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這擁抱來得猝不及防,儘管宗瑛只伸出右手輕攬了一下,盛清讓的後背卻在瞬間極不自然地繃起來。

  宗瑛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短促講完便鬆開手,恢復公事公辦的態度:「我去看一下病人的情況,醫藥包在哪裡?」

  盛清讓回過神,以一向平和的語氣應道:「同我來。」

  這時樓下鋼琴聲也戛然而止,二姐同盛清蕙講:「你是沒事做了伐!這辰光彈什麼鋼琴?」

  清蕙看一眼沙發裡坐著的老四,說道:「是四哥哥叫我彈琴看看有沒有進步。」

  二姐立刻瞪她道:「他是你老師?叫你彈你就彈?」說罷扭頭看向二樓,只見宗瑛與盛清讓一起進了大哥房間,她立馬也蹬蹬瞪跑上樓。

  二姐推門闖入房間時,宗瑛正在檢查大哥的手術創面。

  她剛要開口講話,被口罩蒙了大半張臉的宗瑛突然轉過身,套著乳膠手套的兩隻手懸在空中,目光銳利,聲音悶悶:「病人需要儘量無菌的環境,請暫時離開這裡。」

  二姐面對她專業的強勢,驟地啞口,瞥見旁邊的盛清讓卻又講:「他能在這裡我為什麼不能,你們是不是想作什麼鬼?」

  宗瑛本是想讓盛清讓打打下手,但現在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偏過頭同正在戴口罩的盛清讓說:「盛先生,也請你出去一下。」

  盛清讓迎上她的目光,立刻瞭然,於是沉默放下一次性口罩,先行走出了門。

  二姐這下沒什麼好講,也只能跟著出去。

  大哥恢復得並不理想,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創口感染難以控制,宗瑛耐心處理完,隱約又聽到樓下傳來的爭執聲。

  她脫掉乳膠手套走出門,站在走廊裡悄無聲息地朝下看。

  坐在沙發裡的盛清和說:「所以大哥是為了趕去同德國人簽協議才遭遇了空襲?」他誚笑一聲,意味不明地睨了一眼盛清讓:「就作妖吧,為了這些身外之物把半條命搭進去也不曉得值不值。」

  二姐斥他:「你講話還有沒有點分寸?!」

  「分寸?」盛清和肆無忌憚地擦亮火柴點起一支菸,伸長了腿說:「同你透露一下吧,不要看現在只集中打虹口那一塊地方,過不了多久恐怕就要轉移到楊樹浦,盛家的機器廠遲早要被毀掉。至於是日本人炸的,還是我們自己人炸的,誰又能料得到?就算真是日本人炸的,戰局混亂之際,誰會承認是自己丟的炸彈?還想事後找日本軍部索賠?痴人說夢吧。」

  他明顯對偌大家業毫不在意,也不贊同盛家其他人止損的手段,只沉浸在自己燃起的煙霧中,恣意表達著不屑一顧。

  二姐氣急敗壞,他又講:「反正嫁出去的人,盛家半點家財你也撈不到,何必在這裡幫忙?不如快點叫你那個窩囊丈夫帶孩子逃到香港去,畢竟你夫家也快要淪為戰區了,到時候好歹能保條命,你講是不是?」

  「盛清和!」二姐幾乎要跳起來,這時候盛清蕙端著滿滿一托盤的茶點走進客廳,試圖緩和氣氛:「還是先吃早飯吧。」

  清蕙將托盤擱在茶几上,抬首看到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宗瑛,喚她:「宗小姐,你下來喝茶呀。」

  伴著清蕙這一聲邀請,所有視線都轉移到了樓上。

  清蕙暗中同宗瑛擠了擠眼,似乎是有別的事情要同她講;老四仰頭瞥她一眼,饒有意味地彎起嘴唇;二姐壓著怒氣問她:「換好藥了伐?情況怎麼樣?溫度降下去點沒有?」;盛清讓轉過身面朝樓梯抬頭,目光一如往常。

  宗瑛下了樓,簡單講了大哥的情況,二姐的表情變得愈發難看。

  清蕙趕緊邀她坐下,宗瑛摘掉口罩,默不作聲地拿起一杯茶飲盡,聽清蕙湊在她耳邊悄悄問:「牛奶可以給小孩子喝的吧?」

  鮮奶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眼下也只能如此。宗瑛點點頭,清蕙馬上就起身出了門。

  老四抽完煙,拿起點心碟子一口一個地往嘴裡塞,迅速吃完又猛飲一杯茶,突然起身走到宗瑛面前:「國難當頭,宗小姐有沒有想過與其在這裡圍著一個人服務還落埋怨,不如去戰區醫院救更多性命?」

  他對宗瑛的邀請是有預謀有把握的,畢竟一個在落難時也不忘扶弱的人,道德層面的自我要求絕不會低。

  宗瑛穩穩端著茶杯,抬起頭看他。

  此問已經關乎自我利益和職業使命,甚至涉及個體性命的高低貴賤,拋開她不屬於這個時代不談,就算她生於斯,面對這個問題,一時也很難給出答案。

  氣氛陷入沉滯狀態,盛清讓代她回道:「宗小姐很快就會離開上海。」

  老四應了聲「是麼」,又說:「明哲保身,很好。」他說著系好風紀扣,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盛家客廳。

  很快,公館門外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再然後,只剩一片蟬鳴。

  宗瑛突然轉頭看了一眼背後懸著的全家福照片,盛清讓走到她旁邊,俯身問道:「你看起來很疲憊,需要先休息一下嗎?」

  宗瑛對上他的視線,對方同樣一副倦容,她說:「好。」

  他耐心徵求她的意見:「回公寓還是留在這裡?」

  宗瑛不想再奔波,她說:「這裡。」

  盛清讓送她上了樓,臨關門,她講:「盛先生,你也注意休息。」

  「我還有些事要辦。」面對突如其來的關心,盛清讓稍稍別過頭,接著說:「那麼我先走了,傍晚我會來接你。」

  宗瑛沒說什麼,他又強調:「我一定會來。」

  宗瑛關上門,倒頭就睡。

  她早習慣了倒班的生活,這個時間入睡一點也不難。

  然而白日睡覺,素來夢多。

  夢到一個陰森森的生日會,又夢到一台失敗的手術,醒來時滿頭是汗,心率快到超負荷。

  她痛苦地皺著眉,壓住心口,低頭努力地呼吸,等緩過來才意識到天色都黯了。下床推開朝北的窗,外面風停了,颱風似乎真的已經撤離,燠熱暑氣將捲土重來。

  二樓走廊裡突然響起孩子的哭聲,緊接著是二姐的聲音:「這種破破爛爛來歷不明的小孩為什麼要往家裡面帶?!是不是那個宗醫生早上帶來的?你們還合力瞞我?」

  「什麼叫來歷不明!」清蕙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護著身後幼童,年輕面龐上繃起怒氣:「你這是階級歧視!」

  「盛清蕙!你今天敢把陌生人往家裡帶,明天他就膽子偷空你的首飾盒!不信你試試!」二姐一副經慣風浪的架勢,「快點送出去!」

  小男孩被她罵得瑟瑟縮縮往後躲,忍著眼淚求饒:「我會、會走的,求你們、求你們救救我弟弟……」

  清蕙心軟得厲害,低頭一看懷裡的嬰兒,抬頭就繼續頂撞二姐:「這個小孩身體很差,送出去說不定就活不下來了!」

  二姐卻仍一副鐵石心腸,毫不妥協:「你一個吃家裡用家裡的千金小姐,不知人間險惡,只知存了天真當飯吃!」

  她話音剛落,底下傭人喊道:「二小姐,姑爺到了!」

  二姐瞪一眼清蕙,指指她命令道:「租界福利院是白建的嗎?我限你三天之內送過去。」

  她講完馬上下了樓,清蕙領著孩子站在走廊裡,怒氣正盛,連宗瑛打開門她也沒有察覺。

  等她氣稍微消了消,宗瑛對她講了聲:「真的非常抱歉。」

  清蕙聞言,趕緊岔開話題:「宗小姐你趕緊看看,他現在這個狀況是不是危險?」

  宗瑛走上前仔細檢查,清蕙就一直留意她的表情變化,但從頭到尾她都一個樣子。

  她只講:「有點虛弱。」

  清蕙皺了眉:「那要怎麼辦才好?」

  宗瑛不出聲,抬頭就看到了剛剛上樓的盛清讓。

  外面天未黑透,是傍晚,他這次來得很準時。

  宗瑛同清蕙講:「你先帶他們去休息,我一會兒來找你。」言罷又請盛清讓進屋,主動拉開了門。

  清蕙領著一大一小匆匆上樓去,宗瑛進屋坐在沙發上,請盛清讓在對面入座。

  盛清讓本是來接她回公寓的,但她卻講:「我需要在這裡留一晚。」頓了頓又講:「我保證不會出門,等你回來。」

  大哥的狀況很不穩定,今天晚上很關鍵;樓上那個嬰兒留給清蕙這樣的新手照料不太妥當,也需要關照。她儘管沒有陳明理由,盛清讓也猜到了。

  他沒有理由拒絕她的提議,良久答道:「那麼,我明天來接你。」

  宗瑛點點頭,又講:「我還需要請你做一些事。」

  「請說。」

  宗瑛伸手給他:「給我紙筆。」

  盛清讓翻出公文包裡的本子和鋼筆,旋開筆帽遞給她。

  宗瑛低頭伏在圓茶几上,嘩嘩嘩迅速寫出清單。

  新生兒配方奶粉、奶瓶、兩種藥品名稱……最後又加了一套換洗衣服。

  「公寓附近那間醫院裡,有個營業到晚上12點的商店,旁邊有個24小時藥店,前面的東西你都可以在那裡買到。」

  她說著摸出錢夾,本想拿一些現金給他,裡面卻只剩一些零鈔。

  她乾脆抽了一張□□出來:「結賬的時候可以用。」

  盛清讓見過她在浦江飯店刷卡,他講:「我知道。」

  「那麼密碼你應該也知道。」宗瑛將卡片推過去。

  「為什麼會是那串數字?」

  「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宗瑛及時關閉了觸發記憶的開關,抬頭問:「我不在的這幾天,那邊有什麼麻煩嗎?」

  「我在公寓裡遇見了薛小姐。」

  宗瑛斂眸,但並不驚奇:「她是不是留了我的鑰匙?」

  「是的。」

  「你吃她給的東西了嗎?」

  「喝了一杯水。」

  宗瑛蹙眉:「她是不是把杯子帶走了?」

  「嗯?」盛清讓驟想起薛選青臨走時拿走的一隻紙袋:「這個有什麼問題嗎?」

  他不知指紋收集不懂DNA檢測,沒有防備心很正常。

  宗瑛半天沒出聲,最後說:「沒什麼,不重要。」

  宗瑛說完,打算起身去看看大哥的情況,這時盛清讓卻說:「還有一件事。」

  她重新坐回沙發:「你講。」

  「有一位章姓律師打來電話,說要將原定於週三的會面改到週六,希望你給他答覆。」

  宗瑛目光驟冷,擱在沙發扶手上的手突然收回,過了會兒問道:「他還同你講了什麼?」

  盛清讓猶豫再三還是據實道:「他講,你可能需要立一份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