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張興文甩脫了洗墨,腳步輕快地一路往裡走,他的目的地是正院,官捨地步有限,沒那麼多單獨院落,他和張巧綢都跟著張老太爺及張老太太一起住在正院裡,各佔了一間廂房。

  走至半途,前方路上出現了一道身影,張推官負手立著,看其架勢,顯是在等他。

  張興文心裡突了一下,腳步陡然緩下來,慢慢走上前去。

  他躬身行禮:「大哥。」

  張推官默然打量了他兩眼,見他衣衫整潔,神氣清爽,才開口道:「你這陣子天天一早就往外跑,不到日落不回來,都幹什麼去了?」

  張興文直起腰來,笑道:「大哥公務繁忙,大約是沒聽說,徐四公子這幾天在棲霞山下開詩會,南監裡的好些同窗都去捧場了,他們還來拉我去,小弟不才,詩是做不成,但也想跟著長長見識,就一道去了。」

  他口中的徐四公子是魏國公的庶出第四子,徐家是武將世家,他卻是個喜文的,愛與人談詩論詞,興致來時還開詩會,廣邀同好,在金陵城裡很有些名聲,張推官自然也是知道他的。

  「詩詞小道,徐四公子富貴閒人,做個風雅消遣還罷了,你卻不可把心思都耗在那上面。科舉進學,終究還是以四書五經為要。」張推官不輕不重地點了他兩句,轉入正題,「離老太爺的壽辰還有小半月的時間,你別出去亂跑了,在家收收心,把你的功課撿起來好好溫習一下。等壽辰過去,我領你去崇正書院一趟。」

  崇正書院建在清涼山下,本朝金陵城裡第一個狀元就出自這家書院,可謂極有聲望。張興文忙道:「多謝大哥。」

  「先不必,我同人家沒什麼交情,只能給你爭取一個試讀的機會罷了,能不能留下來,還需看你自己。」張推官盯視住他,「你若再和在南監裡一樣,惹是生非,叫人攆出來,我是沒本事替你收拾第二回爛攤子了,你就和巧綢一樣,回老家去,往後隨你怎麼樣罷。」

  「……」張興文的下顎線條劇烈抽動了下,旋即變成一臉的驚訝,「巧綢怎麼了?她惹大哥生氣了?」

  裝過了。

  張推官只消掃他一眼,心中已是一片徹涼。

  這一對異母弟妹,竟是一般的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張推官站在晚風裡,只覺得疲倦非常,一個字也不想同他多說了,丟下一句:「回去問她自己罷。」便逕自轉身離開。

  張興文驚疑不定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醒過神來,匆匆繼續往正院去。

  剛進了院門,就聽到了一陣嗚嗚的哭聲,張興文撩起衣擺,大步跨進正房門檻,轉進內室,便見張巧綢坐在床邊,倚在張老太太身上哭得直抽抽。

  張老太太先見到了他回來,臉色登時一變:「三兒,你這回可把你妹妹坑苦了!」

  張興文陪笑上前:「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不是,妹妹別哭了,我才路上碰見大哥,說要把妹妹送回老家去,是怎麼回事?」

  「還不都是你惹的禍!」張老太太憤憤地,把先發生的事都同他說了一遍,末了道,「你看看,你怎麼想的,那等事叫銀秀那蹄子去幹也罷了,怎麼能慫恿上了你妹妹!這下好了,老大死活要把巧巧送回應城去,還要把巧巧下藥的事公佈出去,憑我豁出臉鬧都沒用,你呀,真是害苦了巧巧!」

  張巧綢在旁哭道:「都是哥哥騙我,明明是害死人的藥,騙我說是什麼讓人毀容的,不然我也不會去偷。這往後,人人都要知道我是害人的壞人了,我還有什麼臉出門。」

  張興文被母妹埋怨著,只是陪笑,不斷說好話道歉,說了好一會,張老太太不可能真跟兒子生氣,氣漸漸就平了,安慰女兒幾句,倒過去罵珠華:「都是那毛丫頭鬧的,不知怎麼命那麼硬,她要是死了,什麼事都沒了,如今她活蹦亂跳的,我的巧巧卻要受苦去了。」

  張興文試探著問:「大哥沒說別的什麼吧?」

  張老太太道:「他還想說什麼?都把巧巧攆走了,再有別的,我一頭碰死了也不能依他!」嗔怪著白兒子一眼,「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放心罷,巧巧替你擔下了,一個字也沒有漏出你來。」

  張興文卻仍有點不安,做賊的心總是虛的,為此打出事起他就找藉口天天往外跑,儘量不跟張推官打照面,好在張推官自己也忙,沒什麼功夫分神管他,直到剛才才在路上相逢,張推官的行止看上去很正常,還說給他找了新書院,但不知怎地,他心頭那點不自在就是揮之不去。

  「娘,我在門口遇著洗墨了,大哥要把他攆走,李全在,我不好問,但我估著洗墨肯定把我找他問牽機的事全倒給大哥了。」

  張老太太面上閃過一絲凶氣:「老大的手腳太快了,這頭讓人買棺材,那頭就把洗墨關了起來,還讓人徹夜看守,叫我們尋不著一點兒機會。否則,只要洗墨閉了嘴,那就再沒別的證據能拿我們怎樣了,巧巧也用不著走。」

  張興文的不安翻了倍,變色道:「娘,你的意思是,大哥知道了?」

  「應該就知道洗墨告訴他的那點罷。」張老太太想了想,道,「你別怕,洗墨和你說的時候並沒第三人,巧巧又替你瞞得好好的,這點證據就算坐實了,也不算什麼——不過,我想應該是了結了,連銀秀都叫一起送回去,該罰的都罰了,便是他再心疼那毛丫頭,也只好這樣了,沒得還為了她鬧得沒完沒了的。」

  張興文讓這麼一安慰,心頭懸的那口氣總算鬆了點,跟著就聽張老太太繼續道:「三兒,我跟你說,做人可得有良心,巧巧這回的罪,有一半是替你受的,你得記清楚了,往後有了出息,說什麼也不能忘了巧巧。」

  張興文忙拍胸脯保證:「娘放心,我和妹妹是一個娘親生親養的,我要有了好處,自然先緊著妹妹,難道還會偏別人不成?我知道妹妹今番受了委屈,等往後,我一定給妹妹尋個如意郎君,叫妹妹下半輩子都過得順心遂意,才算補償了妹妹。娘要不信,我現在就賭個咒——」

  張老太太忙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疼妹妹,不是老大那等冷心肝的,你有這份心就夠了,一家人,誰還要你賭咒發誓的。」

  張興文又去安撫妹妹,作好作歹,許了無數個願望與她,終於把張巧綢勸得止住了淚——她也是哭得累了,被丫頭扶著起了身,去自己房裡休息去了。

  張老太太雖然視兒子如命根,畢竟也心疼女兒,見女兒離去,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三兒,以後可不能再這麼魯莽了,那毛丫頭的萬貫嫁妝雖然瞧得人眼熱,娘想著也動心,可總得想一個萬全的法子,才好下手。哪能像你這樣,娘不過同你閒話了兩句,你就這麼去幹了?」

  張興文摸摸鼻子:「都是洗墨那小子坑我,光說是什麼罕見的奇毒,一點點就足以致人死命,我以為要下的份量不多,又是罕見的東西,一般人多半認不得,只當那丫頭是得了什麼絕症死了——哪知道是牽機,她能死成那個模樣。唉,娘說的沒錯,那丫頭確實命大得很,若不然,現在那萬貫家財都歸了我們了。」

  想到與橫財擦肩而過,張老太太也心痛得很,但事已至此,再想也是白想了,她只能叮囑兒子:「你往後離那丫頭遠點,可別再對她下手了,這回幸虧你還留了一手,沒自己出面——雖是這樣,我也沒太敢抵賴,只怕老大氣狠了往深裡追究,雖說我們沒落下什麼把柄,可你也知道,他幹的就是這行,萬一叫他查出什麼來呢?那可難收場了,你和巧巧不一樣,她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就行了,老大就是不喜歡她也礙不著多少。你男人家,得頂門立戶建功立業,這就得指著老大給你鋪路,他要是認真惱了你,不肯幫你,你靠自己可難得多了。」

  張興文連連應是。

  張老太太看他聽勸,欣慰起來,又道:「你莫急,娘只有你一個兒子,豈有不一心為你打算的?那毛丫頭是不能動了,可她不是還有個弟弟嗎?」

  張興文面露疑惑:「我知道,可娘先不是說,光哥兒是男丁,葉家就剩這麼一根獨苗苗了,他分得的家產又是直接拉到了我們家的,若把他弄死,太醒目了,恐怕多少要招人議論,大哥那裡也是難瞞。珠丫頭就沒這麼多顧忌,她一個丫頭,嫁妝分到了夫家去,外人並不知她有錢,沒了就沒了,誰也不會多想。」

  「那是之前了。」張老太太嘆了口氣,「現在哪還能對她下手?而且,我提光哥兒,不是說要把他弄死,你想一想,二房養他不過三年,已從他身上賺了近千兩銀子,這種一本萬利的買賣哪裡找?」

  張興文卻覺不足:「三年了才這麼點。」

  「所以說你這孩子,就是心急。」張老太太寵溺地搖了搖頭,「光哥兒這是沒在我們手裡,等到我們手裡了,自然情況就不同了,他今年不過五歲,這麼點年紀懂得什麼,想養成什麼樣,還不是我們說了算?只是老二那一對不要臉的夫妻實在難纏,不然當年我就把光哥兒抱過來了。」

  張興文來了勁,忙往前傾了傾身:「那現在娘有辦法了?」

  張老太太笑道:「你忘了,老二馬上要送巧巧回老家去了,他走了,留你二嫂一個能成多大氣候?且又巧,光哥兒才在二房撞破了腦袋,我這裡就更有理由了。只要在老二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把人弄過來,把木做成舟,老二回來想鬧也鬧不起來了——光哥兒同珠丫頭又不一樣,他的那份家產現就在家裡放著,不比珠丫頭的還在千里之外,只要我們能設出名目來,取用起來可方便多了。就不說你二嫂了,就是三丫頭,仗著捏了人家弟弟,往珠丫頭那裡佔了多少便宜?只是老大天天忙得腳打頭,老大媳婦又是個不中用的,沒人過問罷了。」

  張老太太一口氣說了許多,歇下來想喝口茶,張興文忙起身去倒了盞來,張老太太接過喝了,繼道:「不過,這回你可別插手了,安心讀你的書才是正經,別的自然有娘替你打算。」

  張興文心裡其實有話,只是剛過了這一關,不敢違背張老太太,笑著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