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張推官走進去,在椅上坐定,語聲平淡地道:「起來罷。」

  這被關著的人自然是張推官的小廝洗墨了,牽機在他的看管下失竊,不管怎樣,他都逃不了一個玩忽職守的罪名,張推官審問完他後就把他關起來了,一直關到現在,這事處理得有眉目了,才來處置他。

  洗墨不敢,仍舊跪著,只是把腰背挺直了一點。

  張推官也不強他,道:「不必如此,你跟我這些年,一向勤勉,這回算是無心之失,關了你這些天,想來你該吃了教訓。」

  他的話語很和緩,其中並無怒意,但洗墨聽了,卻是大驚,一下重新癱軟到了地上,他兩條胳膊蹭著地往前爬了兩步,聲音中帶了哭腔:「老爺,老爺我錯了,求老爺狠狠責罰,隨便怎麼罰都行,只要不攆小的走,就是打斷小的腿都絕無怨言!」

  他還是個童子的時候就跟著張推官了,深知主家性情,張推官此時要是下令打他幾十大板反而沒事,因為不過一時皮肉受苦,忍過就算;但他什麼都不做還像現在這樣好言以對,那就可怕了,似張推官這等文人,好個修身養性,越是要同人絕交了,面上越是不顯——既已決斷,何必再費感情?再者,也是克己,免出惡語,免結生死大仇。

  張推官不動聲色:「你自家既然知錯,以後能長一智,那便用不著我責罰了。我與你半天時間,容你收拾一下行李,往後,你好自為之罷。」

  洗墨預感成真,腦中轟然一聲,想去抱張推官的腿腳懇求,但他這些天來每天只能吃一頓飯,身體本來就虛,又乍得噩耗,這回卻是連爬都爬不動了,只得癱在地上哭求:「老爺,別攆我走,我知道這都怨我,怨我馬虎,不該和銀秀說漏了嘴,可我真不是有意的,她當時非要進去書房,她是老太太的丫頭,我不敢硬推搡她,實在沒法了才只好和她說老爺書房裡有要緊的東西,不准她進去,誰知道她會回去告訴三爺,三爺在家呆得無聊,來拿我尋開心,逼著我問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我胡謅了幾個他都不肯信,堵得我快尿了褲子,我想三爺也就是好奇心重,不敢真動老爺的東西,又憋不住了,才告訴了他。誰知怎麼弄的,又叫二娘子知道了——老爺,我真沒想到最後會害了表姑娘啊!我真沒有一點害人的心思啊,要是有,叫我立刻五雷轟頂,萬世不得超生!」

  張推官靜靜聽他說著,這些來龍去脈,他早已審出,也早就聽過了,但他逐出洗墨的心思已定,倒並不吝於再多給他最後一點時間,讓他發洩一番。所以直到他連哭帶喊地說完了,才道:「我知道你沒有害人之心,但你戒心太弱,我先已吩咐了你,第一守口如瓶,第二不得放任何人進入書房,你沒有一條做到。這回表姑娘命大,這場禍算圓了回來,下回呢?」

  洗墨忙道:「求老爺給我一次機會,絕沒有下回了,老爺吩咐我什麼,我一定一字不改依著做,再不管別人說的!」

  張推官搖了搖頭:「我已下了令,把二娘子和銀秀都送回老家去,她們都走了,倒把你留下來,是何道理?不必再說了,你去罷,我會替你把在衙門的奴籍消了。你往後便是自由身,不管做個什麼營生,莫進官宦人家了,你的性子並不適合,倘或惹出禍端,未必還有今日運道。」

  他一個做主家的,對著書僮能把話說到這番田地已算仁至義盡,洗墨便有狡辯也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求饒,張推官卻已不再理他,逕自抬腳出門,去交待李全,讓給他一頓飽飯吃,再幫著收拾下行李,天黑之前,務必讓他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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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墨一百個不想走,但這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李全一行嚇唬一行勸,趕在日落前硬是把他拾掇到了後門外,洗墨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不死心地還要跪下哭求,李全一把抓著他的胳膊把他拎起來,皮笑肉不笑地道:「洗墨啊,這做人得知足,你看看就你犯的事兒,換到別家去,一頓板子結果了你都不冤,我們老爺心慈,還叫你全須全尾地走了,你還有什麼不足?」

  洗墨哭道:「李叔,我知道我千錯萬錯,可我以後真的會改,求你幫我跟老爺說說好話,只要不攆我走,叫我幹什麼都行——」

  旁邊有人走過,洗墨眼角餘光瞄到一片錦緞衣擺,揉著眼睛一抬頭,便見一個少年的背影正往門裡走,他一個激靈,如見救命稻草般忙撲上去:「三爺,三爺,求你救救我!」

  張家三爺張興文讓他抱住了腿,不得不住了腳,轉過身來,一張俊臉俯視下來,好似才看見他:「洗墨啊,這是在鬧什麼?」

  伸腳踹踹他:「放開我,有話好好說麼,這像什麼樣。」

  洗墨怕他跑,牢牢抱著不敢動,哭道:「三爺,老爺要攆我走,求你幫我跟老爺求個情,別攆我,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

  張興文挺詫異地聲氣:「哎?大哥為什麼攆你走?」

  洗墨這回謹慎多了,先左右看了看,見巷弄空曠無人,才說了,但仍不敢直言,說得很含糊:「三爺難道不知道,就是我告訴三爺的那話,老爺嫌我多嘴,不肯留我了——三爺你發發慈悲,看在我總是為了你的份上,幫幫我罷,我記著三爺的大恩!」

  張興文扯扯嘴角笑了:「什麼告訴我的?又這話那話的,我竟聽不懂你說什麼。我可不曉得你幹了什麼事惹惱了大哥。」

  「……」洗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三爺,你、你不肯認?」

  「我認什麼啊?」張興文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又看向李全,「洗墨這是怎麼了?我看他好像有點失心瘋的樣子,你也別太為難了他,大哥既然要放他走,那就好好地讓他走得了。」

  李全笑了笑:「三爺說的是,我沒為難他,這正好言好語地勸他走呢。」

  說著上前拽洗墨,「三爺說的話,你都聽見了?你自己辦砸了差事,就該自己認了,拉扯別人有什麼用。」

  洗墨還要掙扎,但他哪裡抵得過李全的力氣,硬是被堵著嘴扯開了,張興文抬腳便走,好似擺脫了什麼髒東西一樣,頭也不回。

  洗墨瞪著他的背影,目眥欲裂。

  李全此時倒嘆了口氣,移開了摀住他嘴的手,低聲道:「我勸你老實走吧,你和三爺能較什麼勁呢?」

  洗墨眼睛通紅,轉回眼神看他:「李叔,我沒撒謊,真是三爺來逼問我的,我也只告訴了三爺一個人。」

  李全點點頭:「我信你,可我信你有什麼用哪?你再不服,那也是老爺的兄弟,我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了,幾近於耳語,「表姑娘這件事,實際下手的是二娘子不錯,可背後有沒有三爺的教唆,三爺在裡面到底摻合了多深,你以為老爺心裡沒有疑惑?可又怎麼樣呢?老爺不能查哪,真查出點什麼,老太太的兩個兒女都不乾淨,你想她能不能發瘋?清官難斷家務事,老爺在外面再能耐,回到家裡也只好就這麼糊塗罷了。」

  洗墨聽得怔住了,好一會才咧了嘴,嗚嗚哭道:「那、那就這麼冤了我——」

  李全不耐煩了,嘖了一聲,拍下他腦袋:「你哪來的臉喊冤?要不是你嘴不嚴實,壓根沒這場事!行了行了,你老實走罷,別在這賴著了,老爺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賴也是白賴。」又嚇唬他,「再不走,等會天黑宵禁了,當心巡城的大兵把你當賊拿了去,你可別指望有人去贖你!」

  後一句多少起了效,洗墨磨蹭地爬了起來,李全把包袱塞到他懷裡:「去吧,主僕一場,你不給老爺多找麻煩,就這麼去了也算好聚好散,以後你遇著什麼過不去的難事了,說不準還能來求求老爺,要再鬧得不像話,將來可連見面都難了。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洗墨抹著眼淚,含糊地「嗯」了一聲。

  李全又道:「老爺待你不薄,這家裡的事,你出去就全當忘了吧,不許到處去瞎咧咧。也別記恨三爺了,恨也沒用,以後好好過你自己的日子,找個活計,娶房媳婦,有個家啊,就安穩了。我這都是為你好的話,你聽見沒有?」

  洗墨鼻音濃重地道:「聽見了,李叔你放心,老爺雖然攆了我,可一板子沒打我,還容我收拾了包裹,我知道好歹,肯定不會往外說老爺的事,再給老爺招麻煩。」

  李全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就對了,快走吧,乘天色還來得及,趕緊找個地方落腳去。」

  事已至此,洗墨心知再不能挽回,抽著鼻子,一步三回頭地抱著大包袱走了。

  待走出了這條後巷,他最後回望了一眼那間宅院,慢慢地,緊緊地咬住了牙關:他是不恨老爺,可他恨三爺,恨死了!

  這事,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