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心有靈犀似的,盛清讓抬起頭,也看到了宗瑛。

  一個在未明天色裡,迎面就是細雨,一個站在陽台上,身後是屋內昏光。

  隔著將近三十米的高度,盛清讓從包裡取出手機,低頭撥了一個電話出去。

  家裡座機鈴聲驟響,宗瑛斂神快步返回室內接電話,外陽台便只剩紗簾與颱風糾纏。

  宗瑛拎起電話「喂?」了一聲。

  盛清讓抬頭看一眼那空空蕩蕩的陽台,應道:「是我。」

  宗瑛聽到熟悉的聲音,說:「我看到你了。」

  「我知道。」他說,「外面風大,不要著涼。」

  宗瑛轉頭看向陽台,風挾著紗簾恣舞,的確有些冷,他用這樣的方式叫她進了屋。

  她收回視線,問:「怎麼這個時候回來?」

  他進門,穿過寬廊上了電梯,信號有些許不穩定:「我去醫院沒見到你,因此回家來看看。」

  電梯上行,他問:「數日未見,你還好嗎?」

  宗瑛想起昨晚,實話實說:「不太好。」

  他略急卻穩聲問:「是身體不好,還是遇到了什麼事情?」

  宗瑛避重就輕地回:「身體還好,每天都按時服藥,休息得也算不錯。」她停了停,反問:「你怎麼樣?」

  盛清讓此時並不體面,衣服全潮,頭髮也是濕的,颱風並沒能刮散他身上火藥與塵土的味道。

  他走出電梯,講:「我也不太好,你看到我不要覺得過於狼狽。」言罷他在公寓門口停住,抬手敲響門板:「我到了。」

  宗瑛掛掉電話匆匆走去玄關,廊燈照亮入口,打開門,燈光就照亮他的臉。

  盛清讓低頭看一眼手錶,抬頭同她說:「我們還有一分鐘。」

  一分鐘能夠做什麼?宗瑛什麼也沒有做,只盯著他的上衣領一動不動。

  盛清讓垂首審視自己的衣著,疑惑又略尷尬地問道:「我這樣子……嚇到你了嗎?」

  然他話音剛落,宗瑛卻忽然走出來,身後的門也被帶上,緊接著「卡噠」閉鎖聲響起,她鬆開把手,很自然地,往前半步,伸臂抱了他。

  鼻尖抵上肩窩,宗瑛嗅到潮濕的硝煙味,略低的體溫隔著薄薄襯衣傳遞,可以聽到心跳聲。

  盛清讓先是肩頭緊張繃起,隨後亦騰出一隻手來回抱對方,理智提醒他時間還剩「十幾秒」,但他此時卻沒法決然地推開宗瑛。

  宗瑛似乎並不排斥回到那個年代。

  這裡有人對她起了殺心,他們也很快會知道她和宗瑜的接觸,在一切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她潛意識裡甚至希望暫時避開這個漩渦。

  時間指向6點整,重回1937不可避免。

  走道里瀰漫著米粥味,收音機裡響著無線電新聞廣播,聲音斷斷續續,一個太太坐在門口,斜望著電梯,忽將視線移向盛清讓家門口,被突然出現的兩個人嚇了一跳,眼皮上翻輕咳一聲,馬上扭頭叫自己家小孩:「回屋裡去。」

  抱在一起的兩人聽到動靜,這才倏地鬆手放開彼此。

  宗瑛站到一旁,盛清讓取出鑰匙。

  上一分鐘還是她開門,這一刻輪到他來開這扇門。

  打開廊燈,昏黃光線籠罩的傢俱地板還是老樣子,空氣有些悶,大概是久不開窗的緣故。

  盛清讓請她進了屋,關好門放下公文包,快步走向電話機,拎起聽筒撥出去一個電話。

  等了很久,電話才接通。

  宗瑛坐進沙發,只聽他說:「是的,我沒事。」、「船後來開走了嗎?」、「大哥那裡我來講。」、「船到了鎮江再聯繫。好、好的,辛苦了,務必保重。」

  自始至終,他臉上始終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神色,最後掛掉電話兀自沉默半分鐘,他又撥了一個電話。

  大概是打去家裡的,傭人很快接起電話,之後又是等待。

  過了不到一分鐘,他喚了一聲:「大嫂。」

  還沒待他講,那廂大嫂啞著聲音說道:「昨晚的事情,他們已經同我講了。不管怎麼樣,好歹廠子搬出去了,也沒有落到日本人手裡,就已是很不容易。」她長嘆,又道:「聽你聲音也很累了,工廠那邊的善後事宜,我來解決。你不用操心,今天在公寓好好休息,搬家的事情等明天你來公館再談。」

  隨後大嫂掛了電話,盛清讓擱下聽筒轉過身。

  宗瑛抬頭問他:「今天有什麼安排?」

  他破天荒地回:「沒有安排。」

  從來都只見他忙忙碌碌,手上有做不完的事情,今天這樣真是頭一遭。

  宗瑛打量他的倦容,起身道:「我去煮些吃的,你去洗澡。」

  她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櫃子翻找上次帶來的速食品。盛清讓站在客廳愣愣看了她一會兒,回過神快步走進浴室。

  宗瑛擰開熱水龍頭,一滴水也沒有——看來熱水管道系統再度罷工,盛清讓只能洗冷水澡了。

  她燒水煮麵,又開了兩隻鯪魚罐頭,伸手將窗簾拉開小半,外面太陽照常升起,天色愈明亮——這是1937年的10月1日,對上海民眾來說,這一天與「國慶」和「長假」還扯不上半點關係,只有前線陣地被日軍突破的消息不斷傳來,令人更加不安。

  面煮好後,浴室裡水聲還沒歇。

  宗瑛關掉煤氣,拿了鑰匙下樓,打算去取牛奶和早報。

  葉先生仍坐在服務處檯子後面,只冒出來半個腦袋。他頭髮未如往常一樣抹油,有點毛躁,好像多了些白頭髮,顯得有點憔悴。

  宗瑛拿了報紙,沒有看見牛奶瓶,便問他:「現在不送牛奶了嗎?」

  葉先生聞聲起身,語氣卻不同往日般熱情:「聽說連郊區的奶牛都嚇得逃了!牛奶廠哪裡還能正常供應鮮奶的呀?」他連連嘆氣,又道:「宗小姐,你是不是也快離開上海了?是要同盛家人一起搬去內地?」

  宗瑛抬眸回看他,反問:「去內地?」

  葉先生講:「昨天盛家五小姐過來拿東西,她講盛家廠子都搬去內地了,因此家裡人也要跟著搬過去,我想你同盛先生關係那樣好,大概也是要一起走的,原來你不去的呀?」

  宗瑛聽他說完,只敷衍應道:「我不曉得這件事,因此不確定,我先上去了。」

  她沿樓梯一路往上,初秋陽光從狹窄玻璃窗探進來,鋪了半邊台階。

  她邊走邊想,盛家即將離開上海,那麼盛清讓呢,也要一起走嗎?他剛剛在電話裡講的,就是關於盛家工廠搬遷的事嗎?

  上了頂樓,她放緩腳步,摸出鑰匙打開門,室內速食麵的香氣已經冷了,浴室水聲也停了,屋子裡安靜得令人詫異。

  宗瑛小心關上門,走幾步便看到在沙發上側躺著的盛清讓。

  他洗好澡換了身睡衣,頭髮還未徹底擦乾,倒頭就在沙發上睡著了。

  宗瑛走到他跟前,俯身想喊他起來,但她連喚幾聲「盛先生吃飯了」,盛清讓的眼皮卻始終耷著,呼吸很沉。

  他太累了,睫毛上壓著重負,一隻手握成拳收在胸前,另一隻手搭在沙發上,手背的傷還沒有痊癒。

  宗瑛沒有再喊他,給他蓋了毯子,又拿過搭在扶手上的毛巾,小心翼翼替他擦了擦頭髮,手指無意碰到他的臉,只覺得他皮膚好冷。

  太陽越升越高,秋風也烈。

  這時公共租界的盛公館裡,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連一頓早飯也吃不安生。

  從工廠搬遷那天開始,大嫂就通知了家裡人隨廠撤離上海的決定。也正因為這個決定,打破了這個家短暫的和平表象。

  為舉家搬遷鬧不愉快,除了錢的事,便只剩遷移目的地了。

  二姐死活不同意去內地,她講:「上海遭難,內地難道就是保險箱?反正我是不會去的,我要帶阿暉去香港,我也不會讓清蕙跟你們去。」

  大嫂對此也並不強求:「你不想去,我也不會強求,但清蕙一定要跟我們走。畢竟她還帶了兩個孩子,你們到了香港,恐怕很難有精力去照顧。」

  二姐瞪眼:「誰說要帶那兩個小孩?!清蕙收養他們不過是一時興起,你們竟當真!她帶兩個拖油瓶,將來怎麼嫁人?何況她現在書還沒有讀完!上海的大學現在也不能讀了,她跟我們去香港讀書最好不過。」

  大嫂回:「我已經安排好了,清蕙到內地,孩子由我們照顧,老三能夠幫她聯繫學校,她仍可以讀書,將來想結婚仍可以結婚。」

  都是為老⼳考慮,卻硬是生出分歧。

  你一言我一句地針鋒相對,最後連大嫂都有了怒氣。

  一直悶頭吃飯的清蕙,霍地抬頭賭氣道:「你們能不能不要替我做決定?我哪裡也不想去,我就要留在上海,我只想留在上海!」

  她說完拍下筷子,起身匆匆上了樓。

  客廳裡安靜了片刻,卻馬上又起爭執,只不過這回還多了二姐夫和大哥的加入。

  男人們悶頭抽菸,餐桌上瀰漫的煙味,頓時蓋過了飯菜的香味,室內一片烏煙瘴氣。

  大嫂起身整了整衣裳,肅聲道:「我現在去工廠善後,希望家裡不要再生事。」

  她走出這煙霧,喊姚叔開車去工廠,大門開,大門關,汽車聲音遠去,客廳裡的男人們接連散去,孩子們也被傭人帶走,只剩二姐在餐桌前坐著。

  這時奶媽快步走過來,同她講:「阿暉小少爺還是沒有胃口,這可怎麼辦呀?」

  阿暉上次得了霍亂,好不容易撐過來,眼下大病初癒,身體虛得很,正是要補的時候,他卻一點胃口也沒有,整日有氣無力臥床待著,問他也難得講一句話。

  二姐臉上現出明顯的焦慮,她攏攏披肩起身上了樓。

  到自己孩子面前,她才將帶刺的外殼卸掉,看他一臉蒼白病容既心疼又自責,最後低頭柔聲問阿暉:「告訴媽媽,你想吃什麼?」

  阿暉想了好半天,才低低講了一句:「我想吃……想吃奶油蛋糕。」

  二姐答應下來:「好,媽媽馬上給你去買。」

  她叮囑奶媽給阿暉餵點米湯,自己則回房間換了身衣服。

  去年做的衣服穿在身上,腰身明顯寬鬆了一圈,對鏡子照照,下頜尖尖的,頭髮也有好一陣子沒去修整了。

  她嘆口氣,拿上小皮包下了樓,跟傭人說:「叫姚叔去開車。」

  傭人回她:「姚叔剛剛開車送太太去工廠了呀。」

  她這才想起大嫂剛剛出去了,只好說:「那幫我去喊個人力車。」

  傭人很快幫她叫來一輛車,秋風颯颯,即便有太陽照著,也是有點涼了,車伕倒還是露著胳膊賣力拉車。

  一路奔至霞飛路,阿暉鍾愛的那家西餅店卻緊閉著門,二姐下車反覆確認,門鎖落在外面,玻璃櫥窗裡邊空空蕩蕩,看來有陣子不營業了。

  車伕問她:「太太你要買什麼呀?」

  二姐皺著眉不耐煩地回說:「奶油蛋糕。」又抱怨:「又不是戰區,關什麼門停什麼業?!」

  車伕便講:「要買奶油蛋糕啊?新垃圾橋附近有家店開著的呀。」

  二姐一聽,急忙忙又坐上車:「快點帶我去!」

  人力車載著她在秋風裡奔馳,蘇州河裡浮著屍體,北岸的炮聲間或響起,租界和戰區的交界,藏著零星衝突。

  太陽移到了當空,又不慌不忙地往西斜,盛公館裡最後一點蟬鳴聲疲倦地歇下來,午睡的人早就醒了,孩子們在花園裡捉迷藏,清蕙坐在客廳裡看書,一直聽傭人嘀咕「二小姐去買個蛋糕怎麼還不回來」。

  她聽得煩了,擱下書,客廳裡的座鐘鐺鐺鐺地打了五下。

  清蕙起身去小花園裡喊孩子回來,待他們都到了樓上,她一個人在門口踱了會兒,想了半晌,快步走回室內打了個電話出去。

  「叮鈴鈴——叮鈴鈴——」電話聲乍響,坐在餐桌前翻看舊書的宗瑛霍地站起來,下意識接起了電話。

  「喂?」那邊是清蕙急切的聲音。

  「清蕙?」宗瑛反問,又應:「是我。」

  「宗小姐!我三哥哥呢?」

  宗瑛剛講「你三哥哥在睡覺,有事嗎」,就有人從她身後伸手接過了聽筒。

  盛清讓比宗瑛高了大半個頭,宗瑛錯愕側身,視線剛及他下頜,只見他喉結輕輕滑動,聲音彷彿透過薄薄的頸間皮膚傳出來:「好的,知道了,我馬上打電話給巡捕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