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企業的實習都要求學生每個禮拜至少到崗三天,梁雪把所有的課都排在了週一和週五,實在排不開的放在二三四晚上,做了一段日子的實習,她又發現自己會得不夠多,需要考不少證書,捨不得出補習班的錢,就每週末早早地在用他們學校場地的補習班教室最後一排位子上佔個坐,蹭課聽。
幸運的是她不是那種每天被作業和實驗追得媽都忘了是誰的理工科學生,課程相對輕鬆,可即使是這樣,還是過上了早晨六點鐘起,半夜一點鐘,一個禮拜七天連軸轉的日子。
實習公司是一家民營企業,一個月給她不到一千塊錢,主要內容是打雜,別人不願意幹的活——覷著眼睛往EXCEL裡錄入數據的活,需要費神的翻譯材料的活,不大重要還必須要寫的文案活,全都壓在她頭上。有的時候還要跟著一幫人出門跑業務,熱天頂著高溫大太陽,冷天喝著嗚嗚的西北風。
她所有的時間表都排得滿滿的,沒有時間加班,只能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時間,一日三餐都能省則省。
工作讀書考試,考試讀書工作。
每天吃的是貓食,幹的是驢活,儘管上班比上墳心情還要沉重,她還是堅持對著鏡子裡那面有菜色的女孩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你要知道感激,好多人想找實習還找不著呢,好多人要實習還要倒給人家交錢呢,好多人想上大學還考不上呢,好多人考上了還因為家裡實在太困難——比自己還要困難,而沒錢上呢。
想想這些,並不能讓她好過,可是心裡多少能平衡一點。
這還是梁肅教她的,要時刻保持著一顆往上看的心,做著往下看的動作——往上看,就是告訴自己不要侷限在眼前的地方,你自己不拿自己當上等人,一輩子也成不了上等人,就算將來走了狗屎運,那也是個骨子裡就卑下的暴發戶;往下看,就是委屈難過覺得全天下自己最辛苦的時候,打開電視看看晚上七點的新聞聯播,哪地震了,哪打仗了,哪的人民吃不飽飯水深火熱了。
想想吃不飽飯的非洲人民、走在大街上隨時準備被炸死的阿富汗人民,就覺著自己其實也算是蜜罐里長大的了。
她繁忙勞累,一分錢掰成八瓣花,一秒鐘當成十秒過。這樣,才能不至於在閒得蛋疼的時候想著未來,覺得渺茫得想哭。
當整個時代都在焦慮的時候,所有的淡定帝都是神。
成神不是一般人做得來的活,柳蓉堅信,只要我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淡定就可以了。
她的腿沒辦法讓她再像其他同學一樣踩著電腦桌旁邊的小梯子爬到上鋪去,學校還算照顧她,給她安排了一間新的寢室,寢室在一樓,床的位置也比較平易近人,每天不用爬上爬下。
這一年春夏學期開學的時候,柳蓉就多了一個室友。
那位曬得好像窯洞裡黑煤球的妹子,炮彈一樣地衝進來,行李扔在門口,「咣當」一聲,然後在柳蓉的目瞪口呆裡,撲上來抱著她就開始哇哇哭。
柳蓉莫名其妙了足足一分多鐘,才認出這個人是顧湘。
那個當年和她一起在山溝裡分享過一個寢室的苗家妹子——她們又到了同一個寢室,可惜當年的另一個室友已經被掛在牆上一年多,恐怕蜘蛛網都要結一層了。
她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蠻幸運的,起碼還活著。
顧湘哭完,把眼淚抹乾淨,吸了一下鼻子:「我休學了,一整年,剛回來。」
柳蓉就問:「怎麼了?」
顧湘麻利地把行李攤開,東西都擺放好,從包裡掏出一打亂七八糟的明信片、剪報和照片:「也沒什麼,就是有點想不明白。」
她用熱毛巾在臉上敷了一下,鋪好床鋪,面對著柳蓉坐在她自己的床上:「我小時候,聽說『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從來沒當過真,後來我們那輛車出事以後,我就覺得不對了。你說我們做的是好事,為什麼好人沒有好報呢?」
柳蓉沉默著沒接話。
好人沒有好報的案例很多,有的人一輩子幫助別人,到最後自己要麼早早夭折,要麼晚景淒涼,有的人一輩子收養孤兒,到最後自己的孩子也成了孤兒。說句玄乎一點的話,六合之外,聖人不言,凡人之所以是凡人,就是因為看不透天命。
「你不是被接回家了麼,我們那時候心裡都特別不好受,他們有幾個人去看過李琦,我沒敢,你說那個丫頭咋咋呼呼的,滿嘴都是『三次元』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她要回『二次元』去,結果就真的……」顧湘抬頭看了一下天花板,抿抿嘴,足足沉默了有三分鐘,才算把眼淚憋回去。
「後來學校統一組織我們去看過心理醫生。」顧湘說,「也挺扯淡的,不知道他們從哪找來的磚家,一口一個什麼創傷後應激障礙,這個障礙那個障礙的鬼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好像不把那堆名詞都拿出來溜溜,就對不起他拿的出診費似的。然後我們回學校上課,半年發生了好多事,我每天坐在教室裡,沒心思聽老師講課,就是在那裡想好多事,想不明白。每天上網看新聞,看見這個富二代窮二代又是殺人又是車禍的,看見一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哪個企業家又為富不仁又侵權,還看見好多人對罵、維權……」
「我就覺得弄不清楚了。」顧湘說,她想了好一陣子,好像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似的,「我覺得……很困惑。我活到這麼大,受了這麼多年主流教育,高考考了我們縣第一名,成了我們家第一個上名牌大學生,我覺得我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可是到那時候,才發現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在房間裡脫下了鞋,光著腳丫踩著一雙拖鞋,柳蓉的目光就落到了她明顯也黑瘦了好幾圈的腿上,忍不住問:「那是怎麼弄的?」
「哪個?」顧湘一低頭,然後笑了,指著自己腳上七上八下大大小小的傷痕說,「光榮傷,有些是走路走的,有動物咬的,有摔的,各種原因——這還有呢。」
她把濃密的頭髮撩開,側過臉,讓柳蓉看清她耳朵附近靠近太陽穴的地方,有一個泛白的疤痕,顧湘滿不在乎地一笑:「這個啊,是走到一個治安不大好的小地方,被小混混們劫了,我就左板磚右鋼管跟他們幹架,不小心被弄上的……當時頭破血流還一副要挖他家祖墳的架勢,硬是把那幫孫子給嚇跑了,哈哈。」
柳蓉就問:「那你想明白了麼?」
「明白了呀,不然我就不回來了。」顧湘雙手撐在自己身側,露出手腕上突出來的骨頭,微微歪著頭,哭過還在泛紅的眼睛裡慢慢浮現出一點笑意,「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各人有各人的對錯,有好多人,一輩子什麼都不明白,也照樣活得高高興興,有的人凡事都要求個明白,一輩子什麼都沒來得及做,淨顧著鑽牛角尖了,也是遺憾。」
「活你自己的,做你自己覺著對的事,我看就行了。」她總結說。
活自己的……
柳蓉笑了笑,沒有評論,顧湘說得對,她自己覺著自己任性出走的這回事是有價值的,那就行了。
她們倆一起過上了和下一屆一起上課的日子。期中剛過的時候,年紀思政老師找到了柳蓉,大意是讓她準備一下,學院打算讓她作為本年的「感動C大代表人物」。
柳蓉想了半天,沒覺得自己做過什麼特別讓人感動的事——雖說她的腿是在一次支教途中出的意外,可這又不是出於她的本來意願,她沒那麼高尚,要是早知道去一趟山區就要丟兩條腿,那絕對是打死她也不去的。
於是她就這麼實話實說了,一個男生主持和一邊負責會場的老師幫她把輪椅抬上了演講台,柳蓉沒怎麼煽情,她口才不錯,不過這回倒沒有刻意渲染,只是平鋪直敘地描述了自己從那年暑假到現在的生活。
沒想到反響也不錯,閃光燈此起彼伏,很多人拍照,幾個前排的女生哭完了一打面巾紙。柳蓉垂下眼對她們笑了笑,心裡忽然覺得很平靜。
他們大概覺得自己的經歷很跌宕坎坷,無法想像,可她經歷過了,就也覺得沒什麼了。
聽說C大空手道社的禽獸教官有句名言,說沒有骨折過的人練不出腿來,骨折過再長好的地方,骨質和一開始的是不一樣的,會變得更結實,更厚,折著折著,就銅皮鐵骨了。
她看著那幾個直到離開會場都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頗有優越感地想:這就是頭髮長見識短啊,聽見什麼都覺得大驚小怪。
關於柳蓉的帖子在學校內部的論壇裡被高高頂起,用顧湘的話說——她紅了。
不過紅的後果可不大令人愉快,好幾個社團以至於好幾個學院的學生會,都企圖拉她去做勵志演講,不過都被柳蓉拒了,她答應了那個阿姨,暑假之前要拿下的幾個外語考試,到現在還沒考完,正在緊張地準備,系裡的課業也不輕鬆,再者,她也沒那麼大的興趣轉著圈地給人展覽她的斷腿。
這些還都是小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在這個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的年代,一個叫做「玫瑰哥」的神物,橫空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