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歌做了一個夢,夢見十七歲的自己回了家。
L市的雨天浸潤了整座城市,灰黑的屋簷正滴著水,空氣裡絲絲的涼意。古街上鋪就的青石板一路延伸,織就起一條條小巷,四通八達。
兩側,灰白色的牆上貼著泛黃的紙,紙頁上的字體被雨水沖刷得看不清。牆根是一抹翠綠,嫩嫩地冒出頭來,掐出清潤的水色。
聞歌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雨水沾濕了她的鞋子,濕漉漉得泛著涼意。
小巷的盡頭是護城河,水色碧綠清透,像是上好的綠寶石。雨水落下來,紛紛擾擾的,一圈圈漣漪。
湖面上偶有烏篷船經過,船槳晃晃悠悠地搖晃著。不知道哪傳來的風鈴聲,聞歌轉身看去,循著那聲音一路往前走著。
一個轉角,就看見了外婆。她坐在屋門口,戴著厚厚的老花眼鏡,垂著頭做草帽。聞歌剛走過去,外婆便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語氣熟悉又溫暖:「小歌兒回來了?屋裡給你放著綠豆湯。」
不知誰家的炊煙裊裊升起,那朦朧的霧氣被風送遠,合著雨簾,像是一重重迷霧,仙氣縹緲。
聞歌蹲下來,有些遲疑地伸出手去握住外婆的:「外婆?」
外婆抬了抬眼鏡看了她一眼,輕輕摸了摸她的臉:「我的小歌兒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
聞歌的鼻子一酸,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她把臉埋進外婆的掌心裡,哭聲嗚咽:「這麼久,您終於捨得來看我了嗎?」
她抬手輕揉了一下她的頭髮,笑容和藹慈祥:「小歌兒過得好,外婆放心了,所以就不來了。」
聞歌哭得說不出話來,那雨滴從屋簷上滑落下來的聲音在她耳邊清晰可聞。濺起的小水花,涼絲絲的,帶著一股濕潤的淡香。
「聞歌。」
那沉靜溫柔的夢境被擊碎,聞歌恍然回過頭。一片白霧裡,她獨身一人站在緩緩向前飄蕩的烏篷船上。剛從大拱橋的橋底下穿過,便見岸邊的木欄後,溫少遠負手而立,正凝神看著她,輕輕地叫了一聲:「聞歌。」
她瞬間醒過來,擁著涼被坐起來。房間裡只留著一盞小夜燈,暖橘色的燈光溫暖又明亮。
聞歌捂著還有些隱隱作痛的胸口,心悸不已。
剛才那個夢境太真實,她甚至聽見了溫少遠的聲音。
她蹭了蹭鼻樑上的冷汗,喘勻了呼吸,正要下床。開門聲響起,一個熟悉的身影推門而入——
******
半個小時前。
隨安然開門讓溫少遠先進屋,去廚房泡了茶招待。正要去房間裡叫醒聞歌,便聽他問:「她是不是睡下了?」
隨安然一怔,含笑點點頭:「嗯,剛睡下一會。你稍坐片刻,我去叫她起來。」
「既然剛睡下,不急著叫醒她。」
隨安然聞言,這才認真地看了他一眼,折回身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從容地給自己也倒了杯水:「聞歌應該跟溫先生提起過我,我叫隨安然,是聞歌在l市就認識的朋友。」
話落,她微微笑了笑,笑容恬靜。那溫柔的嗓音更是讓人心境寧和:「她是昨晚來我這裡的,哭得眼睛都腫了。我問過原因了,她說是跟你開玩笑開過頭了。」
隨安然面不改色地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那雙眼睛似能看透人心一般,明亮透徹:「她年紀小,也不夠懂事,做事也不會瞻前顧後不夠成熟。我比她長幾歲,也許在你面前說這些話是僭越了,對於她而言,溫先生是非常重要的。」
說完這些,她仔細地打量了一眼溫少遠的神色,見並沒有不耐煩,這才放下心來。
從剛才溫少遠進屋開始,她就能感覺到他收斂起來的氣場,也能感知他對自己的客氣,這才壯著膽子替聞歌說了這些話,好讓兩個人的關係能夠不那麼僵硬。就是不知道這樣對他有沒有用。
也不等溫少遠回應,隨安然把自己房間的位置指給他:「她就睡在我房間裡。」
……
隨安然借口去忙論文,抱著電腦去了小書房。
溫少遠沒坐多久,喝了幾口茶後便起身去看看情況。
他並沒有多少閒情逸致去關注房間的擺設格局,進屋後,先是開了壁燈,一眼就看見不大的臥室裡,蜷縮在床上的聞歌。
窗口大開,夜風乘著窗外的路燈燈光捲進屋內,帶著春末夏初的涼意。
睡著的人卻絲毫沒有保暖的自覺,薄被只搭在肚子上,手腳都露在外面,白嫩嫩的一大截。
溫少遠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先去關了窗,走到床邊正要叫醒她時,才發現她正在哭。
正要碰到她的手僵在半空,溫少遠低頭看著她,整張臉隱在黑暗裡神色不明。
應該哭了有一會了,不甚明亮的燈光下她臉上的淚痕清晰可見。眼皮微微的腫起,粉紅的一片,那睫毛被打濕,正不太安穩地輕顫著。嘴唇翕合著,似乎在說些什麼。
「哭什麼……」他無奈地低喃了一句,伸出去的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腕,順著她的手臂碰了碰,預料之中的冰涼。
還在睡夢中的人嗚咽了一聲,突然翻過身,就著他還來不及收回去的手緊緊抱住。那張熱乎乎的臉貼過來,就挨在他的掌心裡。然後,那一聲低不可聞的「外婆」從她的嘴裡溢出,她縮了縮身子,又蹭過來了些。
溫少遠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原本還想著找到她之後一定要讓她深刻一下「不告而別離家出走」的下場,可這會,她脆弱得像只小獸,蜷縮在他的手邊,抱著他的手臂在睡夢裡都哭得這樣傷心,讓他一下子什麼脾氣都沒了,眼裡只有她,也只看得見她此刻的依賴。
他輕歎一口氣,就著這個姿勢側身靠在床頭,垂眸靜靜地看著她。
五官長開了不少,雖然還有幾分稚氣,但依稀已經能看得出她以後的樣子。睡著的時候毫無防備,軟乎乎的一團。這會抱著他的手,臉頰貼在他的手掌裡,呼出的熱氣,撩著他的掌心,微微的癢。
溫少遠剛想躲避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輕輕的幅度,他的手指擦過她的嘴唇,柔軟又溫熱。讓他驀然一僵,再不敢亂動。
另一隻手捏了捏眉心,無奈至極。
算了……
跟她置氣什麼,十七歲,正是懵懂的青春時期。說的話哪能作數?只是以往他一直刻意忽略的一些事情,是真的要重視起來了。
想著這些,溫少遠的倦意也漸起。他收回目光,從窗口看向遠處,等意識清醒了些,這才輕輕地收回手,掐住她的臉頰微微用了力。
「聞歌。」
那睡著的人含糊地「嗯」了一聲,眼皮子動了動,懶洋洋的,卻並未睜開眼睛。
溫少遠等了一會,不見她醒來。站起身,又替她掩了掩被子,關了壁燈,留了盞小夜燈後,便開門出去。等拿了濕毛巾回來時,她已經醒了,呆呆地坐在床上,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推門而入的他。
頭髮睡得亂蓬蓬的,臉上淚痕清晰可見,鼻尖還沁著汗,兩側臉頰是剛睡醒時才有的嫣紅,看上去狼狽又招人疼愛。
還未等他開口,上一刻還呆呆的人一個翻滾從坐姿變成跪坐的姿勢往床的裡側縮了縮。
聞歌瞪圓了眼,不敢置信地看著此刻出現在……這裡的溫少遠,大腦瞬間當機了:「小、小叔?」
溫少遠雖然不打算和她計較了,但依舊沒給好臉,沉著臉看了她一會,無聲的對視之中便讓聞歌領會他的意思,乖乖地挪到床邊。對他遞過來的毛巾視若無睹,仰起頭來,一臉賴皮地看著他:「小叔給我擦。」
簡直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典型……
得虧溫少遠之前已經想明白了,不然這會估計把毛巾扔她臉上的心都有了。
溫少遠並不經常做這種細緻的活,但力道卻輕重適中。聞歌仰著臉滿足地歎了一聲,仔細地打量了好幾遍他的臉色,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叔,我們這算不算和好了?」
溫少遠沒直接回答,睨了她一眼,眼神不減凌厲:「擦完臉跟我回去。」
不容抗拒的語氣。
聞歌沒敢反抗,腦子一團漿糊不說,從剛才看見他……就沒出息地覺得驚喜又興奮,哪還記得起前一天他擺了冷臉的事。什麼抗議的心思都沒了,一點甜頭就想搖尾巴。
乖乖地被他擦乾淨臉,見他轉身要出去,她趕緊拉了拉他的袖口:「小叔,我剛才夢見外婆了。她說我不乖,讓我給你賠個罪,我以後都不亂說話了……」
這麼沒頭沒腦的話,溫少遠卻聽懂了。
她是在解釋昨天下午的事。
溫少遠轉頭看了她一眼,正好對上她如黑曜石一般明亮的雙眼,正彎了一泓淺笑,盈盈地看著他。
「沒有下一次。」他妥協。
聞歌頓時揚起唇角笑起來,那雙眼睛驟然閃過一絲璀璨的笑意,亮得像是一抹流星,等溫少遠再凝神看去時,早已不見了蹤影。
「小叔,你應該見到安然了吧。她是a大酒店管理專業的,你看,她的外形,氣質,談吐都挺好的,能不能在盛遠給她安排個位置啊?」她跳下床,踩著冰涼的地板上,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往門口走。
「安然的學習也很好,反正要去別的酒店實習,肥水不流外人田……小叔,你……」話還未說完,聞歌一頭撞進了突然轉身的溫少遠的懷裡。
她還來不及揉揉額頭,便被溫少遠一把拎開,離他幾步遠後,才聽他問:「你自作主張還是問過她的意思了?」
聞歌被問住了……她眨了眨眼,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那眼神就像是在說——盛遠酒店現在都是a市屈指可數的大酒店了,還有什麼好問的?
溫少遠想起剛才隨安然對他說的那句「她年紀小,也不夠懂事,做事也不會瞻前顧後不夠成熟」,忽然就笑了。
不成熟也沒關係,有他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