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短地回顧了一下戛然而止的前塵,陸錦進一步堅定了死回去的決心——三百萬呢,三百萬!因為陸爸的離婚官司還沒打完,她先前收的一百萬也沒敢花,怕有個萬一,早知道管那麼多幹嘛,那麼一大筆巨款啊,她就撈得著過了把眼癮!
陸錦曾經看過的一個小品裡,說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人沒了,錢沒花完。她現在深刻地感受到了這種痛苦,為了挽回這筆損失,她舉起了手裡攥著的半截斷勺。
這是她費盡心思才藏住的,此刻是午後,負責照顧她的丫頭在打盹,時機正好,陸錦舉起斷勺,狠狠往脖頸間紮下。
——她迅速翻了白眼,而後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斷勺。
她不放棄,再度舉起來,再試。
失敗,再來。
……
七八遍之後,她手都酸得舉不起來了,把自己累得直喘氣,卻還是好端端地活著,只製造出了一脖頸亂七八糟的傷痕。
這一則是因工具不給力,二則是剛穿來毒發之時,感受到的那種窒息感給她留下了濃重的陰影,以至於她現在死志再堅定,但斷勺壓迫下,一有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時她就控制不了本能反應,條件反射地就手軟了。
陸錦煩躁地看了眼自己握著斷勺的手,只有她從前一半大。因為有後媽的存在,成長對她來說是一件一點也不美好的事,這種罪她一遍就受夠了,再也不想從頭慢慢長一次,這麼個土豆似的五短身材,什麼事都幹不了,被欺負了只好受著,打打不過,跑跑不了,而且還中了毒,雖然現在解了,可病去如抽絲,已經被毒素損害的身體哪有這麼快好,她現在肚子裡還不時絞痛,讓她很想去死一死。
正煩著,那痛楚又來了,陸錦的情緒從煩躁升級成暴躁,瞄一眼趴在她床頭打盹的那個十來歲的青衣丫頭,叫什麼紅櫻來著,再扭頭向另一邊,入目的是和丫頭身上一樣顏色的青布帳子,青帳後面則是牆——
她怒向膽邊生,捏緊了沾血的斷勺,硬是又攢出一股勁來,半抬起身,憋住氣,奮力向前一撞!
砰!
如憑空裡一聲春雷,青衣丫頭陡然驚醒,一抬頭,便見青帳開血花,當即唬得摔下了腳踏。
「來、來人啊!」
**
張推官滿頭包地回了家,心裡百般計較一樣沒來得及使出來,便又在金陵城裡出了回名。
這回的名是請來的大夫替他揚的——雖然看過診後,張推官給包了十分豐厚的診金,有封口費的意思,這大夫也還算嘴緊,回去只偷偷說給了自己的妻子聽,然後妻子又只偷偷告訴了平日裡相與好的鄰居娘子,鄰居娘子又告訴了……等等。
總之,沒幾天功夫就傳開了:「可憐極了,真不知那表姑娘在他家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沒見著,腦袋上撞那麼大一個血窟窿出來,脖子上也劃得血肉模糊,真格的一心求死呦,要不是命大被丫頭發現,八條命也禁不住。」
「這肯定是灰了心了,這麼點大的小姑娘,能犯多大錯?好端端在家遭人下了毒,還沒斷氣呢,就被當死人裝棺材裡要運去埋了,換我,我也不想活了。」
再發酵兩天,這位表姑娘的身世被稍微挖掘了一點出來,原來是父母雙亡投奔了來的,這下可供百姓嚼舌的素材就更多了:「怪不得!爹娘都死了,吃了虧也沒人出頭,沒處喊冤,可不只好想不開了麼。」
物議太盛,張推官連衙門都去不得了——官方倒沒停他的職,畢竟又沒證據顯示人是他害的,他正經是個六品官,些許市井傳言還打不倒他。
張推官是自己主動告了假,因為他已經無法正常辦差,同僚們的目光成日若有似無地縈繞在他身上,上司也語帶含蓄地敲打他,只有把這件事處置清白,他才能還自己一個清靜。
其實事發至今快半個月了,事情的真相張推官早已查出來,他是專門吃刑案這碗飯的,家裡這些個小小的牛鬼蛇神,真禁不住他一查,早早就暴露在了他的眼中。
問題是:查容易,處置難。
張推官想盡力維持住家裡的和平,所以雖然知道了真兇,卻一直猶豫著,沒有立刻張揚,想斟酌出一個相對穩妥的辦法。
但現在張推官管不了這麼多了,拖下去,再生出別的事故來,他的烏紗帽真能叫攪合沒了,還管得什麼家裡和平不和平?天大的事也大不過他的官位。
更還有一點,下個月初就是家裡老太爺的六十大壽,這種整壽是必要做的,而這也是個澄清的好時機,如果到時候能在壽宴上洗白,那可比他挨個費勁地去解釋強多了。同時,反過來說,如果到那時這件事還沒有擺平,可以預見的是,張老太爺的壽宴基本也跟著玩完了。
想擺平此事,最重要也最關鍵的當然是苦主。
懷抱著焦灼歉疚心疼等若干交雜的複雜情緒,張推官再一次踏進了外甥女的房門。
**
陸錦醒著。
心情非常非常不好地,醒著。
費半天勁沒死成,弄得自己舊傷疊新傷,又因為暈過去,白白浪費掉好幾天功夫,原身現在很可能已經化作了一壇烏灰,回去無望,這種情況下,她的心情好得起來才怪。
聽見腳步聲,陸錦心頭立刻升上來一股煩惡——她那一撞不惜力氣,不但撞出了外傷,還有內傷,現在正處於腦震盪的後遺症中,不知是輕度還是重度,反正難受極了,老想吐,又吐不出來,更極怕吵。屋裡守著的丫頭本來這回無論如何不敢再離她一步的,她嫌丫頭的呼吸聲吵,發瘋一樣扔東西,硬是把她攆出去了,現在那丫頭只敢站到門口那裡盯她。
張推官走到近前,看出陸錦的不悅來了,小孩子的脾氣,他並不放在心上,把口氣放溫軟了問:「珠兒,今天好些了嗎?」
陸錦硬邦邦地道:「不好!」
她臥床這些日子裡,「家」裡來看過她的人不少,不過她大半時間渾噩在痛苦裡,對那些來來去去的路人甲幾乎一個也沒記住,只有張推官因為來得最勤,讓她知道了這是她「大舅」,但也就這樣了,她心情一直很糟,對他的態度也一直都很不遜。
之前她惦記著她的三百萬,一心只想回去,因此根本無所謂自己的表現跟原主有沒有差別,會不會被看出不對勁。現在不管多不情願,她心裡有數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只能將就著用這殘破的稚女軀體,在這科技倒退幾百年的鬼地方慢慢長大——她的態度就更好不起來了,因為雖然理智上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好,感情上卻沒這麼快擰過來,她滿心只有不甘,不願,以及和她失之交臂的三百萬。
尤其一想到後者,她就心痛得直抽抽,看這裡的人事更加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錯有錯著,在張推官心裡,外甥女好好在家差點送了命,自己這個大舅舅沒給她出頭,卻匆匆連夜把她送出去安葬,到如今又還含糊以對,不給她個說法,她心裡不高興,有怨氣是很正常的事。
張推官嘆了口氣,道:「是舅舅沒看顧好你,都是舅舅的錯,舅舅——對不起你娘。」
陸錦懶得理他,現在來道歉有什麼用?真正的苦主這會兒恐怕都過奈何橋了,她才不管代人諒解這種事呢,她本來也代替不了。
看到張推官眼裡,這就是外甥女在和他賭氣了,他默了一會:「舅舅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呸!
陸錦大怒,她本來就煩的不行,這大叔要是識相點講完慰問就走她還能忍一忍,偏偏不走,站她床頭叨叨叨,叨的還是這等不要臉的鬼話!
「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要把一個十歲的孩子——」陸錦話出口覺得不對,彆扭地改了口,「就是我,裝棺材裡活埋掉?!發現我中了毒,為什麼不給我請大夫?你知道我多痛嗎?像有十把刀在我的身體裡亂絞!你知道不能呼吸有多可怕嗎?心都憋得好像要炸開來,炸成一團爛泥!想要我死,我都可以不怪你們,可為什麼不直接一刀殺了我,要害我這麼痛苦?!」
這是陸錦控制不住替原主喊出的怨言:所有她曾經歷的痛苦,那個十歲的孩子也都曾經歷過,她還能沖大叔噴一臉口水,苦主卻只能長眠於下,再也無法替自己討一個公道了。
張推官在開頭時辯解了一句「珠兒,舅舅不知你還活著」,中間又說「珠兒小聲些,你脖子裡有傷,使不得勁」,但陸錦一概沒理他,自顧喊自己的,他只好消了聲,默默聽陸錦喊完,眼圈慢慢紅了。
「……總是舅舅對不住你。」末了,他道。
「我不會原諒你。」陸錦冷冷道。
她對這陌生時代毫無興趣,沒有主動瞭解過多少訊息,但就她被動被灌輸的一些,已經足夠她分析出一點真相。
在那個十歲孩子的悲劇裡,下毒的或許不是面前這個人,但他一定是毫無疑問的幫兇。
首先,她迷糊時曾經聽給她灌解毒湯的湯老大夫嘀咕過,牽機是極罕見的奇毒,普通百姓完全沒可能接觸到——他們上藥鋪買點耗子藥還要登記呢。原主這麼點年紀,很難在外面得罪什麼人,讓人家不惜動用牽機來害死她;那麼它的最可能來源就只有張推官處,他的職業讓他比別人都有優勢。
其次,她聽照顧她的丫頭乘著換班湊一起聊幾句時,有提到當時原身是半夜裡毒發,天亮後宵禁一開立即去買了棺材,買回來就入殮送葬 】機的症狀那麼明顯,張推官作為專業人士不可能看不出來,但他沒有一點要查的意思,那麼匆忙了事,只能讓人想到「毀屍滅跡」四個字。
其三,從陸錦穿過來,張推官這麼多次來看她,每回只問她好些沒,讓她好好養著,竟還是沒有一字提及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這個馬虎眼已經打得瞎子都看出來了。
三條累加,真相只有一個:兇手出自家中,張推官在包庇親人。
陸錦心下冰冷,一字字道:「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