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歌漫無目的地沿著街道走了一段時間,日頭已偏西,天色已漸漸昏沉。遙遠的天際有烏雲翻滾湧動,夾雜著雷霆之勢遮天蔽日而來。
十月開初,雖已退去了夏日的炎熱,但餘威猶存,悶熱的空氣像是隨時都會膨脹。即使行走在樹蔭之下,身體依然感覺到熱量的流失。
聞歌還沒走多遠,就已經出了一身的汗,身上薄薄的校服已經緊貼著身體,黏膩的一層。只那被白君奕激起的火氣已經隨著她行走的每一步逐漸消弭。
外婆在世的時候總說她的心太大,就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能轉頭就忘。也總是擔心這樣的性子日後遲早要吃虧……聞歌對這樣的說法不以為然。
在沒有父母陪伴的成長記憶裡,她這樣的性格才讓她的日子過得舒坦些。那些父母不在身邊時的日日夜夜裡,哪怕只是和外婆擠在古舊的老屋裡也覺得格外幸福。
不知道何時,已經走到了離盛遠酒店不遠的十字路口。
耳邊是驟然擁堵嘈雜的各種聲音,聞歌站在指示牌下,突然迷茫得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前行。
她最近總是有這種奇怪的錯覺,總覺得無論哪個地方,熟悉或者是陌生,和現在的自己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生活的久了,沒有了依賴的感覺,連帶著心情都無所依存,像是沒有根只靠莖葉紮在泥土裡,隨時都能被一陣風,或者一陣雨直接捲走。
沒有歸屬。
******
副經理家裡有點事耽擱了,遲了半個多小時這才匆匆趕來換班。
往常這個時間,隨安然都在去聞歌家的路上,但自從國慶假期之後,聞歌和溫少遠打破了冷戰的僵局,她便自覺地回自己的小公寓。
想著晚上要好好犒勞一下自己,正要去不遠處的超市拎條草魚回來做酸菜魚……聞歌這段時間特別喜歡吃酸菜魚,加上她家附近那幾家餐館的廚藝確實不錯,導致隨安然也饞了好一段時間。
正要過十字路口去對面的廣場,不經意地一瞥,似是看到了聞歌的身影。只這一眼,等她再定神去看時,紅綠燈的指示牌下空蕩蕩地早已沒了人影。
她在人群裡梭巡了半天,再也沒看到和她相似的身影,這才搖搖頭,以為自己只是眼花。抬步過街。
而與她背道而馳的另一條街道上,聞歌拖著有些份量的書包,正慢吞吞地走向公交車站。
幸好公寓就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聞歌等了十多分鐘,搭上公交車後,半個小時就到了公寓不遠處的站台。
此時,暮色四合。天際最後一縷陽光也被重疊的遠山遮掩,天空烏雲密佈,雲層翻湧,比平時的暮色更加陰沉昏暗。
空氣又窒悶躁動,一場秋雨,必不可免。
聞歌趕緊小跑著回了家,路上出了一身汗,黏膩不說,連校服都有些髒兮兮的。她就著電梯不怎麼清晰的鏡面粗糙地擦了擦臉,這才沉沉地呼出一口氣。
等會回家先給小叔打個電話……編造個理由才行。
就說跟白君奕一起去買教材?這教材重要到非買不可,所以她爽約了?
剛想到這個她就趕緊否決了,溫少遠本來就對白君奕沒什麼好感,加之後來發生的事被請家長差點處罰……不用他提起,聞歌就自覺地在他面前封嘴不提白君奕的名字。
不過,小叔和白薇走得近……也許又待見了呢?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電梯「叮」地一聲到達了。聞歌抬起頭……豁然對上了電梯外那個人的視線。
沒有絲毫溫度,冷峻又沉涼的目光。
聞歌一愣,有些吃驚地看著出現在這的溫少遠:「小、小叔?」
溫少遠顯然也有些意外,但這樣的意外只停留了幾秒,很快被眼底閃爍的怒意取代。他依然是站在電梯外面,身高腿長,只是那麼站著,就完全阻隔了走廊上的燈光。
「去哪了?」他問。
聲線冷沉平靜得像是海平線,即使海面上暗潮湧動,依然波瀾不驚。
聞歌還沒想好怎麼回答他,和他那雙似乎能洞悉一切的雙眸對視,磕磕絆絆地就說起剛才在電梯裡想好的借口:「我、我跟小白……去買書了……我……」
話未說完,那電梯門輕微地響了一聲,緩緩地就要合上。聞歌下意識地伸手去攔,不料溫少遠比她更快一步,一手扣住電梯門,一手伸進來,準確地握住她的手腕不容拒絕地把她拉出電梯。
那強硬的力量,以及不同往常的情緒頓時讓聞歌的警報長鳴。
「小、小叔?」聞歌「誒」了一聲,不受控制地被他拉著往前走。
「我現在不想聽你說話。」
語氣不再平和,那蘊含著的壓抑,讓聞歌立刻識趣的閉上嘴,不再惹怒他。
……
屋內沒開燈,窗外是肉眼可見的暮色翻湧。
聞歌抬頭看著站在她前面幾步外,背對著她的溫少遠,把書包從肩上褪下來放在鞋櫃上,又換好鞋,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叔,我出了一身汗,我先去洗澡,洗完澡我……」
溫少遠轉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聞歌從未見過的冷漠。
她的話戛然而止,突然想不起自己要說什麼,只是有些發怔地看著他這樣的眼神,不知所措。
那幽涼的眼神,似穿透了黑暗,直直地落在了她的心口,燙得她一個哆嗦,涼意頓生。
「小叔……」她有些可憐,也有些委屈地看著他:「我騙你了,我沒有和小白一起去買教材。我是一個人走了,我不知道走到了哪裡……」
她的手指攥緊衣角,那薄薄的布料幾乎要在她手心裡捏碎:「你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好不好?」說道最後,聲音已然哽咽。
他就在眼前,她卻求而不得,就算是喜歡也要悄悄的,不能讓他察覺,生怕一個不小心的逾距都會讓他又對自己退避三尺。
這樣沮喪又灰暗的情緒,即使面對著白君奕那樣直白的剖析時都還沒有,偏偏他一個眼神就讓自己覺得委屈,鼻子一酸,那眼淚不由自主就掉了下來。
聞歌用手臂狠狠地蹭了一下臉,努力地壓抑下自己的哭腔,嘴唇微微顫動,連聲音都有些發抖:「小叔我好難過,我沒有想哭的……」
她堅強了那麼久,無論是在徐麗青的面前還是溫少遠的面前,從來就沒有表現出獨立生活的困難和孤單。可一個人,無論對生活多游刃有餘,光是寂寞便足以壓垮一切。
沒有人清楚,她一個人留在a市是為了什麼。並不是貪圖a市的繁華蒼盛,也沒有留戀徐麗青殷實的家底,只是因為他在這裡。哪怕……只是偶爾能見一面,也遠比只能想像,只能思念要好得多。
可現在,她再也不這麼想了。這樣眼睜睜看著他的生活和自己天差地別,再沒有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他和自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哪怕僅隔著一步之遙,那一步卻是刀山火海一般的鴻溝。
她跨不過去,而他,並不想跨過來。
但,即使這樣的委屈,她在難過的事情卻不能這麼攤開在他的面前。那樣隱秘的愛戀,讓她再無無力負擔。
聞歌站在玄關哭得上氣不接而下氣,那嗚咽的聲音就像是一頭受傷的小獸,聽著讓人不由自主地就心生憐惜。何況,是與她有關的溫少遠。
那火氣瞬間被她澆滅,徒留滿腔無法發洩的鬱悶。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轉身上前,見她垂著腦袋,一點也不客氣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越來越黑的天色裡,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但僅憑指尖染上的濕漉和那哭聲,也能猜想到這張臉上的狼狽。
溫少遠抬起袖子給她擦了擦臉,板著臉,冷聲命令:「不准哭了。」
那哭聲一滯,就在溫少遠心神漸鬆時,聞歌的嗓子一揚,哭得更大聲了:「你還不讓我哭,我還要跟你說……」
聞歌抽噎了一聲,不管不顧道:「我就是不喜歡白薇,我討厭她,現在我也討厭小白。我討厭死他們了……」
她拽住他的袖子,撲進他的懷裡。
她早已不是那個瘦小得只到他胸口下方的小女孩,這會站直了,腦袋能挨著他的肩膀。這樣結實地撲進來,正好投進他的懷裡,溫暖柔軟的身軀緊貼著他的,讓溫少遠驀然僵直了身體。
「我還討厭你,你動不動就跟我冷戰,不跟我說話,還不讓我見著你。我一個人住在這裡,沒人說話,到哪都是安安靜靜地沒有聲音。要不是因為你在這裡,我才不要待在這。」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發洩讓她心裡舒服了不少,聞歌緊緊抱著他,腦袋埋在他的懷裡,眼淚鼻涕一股腦地全部蹭在了他的胸口上。
「你不讓我喜歡你,我偏偏就要喜歡你。你就丟下我不管,讓我自生自滅好了,反正我沒親人在世,也無牽無掛的……」
人世孤獨,不過是再無可以牽掛的人。
溫少遠聽得眉心猛跳了兩下,他扣住她的肩膀,用力收緊:「我什麼時候不管你了?」
聞歌已經哭得腦子都懵了,這會全憑條件反射。
以為他是要推開自己,環在他身後的手扣得更緊,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小叔,你喜不喜歡我?」
溫少遠抿著唇,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你忘記你第一次這麼說的時候,我問你什麼了?」
聞歌哪會不記得,她簡直記憶猶新。
那句如今回想起都帶著森涼不近人情的「聞歌,你叫我什麼?」
她咬著唇,突然推開他,恨聲道:「那你是不是也忘記了你曾經說過的那句話?」
溫少遠看著她驟然發亮的眼神,心底微沉。
聞歌和他對視,把曾經他賦予自己的話一字一句原封不動地還給他:「在法律上,你和我沒有任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