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月到現在,宗瑛已有幾十天沒回過1937年的699公寓。
公寓裡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餐桌不復整潔,上面堆滿了孩子用的物品,沙發裡丟著衣服和書本,茶几上擺了一隻空奶瓶,白瓷碗支離破碎地躺在地板上,灑落的米湯還沒來得及清理。
看來清蕙在照顧孩子這件事上,並不得心應手。
想到這一點,宗瑛才猛地意識到清蕙和孩子們此時都在公寓裡,而她貿然出現在盛清讓的臥室門口,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對方,實在太可疑。
她觸電般鬆開手,樓上乍然響起孩子的哭聲,清蕙倚著扶手朝下看,見到宗瑛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連忙抱著阿九匆匆忙忙跑下樓,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盯著宗瑛疑惑問道:「宗小姐你不是……出國了嗎?」
宗瑛雙手揣進褲兜,低頭迅速整理了情緒和思路,正要開口,盛清讓卻側過身先道:「宗小姐出國遇到一些阻礙,所以暫時會在上海留兩天。」
宗瑛認為他的說辭沒什麼問題,清蕙卻生了疑。
她問:「宗小姐是什麼時候過來的?」
宗瑛此時就站在盛清讓臥室門口,穿著T恤和寬鬆家居褲,露著的一截腳踝被蚊子叮出兩個紅疙瘩,頭髮是睡醒後特有的凌亂,顯然是在這裡過夜了。
盛清讓迅速看一眼宗瑛,又佯作淡定地回清蕙:「我昨晚出去的時候,宗小姐剛好過來,就在這裡借宿了一晚。」
「我肯定是睡死了,都沒有聽到動靜。」清蕙這兩天因為阿九都沒能好好休息,昨天傍晚上了樓就累得睡著了,連盛清讓哪個辰光出去的都不曉得。
她一副精神不振的樣子,看看衣著齊整的盛清讓,問:「三哥哥是剛回來的嗎?」
「是。」盛清讓剛要將醫藥包遞過去,清蕙懷裡的阿九這時哭著哭著又喘起來。
宗瑛上前,伸手探了一探,小兒呼吸節律很快,但明顯不暢,口唇顏色甚至發紫,不是好徵兆。
「先上樓。」她說著一把拿過盛清讓手裡的醫藥包,另一隻手輕攬了一下清蕙的後背,催促她抱孩子回樓上房間。
那廂兩雙腳蹬蹬瞪地上了樓,西邊客房裡探出一個小小腦瓜——是剛睡醒的阿萊。
他看到盛清讓,先小心翼翼地喚了聲「先生早」,緊接著就走到客廳,幫盛清讓收拾餐桌及沙發上的雜物。
樓上那間宗瑛睡過的客房,眼下變成了清蕙和阿九的臥室,因為疏於整理,雜亂感撲面而來。
宗瑛重新給阿九量了體溫,仔細聽了肺音,又問旁邊手足無措的清蕙:「燒了多久?」
清蕙答說:「蠻久了,奶餵不進去,精神也很差。」
宗瑛察覺到她語聲中的焦慮,直起身道:「你不要慌。」言罷拆開醫藥包,翻出退熱貼和藥水,又遞了一盒酒精紙和滴管給清蕙:「滴管消個毒。」
清蕙依言照做,期間又探頭看一眼那些稀奇古怪的包裝盒,越發覺得宗瑛神秘,但同時她也莫名覺得一陣安心,彷彿尋到了能倚靠的權威,慌張也頓時少了。
她將消過毒的滴管遞過去,只見宗瑛從藥瓶裡吸出藥水,俯身餵阿九。
她好奇探頭看,宗瑛卻突然停住動作。
宗瑛本打算自己動手,但突然想到這可能是清蕙必須學習的部分,最終起身將滴管給了清蕙:「還是你來。」
清蕙乍然顯出不自信,宗瑛垂眸看她:「不是難事,慢慢給藥,我教你控制節奏。」
受到鼓勵,清蕙淺吸口氣,緊張地握握拳,這才接過滴管小心謹慎地給阿九餵藥。
宗瑛顯然是個耐心的好老師,清蕙餵完藥,終於直起身舒一口氣,問宗瑛:「餵了這個藥就好了嗎?」
宗瑛卻回了聲「還沒有」,她拿過藥盒裡附的小量杯:「每頓該餵的劑量我寫在紙條上了,你用這個來量,不要給多。」又指了退熱貼講:「這是物理降溫用的,你留意一下他體溫,燒得厲害可以貼。」
宗瑛說完又習慣性抿唇,托起一隻小小的輸液袋。
清蕙見她不吭聲,問:「怎麼了?」
宗瑛卻放下輸液袋,快步走出門。
到樓梯口時,在客廳裡忙碌的盛清讓抬頭看她,問她:「需要幫忙嗎?」
「上個月我給你的醫藥包,在這裡還是在盛公館?」
「在公館,需要嗎?我現在去取。」
宗瑛講:「阿九需要輸液,但我忘了拿輸液器。之前那個包裡我多放了一些,應該還有。」
盛清讓語氣穩妥又平靜:「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取。」
他說完就去打電話叫車,宗瑛說:「還需要拿一些藥,我同你一起去。」
她眼神裡是不容拒絕的堅決,盛清讓想了想,只說:「衣服還在老地方。」
臥室靠門的五斗櫃,最後一層。宗瑛記得很清楚。
她順利翻出衣服換好,出去時見盛清讓正關照阿萊留意鍋裡的粥:「等它沸了就關掉煤氣,記住了嗎?」
阿萊認真點點頭,他直起身轉向宗瑛:「可以走了。」
宗瑛便同他一道出門下樓,到服務處,葉先生坐在高台後面看報紙,聽得動靜抬頭起身,一見宗瑛,黯淡臉色倏地一亮:「宗小姐回來了呀!哪個辰光來的?」
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盛清讓回他:「我們有些急事,先走了。」
葉先生識趣坐回去,宗瑛順手抽過信報箱裡的報紙。
盛清讓大概好幾天沒取了,報紙也攢出一小疊,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單手舉著報紙,低頭一邊走一邊看,到門口涼風撲面,抬頭只有陰沉沉的雲,尋不到半點太陽的蹤跡。
盛清讓展開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夾克,極迅速地給她披上,只講一句「溫度有點降了」,即走到出租車旁拉開車門,請她先進。
宗瑛倏地回神,單手壓緊領口坐進車內,仍是低頭看報紙。
新聞、社論、公告、廣告,版面與戰前並沒有什麼不同,內容也沒有大篇幅地傾向這一場戰爭。
這是區別本土的、屬於租界的報紙,大家關心9月份足球協會的換屆,在意百貨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將上海割裂成兩個部分——華界和租界,戰區和非戰區。
鋪天蓋地的日常瑣碎,是用來包裹戰火的外衣。
宗瑛沒能看完,抬起頭看窗外。
車子順利駛出法租界,一路開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館,途徑南京路時,一棟熟悉建築就從宗瑛眼前掠過——她曾經住過、被轟炸過的華懋飯店,重新開張了。
那天下午兩顆炸彈從天而降,爆炸聲震耳欲聾,樓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僅隔一月之後,它便恢復營業迎客,好像轟炸從未波及這裡。
「什麼時候開張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體,目光仍在窗外。
「就這兩天。」盛清讓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又講:「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劇院也開張了,最近還有新的電影上映。」
他語氣裡透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憂慮,百米外對岸陣地的炮火是真切響著的,那邊是地獄,這裡也絕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來越多的外國駐軍昭示著粉飾太平下的恐慌與焦慮,巡捕房的警察四處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亂難民,公共租界衛生處已經是第三次發佈霍亂的疫情報告……竭力維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樣,一擊即碎。
汽車抵達盛公館時,一眾人正因一個孩子焦頭爛額。
盛清讓同門房講明來意,姚叔皺著眉說:「現下家裡一團糟,先生最好快點取了東西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對盛清讓的態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門外,竟然多了幾分善意。
她不在的這些天,發生了些什麼事?
盛清讓向他打探情況:「怎麼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爺跟姑爺一起出去,也不曉得怎麼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沒找到,還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來的!送回來按說能鬆一口氣了吧?結果一回來突然就上吐下瀉,情況嚴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爺吵起來了!」
宗瑛聽他講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爺就是二姐家那個孩子。
她問:「是從哪裡找回來的?」
姚叔道:「說他都已經到西邊難民點了,要不是家裡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裡還有可能找得回來呀!」
盛清讓輕蹙眉,冷靜地同宗瑛說:「那邊在鬧霍亂。」
宗瑛下意識抿了抿唇,沒吭聲。
盛清讓又講:「我進去拿了醫藥包就出來,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站在潮濕的涼風裡看他大步往小樓走,不自覺地握緊了拳。
盛清讓甫到門口,便聽得客廳裡吵翻天,一邊是二姐的責罵聲,一邊是二姐夫的撇清與辯解,質疑無非是講「帶小孩出去怎麼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個戲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個人把你迷得這樣七葷八素,連兒子都沒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說「我要真心去瞎搞怎麼還會帶小孩出去?你稍微動動腦子好伐?家裡的錢都是你在管,我哪裡有閒錢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總就那幾個話題翻來覆去地吵,簡直沒完沒了。
盛清讓本打算繞過他們上樓去取醫藥包,剛上了兩節台階,卻突然又被二姐叫住:「你回來怎麼一聲招呼也不打?這樣悄無聲息是要嚇死人嗎?!」
盛清讓停住步子,轉過身下了樓梯,正色道:「盛清萍,遷怒我沒有意義,我想你現在應該做的最緊要的事情不是爭是非——是立即送阿暉去醫院。」
他說完即重新轉身上樓,二姐夫這時也順著他的話頭講二姐:「阿暉現在這個樣子當然是要送去醫院,你在這裡胡攪蠻纏有沒有意思?」
二姐氣卻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圖轉移話題!」
盛清讓步子又頓住,他講:「西區鬧霍亂,阿暉從那裡回來就上吐下瀉,希望你對阿暉負責,也對這個樓裡的其他人負責。」
「老三你什麼意思?!」
盛清讓提醒都說盡,實在沒什麼可以再講的了。
他置若罔聞快步上樓,二姐朝樓上喊:「你在咒阿暉嗎?!你到底什麼意思?!」
「霍亂高度疑似病例,必須馬上隔離的意思。」
二姐聞聲倏地扭過頭,只看到門口站了一個熟悉的、久違的身影。
她看著對方發愣,下意識反問:「你再講一遍?」
宗瑛寡著一張臉,所有態度都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裡:「我說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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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9月中旬,曾經被轟炸的華懋飯店重新開業,同樣恢復營業的還有大世界劇院。
2. 據公共租界衛生處和法租界衛生處 9 月 15 日發表的第三次報告顯示,公共租界患霍亂的人數為 258 人,法租界患霍亂的人數達 384 人。8 月 30 日—9 月 28 日,僅公共租界各醫院中收治的霍亂病者就有 91 人, 懷疑患上霍亂病症的人也達 1118 人。公共租界內還有一所專門的隔離醫院,死亡人數則更多。9 月 10—19 日, 因患霍亂和痢疾而死的共有 277 人。
這僅是租界醫院的數據,華界的暫時沒有找到統計。
霍亂潛伏期有短有長,短的可能就幾個小時,起病很快,傳染性很強,所以如果沒有隔離措施的話,整棟樓的人基本都是密切接觸群體,還是蠻危險的,所以不要講「二姐既然這樣頑固不化就隨她去好了」,必要的提醒還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