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韶華

  梁肅解放了,不過解放了沒幾天以後,他就又開始一整天一整天地泡在他的小店裡不回家了,一問起來就一臉苦澀,揮揮手:「別提了,就我媽,一天到晚跟我得了絕症的似的,想問我考得怎麼樣又不敢問,戰戰兢兢的跟什麼似的,我實在受不了她那眼神了。」

  梁雪就順口問:「你考得怎麼樣?」

  「就那樣吧。」梁肅合上手裡的賬本,伸了個懶腰,「正常發揮。」

  他微微頓了頓,又看了看趴在桌子上奮筆疾書寫作業的梁雪:「柳蓉那小丫頭這幾天怎麼不來了?」

  「快期末考試了,他們那一到快期末的時候,進出的學生眼睛都是紅的,六親不認。」梁雪往嘴裡塞了一大口冰砂,一邊含含糊糊地說,然後她忽然頓住,抬頭看了梁肅一眼,「你老打聽她幹什麼,今天第三回說了吧?」

  梁肅一下子做賊心虛一樣地語塞了,正好這時候有個過路的小女孩要買冰激凌,梁老闆便無比熱情地迎了上去:「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請問要什麼口味的?加什麼醬?」

  梁雪一向粗神經,撇撇嘴,也沒往心裡去,繼續低頭做作業。

  趙彬彬最後還是與前三擦肩而過,她走下舞台的那一天,臉上帶著完美的笑容,台下掌聲響起,像是歡送一個雖敗猶榮的英雄,這個女孩子無論是上場還是退場,都好像那麼遊刃有餘,翩翩風度。

  可沒有人知道,趙彬彬回家以後抱著被子整整哭了一宿,以至於第二天就生病了,發燒到了三十九度——即使是公主,她也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在心裡還充滿了懵懂的年齡裡,被太多的人推上了前台,他們羨慕她的落落大方,羨慕她的美好優秀,可沒有人想起,為什麼她就能長成這樣呢?

  她喜歡甜食,還要保持體形,只能偷偷躲到廁所催吐;她想要好成績,用功讀書卻不希望被人當成書呆子,只能半夜偷偷回家用功,別人讀書讀累了,可以趴在桌子上亂沒形象地睡一覺,她卻仍然要挺直要背,和周圍的人聊著無趣的話題保持她充滿活力的形象;她想要光環,所以只能裝作毫不在意地樣子,背後背下不知多厚的演講稿,昏昏欲睡地觀看不知多少不知所云的錄像。

  她會累,可不能和任何一個人說,他們只會覺得——趙彬彬,你都已經那麼牛掰了,還跟我們這些普通人矯情著抱怨什麼呢?

  她羨慕普通同學的生活,可她又捨不得這樣虛榮的光環——沒有人能捨得。於是趙彬彬只能在第二天下午,勉強退燒以後,就強打精神去了學校,一頭紮到期末複習裡。

  當她踏進教師門的一瞬間,就聽見有男生叫喚了一聲:「大明星回來了!」

  然後安靜自習的全班人都抬起頭看著她,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那一瞬間,就像是她又回到了鎂光燈和鏡頭下,耳邊好像響起了無數的掌聲和竊竊私語,在她腦海裡轟鳴而過,趙彬彬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露出一個標準而完美的笑容,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其實王碧瑤的一句話可能真的不小心真相了——活成她這樣,什麼都是表演,有意思麼?

  有意思麼?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大概是太疲憊了,很快,趙彬彬驚恐地發現,她不再能像以前一樣,把書上的話都記到腦子裡了,她坐在那裡的時候,總是回想起評委宣佈她無緣前三和獎盃的那一刻——那一刻燈光打在她身上,像是集中了全世界的冷漠,叫她無可遁形,叫她就那樣暴露在空氣裡,惴惴不安,無所適從。

  她回想起下台後,爸爸拍著她的肩膀說:「別灰心,還有機會。」可他臉上卻不像他說得那麼沒關係,趙彬彬知道,他很失望,只是沒像媽媽那樣直白地說出來罷了。

  是不是每一個從小被當成所有同齡人的榜樣、叫人吹捧著羨慕著長大的孩子,都要經過這樣一個痛苦的過程——當他發現他自己其實並沒有別人和自己想像中那樣優秀的時候?

  是不是站得越高,就會摔得越慘?生命來日方長,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逼迫她呢?

  趙彬彬「啪」的一聲把手上的英文書放下,從書桌裡翻開一本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無意識地翻動著這個天才陰鬱而尖刻的文字,看著他以晦澀的言語和異樣的冷靜審視著這個世界、這些人類,他敏感得像杜拉斯,又冷漠得像弗洛伊德——以趙彬彬的年紀和閱歷,其實並不能對這些文字升起共鳴,她只是覺得,這本書越看越讓她心情不好。

  她心裡很想看旁邊的幾個女生中間流傳的諸如《流星花園》《偷偷愛著你》《水果籃子》之類的漫畫書,可她不能開口,只能趁著她們翻開的時候,遠遠地瞥上一眼。因為她的閱讀目錄裡,只有卡夫卡,黑格爾,康德和米蘭?昆德拉……每個人走過的時候,都會對著那些書的封面感慨一下,可從沒有人翻開過它們。

  這時,白玉在她身後輕咳了一聲,把大師名著從她手裡抽出去,皺著眉翻了翻,又丟回給她,輕描淡寫地說:「這種書,你可以放假回家再看,高考不考這個——前一段時間丟了那麼多功課,期末考試之前補得回來麼?收收心,別那麼浮。」

  柳蓉就坐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一字不漏地聽見了,她忽然在做英語閱讀的間隙裡,抬頭看了一眼趙彬彬的背影,心裡忽然莫名地覺得,趙彬彬應該是羨慕自己和其他人的——就像初中的時候,她羨慕班裡其他打成一片的小姑娘那樣。

  合群不能讓人有多快樂,可合群,讓人的日子過得心安理得。

  盛夏裡,大家提交了文理科意願之後,期末考試就當頭砸了過來。白玉表示,這次考試,對於那些將要被分到文科班的同學來說格外重要,這是到了新的班級以後,給那邊的老師同學的第一印象。

  常露韻最終還是沒有選擇文科班,她在單獨去白玉辦公室幾次以後,做出了這個決定——她的文科成績更好,可總體來說,還算是全面發展的,選擇理科,將來高考的時候,能選擇的路相對寬一些。

  對於常露韻來說,文科也好,理科也好,都沒有「適合」或者「不適合」的問題,她不像柳蓉,數理化能輕易拿滿分,談起政治論述就一腦袋漿糊——她沒有某一方面突出的天分,不管去哪裡,都只能靠努力。

  文科班有靈氣的孩子太多,也許對於她來說,選擇踏踏實實的理科更有前途一點。

  黃磊自以為沒人發覺,鬼鬼祟祟地在常露韻那張表格上瞄了一眼,發現「理科」兩個字,立刻就像是放了大心一樣,連和陳嘉說話的聲音都上升了一個八度,柳蓉看得真真的,卻並沒有點破,只在心裡默默地念了四個字——虐戀情深。

  最後一門是化學,居然變態兮兮地弄出了一道「名詞解釋」題,柳蓉驚人靈光的記憶力救了她一命,寫完以後草草檢查了一遍,在離考試結束時間還有將近四十分鐘的時候,十分牛皮哄哄地交捲走人,奔赴廁所解決國計民生問題了。

  誰知她一推開衛生間的門,就和裡面的人一起愣住了——考試還沒有結束,整個樓道里都安安靜靜的,只有她,還有衛生間裡面五分鐘前以上廁所的名義出來的趙彬彬。

  後者手裡拿著一杯化學書,正在急匆匆地翻找著。

  神壇轟然倒塌,那一刻,柳蓉彷彿是發現了奧茲國的大魔法師其實只是個變戲法的侏儒的桃樂絲,大腦當場死機,空白一片,被當頭砸了一下似的,她只能傻乎乎地看著趙彬彬臉上的驚惶那麼顯而易見,看著她蒼白的臉慢慢漲得通紅,然後猛地把化學課本扔在一邊,逃回了教室。

  柳蓉居然還十分無厘頭地冒出一個念頭——她找到那個定義在哪了麼?

  她後來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吞下了這個真相,就像無意中是推開了一扇窗戶,看見了一個鑲嵌在冰冷的水泥牆面上的,面目可憎的真相。

  從那以後,柳蓉再也沒有羨慕過她生命中的任何一個人,她忽然深刻地明白了小的時候,柳蓉媽時常掛在嘴邊教育她的一句話——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想要得到,而不付出相應代價的。

  那個最讓人羨慕的人,往往是活得最痛苦的人。

  七月下旬,柳蓉她們都放暑假了,到了高考快出分的日子,梁肅越發苦不堪言了,他覺得自己還沒怎麼著,他媽都快變成神經病了,一天到晚沒事幹,就拿著那高考成績查詢熱線的小卡片,顛來倒去地看,偶爾鼓足勇氣,飛快地拿起電話撥出幾個號碼,然後聽見那邊說「熱線還未開通,請等待」就長出一口氣。

  他只能一天到晚跟一幫小丫頭和小兄弟們泡在自己那家店裡,還好盛夏的時候甜品店生意不錯,也能讓他有點事忙。梁肅算了算,自己這小店短短一年不到,竟然因為經營有道、店員都是免費而利潤竟然頗豐,心裡就沒什麼擔心的,考得上大學就念,考不上拉到——已經算是有了第一桶金,他打算拿這錢去學校附近再開個小網吧。

  柳蓉趴在櫃檯上昏昏欲睡的時候,梁肅就忍不住來招惹招惹她,逗她說話:「我說,都高二了,將來想幹什麼去?」

  柳蓉說:「考大學。」

  「上了大學以後呢?」

  「找工作。」

  「找什麼樣的工作?」

  柳蓉眨巴著快要合到一塊去的眼睛,想了半天,得出一個結論:「我哪知道,什麼工作要我就幹什麼唄。」

  她說完,自己也覺得挺沒追求,就鬱悶起來。

  梁肅於是拍拍她的腦袋:「萬一我考不上大學,就做買賣去,估計從現在開始,等到你畢業那會,我也應該算是小有所成的社會成功人士了……」

  柳蓉嗤笑一聲,表示他做夢。梁肅沒理會,只是繼續憧憬:「到時候你可以到我的公司來給我打工,給我當個高級秘書什麼的,我給你開最高的工資。」

  柳蓉這會有點清醒了,怪叫一聲:「我讀那麼多書就為了給你打工?」

  梁肅說:「反正你不給我打工也是給別人打工,看在熟人的份上,我還給你好待遇呢。」

  柳蓉張嘴想反駁,可又想不出怎麼反駁來,就更鬱悶起來——是啊,讀書出來幹什麼呢?就為了給梁肅這樣不學無術的小青年打工麼?

  她隱隱覺得不對,可什麼地方不對,她又說不出來,很多年以後,柳蓉才明白,這個世界上,夢想家總是要輸給實幹家,而實幹家,又會輸給有夢想的實幹家。

  然而輸得最慘的,卻總是那些迷茫的人——即沒有夢想,也不懂得怎麼實幹。

  這是和學歷、和智商、和所有先天才華和後天的標籤都沒有關係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