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決定上前時,對方一支菸還沒有抽完。
他抬眸打量她,煙絲在暗藍晨光裡靜靜燃燒,煙霧稀薄,一吹就散。
「請問是不是盛長官?」宗瑛這樣問。
盛清和面對這貿然搭訕,微斂起眼瞼,接著抽餘下的煙:「認識我?」
「我是盛清祥先生的醫生,在盛家公館裡見過你的照片。」宗瑛顧忌到盛清讓和盛家之間的不愉快,為免求助遭遇不順,因此沒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和盛清讓的那層關係。
她說著瞥向他手裡的捲菸,還剩半支,她有足夠的時間向他說明情況。
老四一直觀察她——衣著利落簡單但並不整潔,白襯衫上血跡斑斑,鞋面上亦是血污一片,一雙手細長有力,懷裡托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身側躲了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
分明是戰時再尋常不過的狼狽,但她看起來卻莫名有些格格不入,好像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所以呢?」盛清和抖落菸灰,饒有意味地問:「為什麼找我?」
「盛清祥先生剛做完截肢術,術後感染嚴重,我取藥返回途中被關在了租界外,現在需要將藥送去公館。」她直截了當,偏頭看向租界大門:「但租界入口關閉了。」
「給大哥送藥和我有什麼關係?」盛清和揚起唇,年輕的臉上寫滿漠不關心:「管著租界出入的又不是*。」
他對盛家的不屑一顧,這是宗瑛沒有料及的。
對方拒絕到這個份上,宗瑛也不再乞求什麼,騰出手牽過身側的孩子,繼續往前走。
大概走出去百米,遠遠傳來發動汽車的聲音,宗瑛以為他們要掠馳而過時,吉普車卻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她身側。
盛清和看也不看她一眼,坐在副駕上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講:「上車。」
宗瑛猶豫了三秒,就在對方打算講「不上車算了」的瞬間,騰出手搭住車門,緊接著帶孩子迅速擠上了後座。
盛清和扭頭一瞥:「送藥歸送藥,這兩個孩子怎麼回事?」
宗瑛說:「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答?」
盛清和低頭又點燃一支菸,手擱在旁邊,似乎是考慮了一下,最後卻只說了兩個字:「隨便。」
車子駛過好幾條街道,又繞了個大圈子,最終在營地外停下來。
盛清和顯然沒有立即送他們回租界的打算,連聲招呼也沒同宗瑛打,兀自進入營地,將他們晾在了外面。
天色漸漸明朗,風較昨日小了一些,也不再下雨,宗瑛捕捉到一絲颱風即將撤離的跡象。
過了大半小時,突然有一輛非軍用的吉普車從裡面駛出來,又是一個急剎車,穩穩停在宗瑛身前,只差幾公分的距離。
換了便服的盛清和坐在駕駛位上居高臨下地看她,神情中透露出一絲炫技般的戲弄意味。
宗瑛默不作聲帶倆孩子上了車,坐穩後才簡明了當地道了聲「謝謝」。
盛清和面對感謝也是無動於衷,駕駛汽車直奔另一個租界入口,好像預知到那裡不會聚集太多人似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越是臨近軍隊駐紮的地方,難民就越是想要遠離,也更難聚眾鬧事。
汽車在一側小門停下,盛清和從襯衫口袋裡抽出一本證件,單手展開示向門內,租界巡警湊過來認真辨認,緊接著卻又將目光移向了副駕上的宗瑛。
那警察打量宗瑛數次,又走到側旁特意觀察了她的鞋子。宗瑛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對方這時候隔著門問她:「請問你是不是宗小姐?」
宗瑛蹙起眉,反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巡警看出她的戒備與緊張,馬上解釋道:「是這樣的,昨天盛律師通過租界巡捕房找你,特意關照過。」他頓了頓,「你的鞋子很特別,宗小姐。」
盛清讓找她?
宗瑛抿起唇看巡警打開側門,身旁的盛清和則收起證件,側頭看她一眼,別有意味地說:「三哥似乎對你很上心,你是三哥的女朋友?」
宗瑛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聲音也平靜得毫無波瀾:「重要嗎?」
盛清和彎起唇角輕笑一聲,重新發動汽車,說:「三哥在意的人,當然重要了。」
人車未到,巡捕房的電話卻已經打到了盛清讓的公寓和辦公室,叮鈴鈴地響了數遍都無人接聽後,電話最終撥向了盛公館。
小妹清蕙在樓上接到了電話,聽完好消息馬上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原本耷拉著的臉顯出興奮:「三哥哥,宗醫生已經找到,應該快回來了!」
盛清讓這時剛到公館不久,正同水火不容的二姐站在客廳裡,因為大哥的病情和宗瑛的安危幾乎要再起爭執,但清蕙如此一講,宗瑛擺脫了「棄病人而逃」的嫌疑,二姐的懷疑站不住腳,只能閉嘴;盛清讓得知宗瑛被安全找回的消息,心裡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也晃晃悠悠終於往下落了一些。
清蕙的消息雖然澆熄了客廳裡即將竄起來的這把火,卻並沒有帶給盛清讓太多的輕鬆。
他轉過身走到門口,視線越過庭院,看向冷清的公館大門,面上仍佈滿難以放下的焦慮——拋開恐懼、自責與後怕,他現在更迫切的是想要見到她,想要親眼確認她安然無恙。
經歷了二十分鐘的望眼欲穿後,終有一輛汽車在公館門口停下,高調地鳴起喇叭,喚人開門。
姚叔還沒來得及反應,盛清讓已是疾步過去,搶先打開了大門。
盛清和看他一眼,下車繞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將手伸給宗瑛:「宗小姐,到了,下車吧。」
宗瑛自然不會去承他的邀請,轉頭囑咐後座的小男孩下車,又抱緊懷中的嬰兒,低頭下了車。
這一行人的出現,除宗瑛外,其餘三個都是大家始料未及的,尤其盛清和。
他當年一意孤行考入軍校,畢業之後幾乎再沒有回過家,是這個家裡實打實的「叛離者」。
待宗瑛下車後,他「砰」地一聲猛撞上車門,大步走到盛清讓面前,身高已絲毫不輸這個「三哥哥」,他彎起唇壓低聲說:「三哥,你的人走投無路找上我,真是巧啊。」
他聲音雖低,卻故意強調了某些字眼,同時餘光留意盛清讓的反應。然盛清讓卻只是強壓住情緒,平淡無奇地說了一聲:「多謝你。」
清蕙這時候走出小樓,對著大門口喊道:「都站在門口做什麼呀?快點進來啊。」
至此盛清讓一句話也沒有同宗瑛說,更沒有機會過問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只看她快步走向小樓,將懷裡的嬰兒交給了盛清蕙。
盛清蕙還沒來得及同突然造訪的四哥講話,已先被這新生兒嚇到,她回過神說:「呀,是剛出生的吧,怎麼可憐成這樣?是不是要餵點東西?」
宗瑛非常疲勞,未講多餘的話,只點了點頭,眼神裡寫著「拜託」兩字。
清蕙這時又敏銳瞥見了宗瑛身後跟著的小男孩,趁著二姐還沒出來,趕緊喊他:「快點跟我來。」隨即繞過外廊,送他們到傭人那裡去。
除清蕙和孩子外,其餘三人進了客廳,二姐一眼就看到了盛清和,先是一愣,立刻又不悅斥道:「你還有臉回來?!」
盛清和素來不吃她這一套,找到沙發兀自落座,輕笑回道:「那麼當然了,已經嫁去別家冠了他姓的人能站在這裡指手畫腳,反而我連回都不能回?畢竟大哥傷成這樣,我也要表示表示,比如——」他視線移向宗瑛:「送個醫生回來。」
二姐一臉的氣急敗壞,盛清和卻滿面春風,他保持微笑同宗瑛說:「宗小姐,不是著急給大哥換藥嗎?那麼快點上樓去啊。」
宗瑛滿身的血污,這樣貿然進入病人的房間,是極其不負責任的行為。
她沒有精力同眾人解釋,只側過頭同身邊的盛清讓說:「盛先生,我留在公寓的藥你帶來給大哥換過了嗎?」
盛清讓回她:「換過一次。」
「情況怎麼樣?」、「不好不壞。」
她將聲音壓得更低:「我衣服上可能攜帶了很多不必要的致病菌,我需要洗漱,還需要乾淨的衣服。」
說完她抬眸看向盛清讓,盛清讓對上她的視線,勿需多問,只說:「我知道了,你跟我來。」
在二姐「幹什麼去?」的責問聲中,盛清讓恍若未聞地帶宗瑛上了樓。
他帶她進浴室,確認熱水管道可以正常使用,又急匆匆去找了衣服,這才避開來讓她進去。
待宗瑛關上門,裡面傳來流水聲,他在門外又開始擔心換洗的衣服不合身。
著急的時候,做什麼都沒法得心應手。
宗瑛洗得很快,忍著不去回憶之前的事卻根本做不到,恍惚著洗完澡換好衣服打開門,樓下傳來盛清蕙彈鋼琴的聲音,一種不真實感迎面襲來。
察此同感的還有站在門外的盛清讓,他生怕這一切不過是做了個夢,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確認,但最終卻克制了這種唐突,只握緊了拳。
宗瑛留意到盛清讓一直緊握著的拳和繃緊的面部肌肉,料他可能仍在後怕,對視了數秒後,她突然上前半步,伸出右臂攬住了他。
她閉上眼,彷彿也是在同自己說:「沒事了,盛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