烈!

葉凝歡被這樣的景致震撼,竟忘記當初上來的原意。彷彿時間就此凝駐,喃喃道:「上次來時,楓未染紅銀杏尚碧。美景如世情,總要對時對地才可以呢。」

他微笑:「是啊,因緣際會,全是如此!」

葉凝歡含笑:「人們常說夕陽雖好,只近黃昏。我倒覺得,世間有萬種的好,哪怕只有頃刻,珍惜了便足夠。哪裡在意是短是長?多謝你今天帶我出來,不然錯過這樣的好景色了!」

她笑得像朵艷桃花,襯著山景水景無限媚人。心動情亦動,楚灝勾了她的脖子俯下頭去銜往她的唇,輾轉勾纏得她一陣心悸。溫綿芬芳,總讓他心馳蕩漾,忍不住將她越擁越緊,想索求得更多,換氣間他低喃:「既要謝我,便別負了這好景色吧?」

葉凝歡腦子激靈,從意亂情迷中緩過神來。楚灝這廝起了色心就沒腦子,不是想在這兒勾纏吧?她想起在這兒碰上兩男一女的事兒,這地方雖然不便,但也不是沒人過來。萬一再上來幾個,那真就不要活好了!

她掙扎去摁他的爪子,拚命偏頭裝可憐:「騎馬騎得很累,頭也疼。咱們回去吧!」

越跟他來勁兒他就越來勁兒,裝可憐是唯一有可能逃出生天的辦法。楚灝一副禽獸相,將她的手攥在手心裡:「有新鮮的嗎?信你才怪!」

手臂繞過來,勒緊她的腰身,非要攪得她與他一起火燒火燎。

小峰得立,高天斜陽就在身側相陪。石下水流不絕,熾紅與絢金縱橫左右。板凳似又與青驄起了爭端,灰灰叫著格外囂張。

葉凝歡實在受不了他這般亂來,拚命地推他,錯開臉低呼:「楚灝!」

楚灝笑得勾魂奪魄,侵壓過來撫著她的耳朵說:「我更喜歡你喚我小名。」

他一臉笑意恬然,偏生雙眼跳簇火焰,撩燒得她的臉陣陣發燙。

「當真不可以……」心跳得快躥出胸腔,殘存的理智提醒她做最後的抵擋。

楚灝噙住她的耳骨,熱息噴薄聲音微喑:「沒事,我在這裡。」

葉凝歡咬牙,被他這句弄得心悸軟麻。沒事,我在這裡!他總是這樣說,每每聽了便受蠱惑。彷彿只消有他在,一切皆安全,一切皆無畏!

眼前迷離,唯得他眸如星。急火焚燒,直將她也燒成灰。衣服如花瓣層層散開,細風拂過,她戰慄,他擁緊。

楚灝喚她的名字,聲音瘖啞卻執著。葉凝歡攥緊拳頭,想回應卻成了如泣般的嗚咽。宛若成了獻祭神壇的羔羊。

高天之下,曠野之上,他成了她唯一遮擋與護佑。

客棧裡,喚作雅言的女子猶在昏睡。守在邊上的虯面大漢正在與一個年老的大夫交談。大夫說:「金線蛇雖細小,最是毒辣。得虧得你懂得用野棘果來解毒,不然,這姑娘性命不保!」「

「需得治幾日方好?」

大夫搖頭歎氣,說:「此毒入體使人麻痺,先是膚皮繼而五臟。野棘果雖可暫緩毒性,卻無法拔除。要想痊癒非得雪山參果不可消融,只是這東西難得啊,只怕是……」

大漢一愣,不確定地問:「參果?你說的可是北海所產的丹珠?我從未聽說過那東西能解蛇毒!」

「蛇毒各有不同,金線蛇毒令人麻痺直至五臟失力。參果生於苦寒之地,其質溫潤滋補,有清神解痺之神效。若煮湯給病人服用,三五日間就能大好了。只可惜呀,這東西稀貴得很,且是北海才有的。至了東臨之地,有錢也沒處買去。」

大夫靜了一會兒,為難地說:「並非是我不肯盡力,實在是沒有良藥啊……當下,我只能先尋幾味性近的藥材配解毒劑來試試,但不敢保證這姑娘……」

大漢掏出一塊銀子來遞給他,順便幫他收拾藥箱,笑瞇瞇地說:「沒事沒事,我知道你盡力了。多謝你了!」

大夫以為他是急傻了,推拒著:「這診金還是不收了吧,不如你……」

「要收要收的,多謝了啊!」

他連推帶拽地將老大夫送出門去,閉了門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拍自己的腦袋:「盧樹凜啊盧樹凜,解毒的良藥就在包裡背著,竟不會用!你還真是個笨蛋!之前埋怨自己耳根子軟,聽了家裡傻娘們兒的話帶雅言出來。現在雅言出了事,還不知要怎麼交代!現在想想,真虧了那婆娘呢,要不是她包了一包丹珠,雅言就真慘嘍!」

他忙不迭翻包袱找藥,很快翻到一個貼著簽子的紙包,眉花眼笑起來,嘴裡忍不住嘀咕:「早知道多帶些來了。殿下也是老粗,還是北海王呢,也沒個生意頭腦。丹珠在這裡很金貴嘛,怎的沒想過做這買賣?」

突然門開了,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透著戲謔:「北海王確是要有些生意頭腦才好,只是販丹珠的話,賺的錢還不夠抹麻煩的。」

盧樹凜有些尷尬地回頭看著自家主子。他換了一身衣裳,仍是素白無花,卻因素潔而顯得整個人更是淨秀優容,他正是北海的主人,北海王楚正越!

兩個月前,楚正越帶了少量親隨,離開藩地潛入東臨境,準備會一會他素未謀面的十九叔——剛歸藩不久的東臨王楚灝。

楚灝是先帝最小的兒子,而楚正越的父親楚湄是先帝第二子。論輩分,楚灝是叔叔;論年紀,楚灝還比楚正越小幾歲;而論根基,楚灝剛歸藩數月,藩臣所向不明,諸務亦是紛雜難清,而楚正越承先王基業,北海六郡,只識北海王而不識君。

如今諸王相峙情勢不明,朝廷大有削藩之意。北海與東臨相接,終究不可不防。

盧樹凜嚼舌頭居然讓他給聽到了,一張臉有些窘皺,配著那壯觀的鬍子格外詭異。他訕訕地托著紙包說:「大夫剛剛才走,他說……」

楚正越說:「我在外頭碰上了。這倒省了事,你拿給店家煮湯來給雅言喝吧。」

盧樹凜點點頭,剛拿了東西要走。楚正越抄起茶壺倒水,隨口喚他的字:「卓然,我明日去王府一趟,你留在這裡陪雅言,順便等長寧。」

盧樹凜嘴比腦子快,脫口而出:「不成,殿下獨自進王府,萬一東臨王對殿下不利該如何是好?」

楚正越淡淡道:「如今我們所踏的地方,寸寸皆是十九叔所有。既入了原都,何懼再入府?陪與不陪,沒有分別。」

盧樹凜一臉認真:「於殿下沒有,於我有。雅言若情況好轉,明日我與殿下同往。有什麼事也當守在殿下的身側。」

楚正越低聲道:「雅言是女子,人生地不熟身邊不能無人照應。況且你在外面,比與我一道進去的好。」

他見盧樹凜還要說話,輕笑了,帶出潛藏於深處的幾分狂肆:「你放心,我借他膽子,他也絕不敢動我分毫。你安心就是,快去讓店家煮湯吧,雅言耽擱不得。」

盧樹凜瞭解他的脾氣,沒再多說什麼,點點頭離去了。楚正越端了茶杯,淺飲了一口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看著沉睡的雅言出神。

雅言姓沈,是盧樹凜妻子沈雅佩的妹妹。沈雅言與楚正越同年,今年也是二十七歲,卻還沒有嫁人。她自十二三歲的時候被姐姐接來盧家,一直住到現在。

盧樹凜是北海疆護總督,於楚正越幼年時又是傳授他兵法和功夫的老師。楚正越早年時常出入盧家。盧樹凜是個武夫,不是太過講究男女大防,沈雅言與楚正越玩在一處,算是青梅竹馬。

這次他本不欲帶沈雅言出來,畢竟不是來玩的。但沈雅言的姐姐再三懇求,定要讓沈雅言跟著,什麼死活都不要緊這樣的狠話都扔出來了。盧樹凜也跟著相求,磨得他沒有辦法,直當帶個女人掩人耳目,過境過關的時候方便些。

不想近了原都,沈雅言只洗個手的工夫,竟讓蛇躥出來咬了。還好有藥可解,也算又長了見識,北地特產的丹珠,竟還能解蛇毒。

楚正越慢慢飲著茶,不知怎麼的腦中顯現出白天山中那個碧衫的女子影像來。衣服竟是窄袖開裾內襯長褲,倒像是呼淪人的打扮,長的卻是中原人的模樣。那匹矮馬是西寧名種,最擅行崎路險徑。若是馬主,只怕絕非一般軍將的家眷。

但真身份貴重,怎會孤身在山中?若是馬奴,替主家遛馬的,生得也太細緻了些。況且明明親睹了盧樹凜拳力剛猛,尋常人早嚇癱了,她竟還能站在那巴拉巴拉解釋一大堆,甚至還想牽著馬過來湊著幫忙。不是沒腦子的一根筋,便是有恃無恐了。

不管怎麼想,總有悖處與之矛盾,究竟是什麼人呢?

夜闌如水,天空繁星明明滅滅,與王府內的燈火交疊相映。

楚灝坐在臨窗的榻上,瑞娘端了茶杯和一些點心往他邊上遞。他的眼卻只看著對面台階上的床幃內。冬英、夏蘭、綠雲、綠綺都圍在葉凝歡的床邊,遞帕子的端水的有條不紊地忙碌。

葉凝歡讓他給折騰病了,回來的路上就提不起勁頭,撐到晚上頭重腳輕,飯吃了一半直接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府裡的大夫常世友剛給她診完脈,此時過藥房去配藥。楚灝方才一直守在邊上,但葉凝歡惱羞成怒後老用歹毒的目光瞪他,弄得他也有些後悔,卻也不大放心,遂跑到這裡坐著。

瑞娘畢竟是將楚灝從小帶大的保姆,二十多年朝夕相處,感情與旁人不同。楚灝晚飯都沒吃,到底心疼。

她弄了些點心,見楚灝仍一副沒心思的樣子,忍不住小聲嗔道:「殿下也是,帶她出去玩也罷了,連個人都不讓跟著由著她在山裡瘋跑。她著了風寒,牽腸掛肚茶飯不思的還不是殿下?要我說,管束些的好。」

楚灝面上有些微窘:「這事不賴她,是我……」

瑞娘歎氣:「殿下只管縱著她吧!才說她兩句,馬上又往自己身上兜攬。」

楚灝笑了笑,拿起杯子喝了口,揀了點心吃了一口,半瞇了眼睛道:「瑞娘的手藝,天下無雙。」

瑞娘被他克得死死,想繼續繃著臉也做不到了。看著他的眉眼清晰,特別是一雙眼睛,眼線格外清楚濃艷,彷彿精心勾繪,與太后是一模一樣的,不由心生感慨起來。

以前楚灝在京裡,家中有她與馮濤照顧。在外有太后和太后的母族王氏相依傍。如今歸了藩,太后遠水不及,皇上忌憚親弟弟,王氏只得一個資質平平的王祺跟來了。

楚灝孤身無依,如走在懸崖險境邊上,又娶了這樣的妻房,不但無半點襄助可能,更成了皇上掌中之柄。楚灝於葉凝歡的心思,瑞娘一路親睹親歷豈有不知?也正是因此,當看著楚灝愈發呵護有加步步相讓,愈發捧得葉凝歡肆無忌憚無法無天,她如何不膽戰心驚?

葉凝歡無父無母,是個至性隨性的人。若有朝一日她背棄殿下當如何是好?殿下此時泥足深陷更甚去年,到時豈還有性命在?

瑞娘曾是太后的侍女,打從一入宮即隨侍於太后左右。太后將殿下托付於她照顧,殿下不僅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命,是她存於世上的唯一理由。殿下所愛便是她所愛,殿下所恨便是她所恨。如今他沉溺情中而不自知,她卻是清醒的,難免憂心多思,想著要如何將葉凝歡給拴牢些。

楚灝猜到她心裡想什麼,放了杯子笑了笑說:「無妨,我心裡有數。」

又是這句!瑞娘回了神微笑。看看內幃的方向,忍不住扶了楚灝往外走。楚灝還有些猶豫,瑞娘加了力硬拉了幾步,出了內閣往耳廳去。路上輕聲道:「殿下籌謀決斷,自然是有數的。只是夫妻之間,有時也得籌謀方得長遠啊!女人家家的當早些定下心來。咱們府裡已是最自在的了,太后於京中頤養天年,王妃無須侍奉公婆。兄弟子侄分封各地,也無須妯娌往來。東藩諸臣皆是受殿下驅役的奴才,自也沒那平位相交的情分。不過只是料理內務,管束奴僕。若連這都不肯做,只知瘋玩,越玩心越野,待殿下管不住她的時候,再後悔可來不及了!」

楚灝不以為然:「她哪有不肯做,不過是今日偷偷閒罷了。」

瑞娘說:「殿下,這當真得聽我的。其一,她得料理內務,忙起來了沒那些心思;其二,早早生個孩子才是。女人啊,有了孩子什麼都不想了。」

這話戳到楚灝心裡去了,盯著瑞娘半晌沒開口。瑞娘看著他的表情,小聲問:「殿下難道還不想要子嗣嗎?以往未娶,又在京裡變數太大。不願要也是正常,但現在……」

「我想要。」楚灝很快地接口,眉頭微微擰起,「只是她虛得狠,今天這不才……」

話說了一半又止住,弄得瑞娘狐疑起來:「今日不是只去跑馬了嗎?」

「是只跑馬了,一跑不就病了麼?所以說她虛嘛!」楚灝顧左右而言他,「常世友配個藥怎麼這麼半天,讓人把他叫回來,我有點事要問他!」

說著,他自顧自地又轉回內閣去了。瑞娘搖頭,轉身去找人。這些話她說了一萬次了,連自己都嫌自己嘴碎。

可是有什麼辦法,還不是怕殿下再傷一回麼?若拴不住,跟以前似的不高興拍屁股就跑,只管把殿下往死裡整。一想這個心疼得要死,再不想經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