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露韻推開衛生間的隔間小門,就看見柳蓉背對著洗手池,正神色複雜地等著她。
她腳步頓了一下,默不作聲地走到洗手池邊上,漱口洗臉,頭埋得低低的,然後她聽見柳蓉在旁邊低聲問:「你是不是……吃壞肚子了?胃疼麼?要不我陪你去醫務室拿點胃藥吧?」
自來水「嘩嘩」地流著,常露韻沒出聲,柳蓉就也沉默下來。
好半天,常露韻才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不會以為就我一個人這麼幹吧?王碧瑤最高紀錄是四天半,只喝水,一口飯沒吃過,餓極了的時候拿菸頭往自己身上燙,趙彬彬晚飯的時候喝汽水,買蛋糕,吃油炸食品,跟別人說她就是死吃不胖的體質,其實她『死吃不胖』的秘訣就是把吃的東西都吐出來,她們都這樣,為什麼我不能?我看見過胡蝶變成那樣,我理解她,要能讓我瘦下來,變好看,死都值……」
柳蓉仍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常露韻的聲音慢慢地低下去,水珠從她臉上流下來,不知道自來水,還是她流出來的眼淚,然後她帶著哭腔問柳蓉:「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噁心?我也覺得我特別噁心,可我只是胖……難道我胖就低人一等嗎?學習好也不行嗎……」
柳蓉把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頭上,常露韻的頭髮特別好,烏黑有光澤,還不分叉,摸起來微涼,只有靠近頭皮的地方有一點溫熱,手感好極了,不像她自己的頭髮,又黃又乾,梁肅老叫她黃毛丫頭。
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和其他動物一樣,生活在殘酷的叢林和食物鏈裡,早晨睜眼開始,就必須奔跑,為了食物、為了不成為別的動物的食物奔命。進食一直以來都是生命賴以生存的一個能給人帶來極大快感的過程,是生命活動的一個重要的核心。
可現在,這些女孩子們卻要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
這是人類的錯?是這些女孩子的錯?還是整個社會都是病態的?
不過幸運的是,那天被柳蓉撞破以後,常露韻就不再幹這種傻事了,可她和黃磊的冷戰正式開始,黃磊好像試圖對她好一點,可無論是他開口挑釁,還是搭訕似的正經說話,常露韻都不再給他一點反應了。
這時候高一七班又出了一件大事——趙彬彬參加了全國青少年主持人大賽,一開始都是私下裡進行了,然後她進入了全國決賽,這件事就忽然變成了學校裡的一個大新聞,並且得到了在週一早晨升旗儀式的時候被校長點名表揚的待遇。
自習課的時候就開始看不見她了,她要去接受各種各樣的培訓——然後好消息不斷傳來,趙彬彬進入了二十強,趙彬彬進入了十強……
柳蓉忽然覺得索然無味起來,像是一直以來都彼此緊追不捨的競爭對手忽然撂下一句「這個太低級了,我不跟你玩了」然後拍屁股走人一樣——是呢,人家是全國總決賽,最後別管中央幾,反正能在中央台上露個小臉,相比起來,一個破班級第一有什麼好爭的?
太低級趣味了。
她有時候早晨起來也會在衛生間裡照鏡子,鏡子裡那眼睛都困得睜不開的小黃毛丫頭一看就是發育不良的模樣,如果說常露韻是該骨感的地方有料,那她就是該有料的地方骨感——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早晨起不來,嫌頭髮麻煩,就給剪短了,結果那天披著校服斜掛著包、半死不活地雙手抓著公交車上的吊環的時候,背後一個老大爺就說:「那小夥子,那邊有個坐,快去坐吧。」
叫了半天,柳蓉才反應過來那可能是在叫自己,於是回過頭去,她和老大爺面面相覷了一會,大概她背後的那團黑霧太明顯了,老大爺就在那團黑霧裡淡定地轉過頭去,淡定地退場了。
你才小夥子,你全家都小夥子——於是柳蓉堅定地決定,要重新把頭髮留起來,死也要留起來!
她看著鏡子裡那個細眉細眼,還帶著稚氣的小黃毛丫頭的模樣,真是覺著蘆柴棒什麼樣她就什麼樣,再在外面套一個晃晃悠悠能當裙子穿的大校服上衣,簡直就是為了給廣大人民群眾詮釋什麼叫做「柴禾妞」。
和趙彬彬那張蘋果一樣的臉,標準清純的笑容,落落大方的氣質比起來呢?柳蓉一想起趙彬彬,自己也就覺得沒勁起來,怒氣衝衝的想著,長得八萬似的你還好意思照鏡子,也不怕人家鏡子給照癟了,憤而轉身。
柳蓉和梁雪平時學習雖然都很忙,不過鑑於實在是喜歡梁肅的店,也會擠出點時間,跑到梁肅的店裡幫點忙。胡蝶的學校是全封閉式的,除了放假出不來,常露韻也是不來的,就算迫不得已來找梁雪玩,也自帶飲水——甜品對她來說現在就相當於毒品。
梁肅身兼「店老闆」「高考生」「小混混們的梁大哥」等數個職位,已經忙得不知道怎麼好了,櫃檯上一邊是賬本,一邊是「全國大聯考」的試卷,很多年以後柳蓉對那套卷子都印象深刻——太變態了,那長度簡直跟聖旨似的。
她本來是過來享受那小店裡童話一樣的叢林氣息的,一開始梁肅忙不過來,如果梁雪也不在,就讓她幫著遞點東西,還覺得特別不好意思,作為回報會請她免費喝奶茶,後來時間長了,也就不見外了,經常張嘴就是「柳蓉,打包!」「柳蓉,那個客人說要甜一點!」「柳蓉,分著裝!」「哎呀笨丫頭,還不收錢去,真沒眼力見兒,你那眼睛長著留著出氣的是不是?」
好處是店裡的甜點奶茶可以隨便吃喝——當然後來這也不算福利了,多好吃的東西也受不了老吃,於是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小義工。
柳蓉抗議:「這不公平,舊社會的資本家也沒有你這麼壓榨無產階級的!」
梁肅就笑嘻嘻地塞給她一個單子,上面是琳瑯滿目的冰激凌,梁老闆說:「夏天也差不多快到了,我打算引進幾種冰激凌,選擇權在你,無限量供給,到我高考結束,你看行不行?」
柳蓉想義正言辭地拒絕黑心資本家,不過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些花花綠綠的冰激凌吸引了,哎呦喂要了老命了,哪個女孩子拒絕得了這東西?遲疑了三秒鐘,她就被擊敗了,繼續她漫無邊際的被奴役生活。
趙彬彬進入全國總決賽的消息傳來,整個學校都給她一個人貼了報喜榜,上面貼了趙彬彬的相片,畫了淡妝,面對鏡頭,一臉從容不迫,王碧瑤面對著那張照片,終於被刺激得口吐人言:「跟總統夫人似的,假不假啊,活成她這樣,什麼都是表演,有意思麼?」
然後世外高人一樣地飄然遠去,剩下一地的俗人,面面相覷,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
總決賽開始前,每個選手出場的時候播放一段視頻,趙彬彬在裡面笑靨如花地說:「也要感謝我的老師和同學們,我親愛的朋友們,是他們一如既往地在我身後支持著我……」
柳蓉心想,姑娘別這樣,支持你……這件事真的很微妙,很微妙……
第二天在梁肅的店裡幫忙,梁雪匆匆跑過來,蹭了一杯奶茶,又匆匆跑掉,準備帶她爸去醫院複查,臨走還多問了一句:「那趙彬彬是不是你們學校的,名人啊。」然後也沒等柳蓉回答,就沒影了。
柳蓉就覺得心情特別低落,簡直幹什麼都沒勁了,抱過一大碗四個球的冰激凌就開始狂吃,故意把墊在冰激凌球下的碎冰屑也挖出來,發洩什麼似的「嘎嘣嘎嘣」地咬。
梁肅正在那修改第三次模擬考試發回來的卷子,聽見動靜抬頭看了她一眼,發現這小姑娘腮幫子鼓鼓的,跟個小松鼠似的,用盡全力跟嘴裡的東西較勁,就被她逗樂了:「你慢點吃,以後還免費行不行,我高考完了也讓你光吃不幹好吧?瞅你那點出息,待會再吃壞肚子。」
柳蓉翻了他一眼,現在和黑心資本家梁老闆已經非常熟了,熟到看見他手下那幫小弟都沒有一開始的恐懼感了,低頭繼續使勁咬使勁咬。
梁肅就扔下筆,伸了個懶腰,走過來手欠地在她腦袋上使勁揉了一把,打了個哈欠,給自己倒了杯熱巧克力,也不嫌天熱,靠在櫃檯上慢慢喝,邊問:「你這把冰當成那個階級敵人啃呢?」
柳蓉頓了頓,把嘴裡的一大口冰激凌加碎冰碴子嚥下去,覺得腮幫子都冰涼冰涼的,一張臉被冰得木木的,忽然說:「誰都喜歡那種公主似的女生,人家就是有范兒,就是跟總統夫人似的,就是……」
就是什麼呢?即使是她,也不得不承認趙彬彬的優秀,於是不高興地不出聲了。
梁肅完全沒聽懂她指的是什麼,愣了一下,就字面意思說:「誰說的,都跟總統夫人似的拿那麼高的架子,咱們平民老百姓誰伺候得起?我就喜歡……」
他說到這裡,話音忽然頓住了,目光像是黏在了手上那杯冒著熱氣的熱巧克力上。
柳蓉問:「你就喜歡什麼?」
梁肅沉默了半晌,才笑了笑,說:「我喜歡小蘿莉。」
柳蓉就驚悚地看著他,心想糟蹋了呀!這麼帥的一孩子,不應該照著周渝民那款的憂鬱美少年長麼?怎麼歡快地偏離到猥瑣怪蜀黍那去了?
她想了想,覺得梁肅說得也有道理——天生什麼樣,還是順著老天的意思長,興許人家趙彬彬這輩子就是為了當個腥風血雨的美女主持人投胎來的?自己呢?說不定以後帶著厚厚的眼睛,窩在一個研究所裡,變成一個專門喜歡小正太的怪阿姨……哎呀,行啦,湊合吧,說不定怪阿姨有一天還能變成第二個愛因斯坦呢。
於是柳蓉也就淡定了。
日子匆匆劃過,高考那天,所有考點的高中放假,梁雪柳蓉為報當年中考送考之恩,跟屁蟲似的跟著梁肅來到了考場外面,被他毫不留情地給轟回去了,理由是太丟人了。倆人正樂意呢,美其名曰去幫梁老闆看一天店,於是如同耗子掉進了米堆,滾到冰激凌的懷抱裡,為所欲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