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聞歌臨近中午登機,到傍晚時,飛機準時在a市機場降落。

滑行的跑道兩側已亮起了燈,一盞盞,像是連綿而去的燈河,一眼望不到盡頭。天色還未徹底沉下來,就像是蔚藍色摻上了墨汁,像極了天色將明未明時那黎明的顏色。

聞歌從飛機上下來,先去領了行李,然後趕到出口處等張叔來接。怕錯過,聞歌連上廁所都沒敢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接機口擁堵上的人潮多了又少,少了又多,來回增減了好幾批,都未見到張叔的人影。

她正尋思著是找個電話打過去問問,還是繼續在這裡等等時,遠遠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向自己走來。

人潮洶湧的機場,形形色色過往的人群,她毫不費力地就在人群中一眼看見了他。

穿著黑色雙排扣的風衣,裡面一件白色的襯衫,一條黑色的西褲,是他慣常喜歡的顏色。

聞歌咧開嘴笑了笑,不待他走近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但越靠近,聞歌越覺得……有些不對勁。

遠遠的已經能夠看見他臉上的表情,沉鬱的,凝固的,冷漠的,神情陰鬱地如同地獄裡的羅剎。

聞歌頓時就怯步了,她緊緊捏住行李箱上的收縮柄,靠在自己的身旁。有些迷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這樣前所未見的他一步步地走向自己。

直到……走到自己的面前。

看見她時,溫少遠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那冷冽的表情也有片刻的鬆動,他站在她的面前,低頭看著她,看了良久。

那種眼神讓聞歌感覺害怕,他好像正在思考正在衡量。

她忍不住抬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口,小聲地叫他:「小叔。」

溫少遠似乎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她的目光一凝,那一瞬間表情極為複雜。眼底深深淺淺的光線浮動著,持續了很久,這才歸於平靜。

就這麼僵持良久,他才伸出手,緩緩地握住行李箱的收縮柄,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就像是含了一把沙礫。僅僅三個字,卻低啞地聽不真切:「先走吧。」

聞歌心底的不安越來越大,但看他面上僵硬的幾乎要凝結的表情,心理建設了良久也沒敢問出口來。就跟在他後面,走出機場,上車離開。

直到經過三個十字路口,他忽然猛地一偏方向盤,駛入了一條小巷,又迅疾地踩下剎車。那刺耳的剎車聲連在車內都清晰可聞,在這路燈昏暗的小巷裡就像是破音了的笛子,吹出的聲音粗噶又難聽。

下一刻。

他一直維持的平靜在瞬間崩裂,握住方向盤的手指因為用力泛著青白,青筋暴起。幾乎是在他暴露表情的那一刻,他低頭,把臉埋在雙臂之間,再無動靜。

聞歌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就這麼壓抑又沉默地過了不知道多久,聞歌瞪大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溫少遠微微顫動的身體。

她真的害怕了,傾身過去,想去拉他的手。剛碰到他的手指,就被嚇得一縮,眼淚情不自禁就掉了下來。

往常溫熱的手心就像是失去了火源,涼得徹骨。

她饒是再遲鈍,這會也該知道,溫家一定出了大事。她慌亂地想再去拉他的手,剛碰到,就被他用力地反扣住。

因為失去理智,手下並沒有注意分寸。

用力得聞歌似乎都能聽見那骨裂的聲音,疼得她面色一陣青白。

但接下來,溫少遠說的話,讓她再無暇顧及被他扣死的左手,他咬牙,一字一句說道:「溫敬和蔣君瑜,殉職了。」

聞歌木然地看著他,有些不敢置信:「怎麼會……小叔,他們幾個小時前剛送我上飛機,我……」

話還沒說完,聞歌臉上血色盡退。那是一種世界崩塌的聲音,一磚一瓦,砸落在她的心底,疼得她心臟幾乎痙攣。

她用力地呼吸了幾口氣,努力睜大眼看著他,張著唇,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

溫敬和蔣君瑜殉職了?怎麼可能!

他們明明還在放假,他們明明還在幾個小時前一起送她上飛機……為什麼?!

蔣君瑜還說一年後退伍要回a市,溫敬還說要回來照顧老爺子,替小叔分擔……怎麼突然就……

怎麼可能呢?

那麼溫潤那麼溫婉的兩個人,好端端的,怎麼說沒了就沒了?

聞歌努力地睜大眼,好像這樣就可以阻止眼淚掉下來一般,近乎執拗地死死地盯著溫少遠,聲音嘶啞又粗糙:「小叔,你不要跟我開玩笑……我開不起的……」

最後半句,就像是掉了線的風箏,輕飄地瞬間融進了風裡,聽不真切。

******

巨大的噩耗,讓整個溫家都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

溫少遠把聞歌送回家後,連車都沒下,看著她進屋後,直接便掉頭離開。

辛姨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嘴唇都有些乾裂,看著她,嘴唇動了動,終只是說了一句:「累了吧,趕緊回房休息下。辛姨現在也沒心思給你弄吃的……」

「沒關係的辛姨。」聞歌拍了拍她的手臂,努力地笑了笑:「您別太傷心……」

說完這句,她再也沒有力氣說別的,自己拎著行李箱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經過書房時,看著從門縫裡透出來的燈光,一直壓抑的淚意終於忍不住,她背靠著書房的白牆,捂著臉「嗚嗚嗚」地小聲哭起來。

那壓抑的聲音,像是幼獸一般,悲傷的嘶鳴。

……

溫敬和蔣君瑜是在送聞歌走後,臨時被調派一起執行任務,因公殉職。這樣的突然,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老爺子從知道這個消息起便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沒多久,整個人就瘦了一大圈,看上去越發顯得蒼老羸弱。

原本就沒有多少笑意的臉上成日凝結著冰霜,不苟言笑。

溫家平日裡便不熱鬧,因為這件事的消沉,更是死寂一般。

所有的風暴都被壓在平靜的表象之下,就待一個時機,掙破牢籠,徹底爆發。

直到這一日,溫敬和蔣君瑜被送回家。

老爺子親自來接他們回家,進了屋,看見聞歌站在門口等,那積蓄已久的沉痛終於徹底爆發。他重重地一杵枴杖,指著她,眸色嚴厲,那表情冷酷,絲毫沒有留一點情面:「如果不是你,他們怎麼會出事!」

溫景梵原本還扶著老爺子,聞言,擰眉看了眼聞歌,微沉了聲音制止:「爺爺,不關聞歌的事。」

「怎麼不關她的事,我早就算過她的八字了,都說是個剛烈的。你大哥不信,現在……」話還未說完,老爺子驀然彎腰,劇烈地咳嗽起來:「都不聽我的,都不聽啊……」

溫景梵抿著唇沒說話,只那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流出幾分安撫。

老爺子已經哭得老淚縱橫,站都站不住:「讓她給我馬上搬出去,我溫家可再不敢留下她這尊大佛。」

而從始至終,聞歌都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表情,不會哭,也不會笑,老爺子說的話她就聽著,不反駁,不辯解,不爭取,了無生氣的模樣。

辛姨聽到動靜聞聲趕來,也忍不住勸道:「這又是打哪說的胡話,老爺子你是太傷心了,我扶你上樓躺著休息下……別嚇壞小歌兒。」

在聽到「小歌兒」三個字時,聞歌沉靜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抹表情,她動了動唇,最終也不過是走上前,扶著老爺子的另一邊,和辛姨一起送他上樓。

辛姨幫他脫了鞋,扶著他靠在床頭,正要說些話寬慰寬慰他,便聽老爺子說道:「你走吧,溫家是不會留你了……遷怒也罷,我是不想再看見你了。」

這句話,是對聞歌說的。

屋子裡還有濃重的中藥藥草味,聞歌吸了吸鼻子,尊嚴不容許她彎腰,她便挺直背脊迎視他。若不是嘴唇顫抖,眼眶微微發紅,還真要被她的偽裝騙過去。

她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地說道:「聞歌已經無父無母,如果不是溫敬叔叔和蔣阿姨,也許我現在還在表舅媽那裡。太爺爺不想看見我,我也不會賴著不走。只希望太爺爺能給聞歌安排一個去處,起碼,能夠遮風擋雨,不愁溫飽……如果可以,讓我再送送叔叔阿姨吧。」

話落,她的聲音抖了幾下,幾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老爺子閉了閉眼,沒答應,也沒駁回,算是默認。

寬敞的臥房裡,陽光柔和又溫暖,聞歌沐浴在陽光下,卻覺得一頭冷水兜面潑下,涼徹心骨。

******

聞歌從老爺子的房間裡出來後,並沒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間。鬼使神差的,繞去了溫少遠的房間裡。

即使他不常住,辛姨也會按時打掃他的房間,以至於聞歌什麼時候來,房間裡總是乾淨整齊。

她走到書架前的沙發上坐下,想起過年時,溫敬帶她來找溫少遠,溫敬就是這樣斜倚在沙發上,眉目溫潤地和溫少遠說著話。

蔣君瑜就靠在椅背上,笑意盈盈的。那麼英氣的女人,有著說不出的颯爽英姿,心卻柔軟得像水,體貼細微。

她挺直身子,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靜靜地翻了幾頁。

剛開始的時候,聞歌在小叔這裡借完書都會規規矩矩認認真真地放到書本原先待著的位置上。後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她故意把書隨意地放在這個書架裡,擺得亂七八糟。

希望他什麼時候回來看見,能罵一罵她。

可是每一次她再去的時候,書本依然原樣放著。不知道是他不在意,還是他在隨意。

聞歌的目光漸漸失距,就在恍然中,翻書的手指一頓,幾乎是有些慌亂地往前翻回幾頁。

那一頁上有一處文字的下方被黑色水筆劃了出來,詩句的旁邊還留著他落筆寫下的蒼勁有力的字體——聞歌。

……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小叔,我的名字就是從王昌齡的《採蓮曲》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