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老太太冷靜些,大夫都說那藥治不了興文的傷,叫珠兒拿過來又有何用?」

  微沉的男聲在門檻外響起,是張推官處理完了外面的事,匆匆趕回來了,聽到張老太太的嘶喊,當即接了話。

  「不試試怎麼知道!」

  張老太太下意識反駁過,才想起轉頭,見到是他,踉蹌著撲上去:「老大,你去查了,你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說是去送人,怎麼送個人就變成這樣了?到底誰害了他?!」

  張推官哪能讓繼母拉扯上,慌忙閃避到旁邊,才回道:「徐四公子的馬車驚了馬,興文運道不好,恰跟在旁邊,躲避不及。受傷的且不只他一個,我才追著去查看,徐四公子傷得更重,從車廂裡摔出來,左邊的胳膊和腿全折了,如今剛抬回國公府去,還不知有沒有別的暗傷。至於興文的臉,現卻不知怎麼回事,我回頭再查,如今還是治傷要緊,對了,大夫怎麼說?」

  張老太太看著實不像能好好說話的樣子,大夫怕她亂說醫囑,明明治不好的傷,非說自己能治好,便忙出來,親自與張推官分說了:「……便是如此,張三爺的臉,在下實在無能無力,請大人見諒。」

  張推官見過張興文的臉,這個結果是意料之中,他便嘆氣:「唉——」

  「誰說治不好了,明明有藥,有藥就行的!」張老太太轉撲珠華,「藥呢,珠丫頭,快把藥拿來,我知道你記恨巧綢,可你小舅同你沒仇啊,你不能這麼小心眼,連他一併記恨上了,這可關係著你小舅的未來,橫豎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那藥你用不用也沒關係了,你就拿出來救救你小舅吧!」

  她瞪出滿眼血絲,死死盯住珠華,珠華被困在椅子裡,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兼且覺得張老太太那神情怪可怕的,有點不太敢看她,眼神躲開下意識往張推官望去,張推官——

  衝她搖了搖頭?

  珠華不由愣住,張推官的動作很小,但她確定自己沒看錯,他確實是在搖頭,所以,張推官叫她不要把藥給出去?

  珠華自己的態度在兩可之間,那藥其實只剩了個瓶底,就給出去她也不是很心疼,但既然張推官給了暗示,珠華就坦然道:「老太太,我倒是想給你,可我已經用完了啊。」

  張老太太逼視她:「用完了?」

  珠華點頭:「是啊,我都用了這麼久了,不信你問大夫嘛,我按大夫的話用藥的,你問他,用到現在是不是該用完了。」

  大夫點頭。

  他心裡算著應該還能再用兩次,不過別說這剩的兩次了,就是拿個整瓶過來,對張興文的傷也是於事無補,何必糟蹋東西,便順著珠華的意思幫了她。

  「不,我不相信,哪有這麼巧的事,你們都不想看我的三兒好——」張老太太喃喃著,忽然直起身來,「好,好,我知道你們個比個的狠心,我不求你們了,我自己想辦法!」

  她直衝向門外,叫了幾個僕婦不知說了些什麼,僕婦們便匆匆出去了,張推官以為她病急亂投醫,讓人去外面藥堂尋藥或是多尋幾個大夫來,此時若再攔,恐怕真惹得她發了瘋,難以收場,便不出聲,由她去了。

  一時大夫開了藥方,著人去煎藥,屋裡諸人靜靜等著。

  等不多時,小爐子上的藥罐剛剛開始冒出熱氣來,先前出去的幾個僕婦便回來了,手裡沒拿藥,也沒領大夫,卻出人意料地拖著一個有幾分姿容的丫頭。

  那丫頭臉色蒼白,一路走一路掙扎,掙扎不開,只能慌亂地喊:「你們幹什麼,我犯什麼錯了,我就犯錯也不該拖我來這裡——姑娘,」她被拖進正屋,一眼看見珠華,眼神立即亮了,要往她那裡跑,嘴上喊,「姑娘救我!」

  珠華看一眼那涕淚交流的丫頭,又看一眼表情變得得意又扭曲的張老太太,陷入了森森的莫名其妙裡:什麼意思啊,這是要威脅她?可把紅櫻拖過來幹嗎?真打這個主意明顯抱葉明光來才有用啊!東院這會兒正空虛,主子們全不在,這能拖出紅櫻了,把葉明光弄來也不難吧。

  她滿腔疑惑,便暫未出聲,由張推官先發了話:「老太太,好好的把珠兒的丫頭弄來做什麼?快放開她。」

  他後一句話是衝著抓著紅櫻的僕婦說的,那僕婦不敢正面對抗他,聽到便低頭退開了,張老太太並不阻止,只向著張推官冷笑一聲:「心疼了?」

  ——這是瘋啦?

  珠華更加一頭霧水,完全鬧不懂張老太太搞什麼鬼,張老太太也不理她,先指了個丫頭,讓她帶大夫到旁邊廂房裡去歇一會,那大夫多年出診,一見這勢頭曉得不好,他這樣人為自保,最好不要捲進別人的家事裡,因此一字不問,立刻跟著丫頭走了。

  張推官職業關係,嗅覺敏感度高些,從那三個字裡已經覺出哪不對了,臉色冷沉下來:「老太太,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哼,老大,你還裝什麼傻?」

  張老太太盯著委頓在地、正啼哭著整理裙裾的紅櫻,目光滿溢惡意,「你裝的好一副不二色的痴情樣兒,要不是讓我逮著了證據,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和外甥女的丫頭有了姦情!」

  轟!

  憑空一個大雷劈在珠華頭上,都把她劈結巴了:「什、什麼?!」

  她仰頭望向張推官,目光是真不敢置信。

  鍾氏同樣,而且已經直接向後軟倒在椅中了。

  唯一鎮定點的是張老太爺——在他思維裡,兒子睡了外甥女的丫頭雖有些不大好聽,但睡了也就睡了,兒子守著一個體弱的髮妻多年,至今連個承繼香火的男丁都沒,這下要是想開了,肯收丫頭了,那非但不壞,而且還是件好事了。因此他只是有點責怪地看了兒子一眼,心想你既然喜歡,明白要過來,另買個丫頭給外甥女使就是了,這麼大個官,何必還偷著來呢。

  別人的目光猶可,張推官獨叫珠華看得狼狽不已,他心裡知道張老太太的話純屬子虛烏有,所以不太介意鍾氏,但當著年幼外甥女的面被潑這麼一盆髒水,他一個儒家門生,那就難堪得快掩面了,心內懊悔沒有及時讓珠華迴避,此時再讓她出去,倒顯得自己確有不可告人之事了,只能側過身子,簡直快背對珠華了,才能發出聲來:「老太太慎言!如此人倫之事,豈是能胡說的!」

  張老太太昂起頭顱冷笑:「我胡說?我說這話,同你衙門裡發文拿人一樣,可是有憑有據的!」

  她說著甩袖用力向紅櫻一指:「證據就在她的肚子裡!」

  珠華下意識順著她的指向看去,便見紅櫻條件反射般地一捂小腹。

  ……

  眾人臉色不細表,總之,各有各的精彩。

  紅櫻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等於不打自招,本就沒什麼血色的面孔瞬間煞白,她癱在地上,被眾人如打量什麼罕異動物一般看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連眼淚都嚇得頓住了,只是瑟瑟發抖。

  不對。

  珠華終於從這目不暇接的鬧劇裡尋出了一絲清明。

  ——如果紅櫻真懷的是張推官的孩子,她此刻應該去抱著張推官的大腿哭求庇護,張推官膝下如此空虛,便是後悔了想翻臉不認同她的私情,也不會連孩子都一併捨棄,紅櫻在張家住了三年,應當很清楚這一點;或者,她也可以選擇去鍾氏面前求原諒求收容,以鍾氏的脾性,便不樂意,也不會幹出往她肚子踹一腳或當即叫人煎打胎藥來的事,她總是有說話機會的。

  然而,兩個選項紅櫻一個都沒有選,她只是癱在那裡恐懼發抖。

  這就不合常理了。

  鍾氏的反應印證了珠華對她的看法,面對如此景況,她沒有質問張推官,也沒有辱罵紅櫻,只是如失去了最後一絲氣力般,閉上了眼睛,在兩行清淚淌下讓別人發現之前,顫抖著低下頭,把臉壓進了帕子裡。

  珠華顧不上她,專注地望向張推官,只見他緊緊抿住嘴唇,眼中情緒幾番變動,終於開腔,目光對上珠華:「……珠兒,你的藥放在哪裡?讓人去取來罷。」

  珠華一下跳起來,她扭到的那隻腳不敢使勁,就單腳蹦到張推官面前,伸手就捶他:「我不給!你怎麼能對我的丫頭做這種事,讓人知道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嗚嗚,還想逼我拿藥,別說我沒有了,就是有也不給,你們一家都不是好人,嗚嗚,我要領著光哥兒走,都欺負我們沒爹沒娘,嗚嗚……」

  張推官聽她第一句原本板著的臉就快燒起來了,任她一通亂捶,勉強擠出話來道:「珠兒別鬧,舅舅回頭補——」他卡頓了一下,因為珠華快速仰了下頭,臉上並沒有一滴眼淚,反向他眨了下眼。

  張推官心下大定,把剩的末尾說完,「補償你。」

  珠華跺了下腳,大喊:「我不要補償,我就是不給,說什麼也不給!」

  喊完繼續「哭」。

  她整個巴在張推官身上,從張老太太的角度完全看不到她的臉,但因為她這個哭鬧的反應是對的,所以張老太太一點也沒有懷疑,只是不耐煩地催促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就快把我要的東西拿來,你弟弟現在這個模樣,哪裡經得起耽擱——對了!」

  她眼神忽然鬼火般亮起來,盯住珠華的後腦勺,「珠丫頭,你那個定了親的未婚夫正在家裡,你不把藥交出來,我立刻就告訴他去!他要知道你的丫頭不清白了,又會怎麼想你?」

  這老妖婆!

  珠華原本不過演戲,被這一威脅威脅出了真火,氣得用力捶了一下張推官。

  「……」冷不防挨了一記狠的的張推官面上不能露出來別色,只能忍著配合張老太太勸哄珠華,又說實在不行只能去她屋裡搜了,終於把珠華「勸」得鬆了口,答應交出剩餘的藥來。

  當下事不宜遲,張推官立即命人去按珠華說的方位把藥拿了來,張老太太如獲至寶地接到手裡,拔開一看,大失所望:「怎麼只有這麼點?!」

  張推官道:「珠兒先便說了,藥用完了,老太太忘了?」

  張老太太發著怔,她如今總算清醒一點了,週身冰涼,覺得自己實在做了個大大的虧本買賣:早知道只有這麼點,她何必把紅櫻這張底牌掀出來?

  如今唯一可安慰自己的是,珠華前後說辭都如一,同這藥都能對上,可見起碼藥是真的了。

  ——可是真的又怎麼樣?就這麼點了,除非是仙丹才能起效吧?!

  張老太太內心幾番掙扎,張推官已經沒空理她了,他讓人拿藥的同時就叫來了東院的人手,這時拉起癱軟的紅櫻,珠華捂著臉由玉蘭抱著,鍾氏則由她的另一個貼身丫頭風清扶著,一行人直接向外走去,張推官最後丟下一句:「請老太太不要外洩此事。」

  張老太太聽到這句,心裡終於好過了點:紅櫻那肚子早晚會現形的,這張底牌她再握也握不了多久,倒是老大子嗣那麼單薄,不可能讓紅櫻打胎,那麼底牌雖掀,把柄仍在,她仍然有可圖謀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