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長越當真認真地教了她一會寫字,怎麼運腕,怎麼下筆等等,有免費先生,珠華不用白不用,便由著他教,把先前的事拋去腦後——橫豎也就碰了下臉,且明顯沒惡意,她除了有點彆扭之外,也不至於大驚小怪,硬要計較什麼。=
除了用筆的方法外,蘇長越還給她說明了一下周邊相關:「你們小姑娘都愛美,你每天寫字的時間最好不要超過一個時辰,不然手上會磨出繭子來。我妹妹開始不知道,拿筆後沒兩個月就磨出了一層,她可傷心了,天天在家裡一邊泡藥膏一邊哭,哭得我頭疼。」
他說著搖搖頭,一副想到妹妹天天嚶嚶嚶心有餘悸的樣子。
珠華很淡定:「有就有吧。「
書山題海裡滾過來的人,手上有兩個繭子多正常,這種繭其實也好消,她到大學裡,課業有一部分轉由電腦代替,書面寫字頻率直線降低之後,當初磨出來的繭子慢慢自動軟化下去,長回成正常的皮膚,她其實都沒在意過。
不過她倒是有點好奇,用毛筆和用硬筆的長繭部位是不是有差別,就歪了頭,去看蘇長越的手。
蘇長越會意,擱下筆,攤開手掌示意給她:「在這裡。」
他的手生得也好,修長而骨節分明,又有一點秀氣,屬於看上去就很適合拿筆的那種。他手指分開,給珠華看的是他無名指第一個指節處。
珠華回憶了一下,她那時被磨損的同樣是這個部位,不過蘇長越的繭子看上去要比她厚不少,她那時只是薄薄一層而已。
蘇長越自己也低頭看了看,然後道:「什麼時候我這個繭刀砍下去不痛了,我的字就算是練成了。」
書法界有這種說法?珠華好奇又帶點敬畏地伸指尖戳了戳他的指節,好硬,不過估計還扛不住銳器。
蘇長越忽然噗哈哈笑了:「我開玩笑的,這你也信呀?」
智商不慎掉了一回線的珠華額角掛下黑線:「……」怎麼有這麼無聊的人?
蘇長越持續哈哈:「誰沒事拿刀砍自己啊,只有小孩子才會信——嗯,你就是小孩子,那難怪啦。」
珠華先面無表情,但讓他這麼感染著,不一會繃不住,也露出了笑意:想想確實蠻好笑的,明明那麼明白的一句玩笑,她就是沒反應過來,還真情實感地發散到書法界去,她要看人這麼犯傻,也很難憋住不笑。
當然,這不能改變他的無聊本質,既然都這麼無聊了,不如大家一起來。珠華快速拿起筆,往他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手心裡便畫,刷刷一大圈一小圈,再點幾筆,一個簡易圖像飛快畫好了。
蘇長越把手掌攤平了看:「這什麼?——是你?」
他肯定認出來了,反應還這麼快,馬上取笑回來,珠華沒料到這個展開,倒是愣了一下,才忙把鍋扣回給他:「是你。」
「好啦,是我就是我。」蘇長越笑了,抬手要捏她,手伸出去注意到掌心的墨跡豬頭,怕蹭她臉上去,就放下換了隻手,不過有這個耽擱,珠華早已留意到他的動向,敏捷地往旁邊閃躲開去了。
蘇長越遺憾地收回手,突發奇想,向她道:「珠兒,我考完試回家,和我爹娘說一聲,他們同意的話,就來把你娶回去好不好?」
……
好、好什麼好?!
珠華一下嚇得汗毛都豎了,差點要大喊一聲二表姐有變態!
總算蘇長越的相貌看上去實在和變態沒有一點關係,她才很快又冷靜下來,揚起下巴,堅定地回絕他:「不好!」
「為什麼呀?」蘇長越居然毫不羞愧,還要繼續這個話題,不過他壓低了聲音,「我覺得,你舅舅家實在有點亂,你又是寄居在親戚家裡,更隔了一層,恐怕沒少受些說不出口的氣,我瞧你脾氣又軟,又不很愛說話,讓人欺負了多半也只會白吃虧。你不如跟我家去——你別誤會,我不是想說你舅舅壞話,不過就算是我想多了,你在這裡的處境並不像我以為的這樣,那在自己家住,也總是比在別人家舒心。對吧?」
珠華沒想到他居然說的是正經話,心下很是詫異,又覺微暖,她能感覺得到蘇長越是真的有留意過張家的狀態之後才說的這話,也是誠心誠意地在替她著想,然後——等等,「自己家」是什麼鬼?!
不管怎麼說她和張推官是正經的甥舅親,實打實的血緣關係在牽繫,她和蘇家卻有多大關係?不過一紙虛無縹緲她還沒想好要不要認的婚約,蘇長越就直接把她扒拉過去,毫不客氣地把蘇家認證成她的家,珠華抽著嘴角,簡直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好了。
蘇長越已經在認真考慮這個可能性了:「我爹娘應該會答應的,到時候你可以把弟弟也一起帶去,我來之前,我爹還念叨著光哥兒,說都沒機會見過他,不知道他長得好不好呢。你不用擔心,他和你爹關係那麼好,一定願意撫養故交遺孤的。」
珠華無語望天:「我不擔心——」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好嗎?
「不過也有一個問題,」蘇長越摸摸下巴,打量她,「你這個年紀,我領你回去,容易讓人誤會你是童養媳,這個名頭——唔,稍微有那麼一點不太好聽,不過家裡肯定沒人敢亂說,只是外面有些嘴碎好講人閒話的會亂傳,我覺得問題不大,你呢?你介意嗎?」
珠華板著臉,一字一頓地回答他:「非常介意。」
張家以前是亂,可她好不容易地已經混出點頭緒來,害她的人送走的送走,吞苦果的吞苦果,眼看她往後的日子要好過多了,這時候走,再去到一個完全陌生不知善惡的環境去重頭開始,她傻了才這麼做。
她的態度太堅決了,蘇長越只好惋惜地放棄了他覺得還不錯的主意,說道:「好吧,那就再等四五年罷。」
珠華臉板不住了,驚道:「啊?這麼快?」四五年後也還是很早啊,哪怕照五年算,她到時候也只有十五歲,她知道此時早婚,可這個年紀嫁人,想一想都嚇哭好嗎?
不過思路一轉,她很快想起張萱來了,張萱今年剛好十五歲,親事還沒定呢,可見未必需要早婚到這個地步。她便鬆口氣,刷刷搖頭:「不要,太早了,別人都沒有這麼早。」
「對我來說不早啦。」蘇長越道,不過他是少年心性,其實對成親不成親的也沒多大概念,珠華提出異議,他就很好說話地徵求她的意思,「那你想什麼時候?」
珠華穿來才一個多月,雖然她對蘇長越印象不錯,但在她的人生里根本還沒規劃到婚姻這一塊呢,就隨便算了算,儘量把時間往遠了派,張口道:「十年後吧。」
這下輪到蘇長越吃驚了:「難道要我等你十年?天哪,那我都等老了。」
珠華這才想起自己和他的年齡差,呃,十年以後他是二十五了,這個年紀應該確實大了點,她一時就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就五年吧!」她不說話,蘇長越就自己給定了音,「要是運氣好,我這次能中試,那還可以拼一把鄉試。」
他說到考舉正事了,珠華就不跟他糾纏反駁了,反正還有五年呢,單就應變的話,這麼長時間其實是足夠的,現在想太多也沒用。
她拿起筆,乘著先前被教的記憶還新鮮著,重新認真練起字來。
**
蘇長越需再趕回安陸老家去考童生試,因此他實際在張家只停留了一天半,這天過後的一早上,他就收拾包袱重新踏上了旅程。
從張宅到碼頭還要坐上一個多時辰的馬車,為了趕上合適的一班船,五更天時,蘇長越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停當,只待告辭出發了。
珠華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被張推官命人拎起來去給蘇長越送行,她現在雖然不賴床了,但也沒有這麼早起過,困得要死,玉蘭替她梳頭穿衣洗臉整套流程做完,她的眼皮都還睜不開。
跟在張推官後面出門,天剛拂曉,太陽還乖乖呆在地平線以下,天色清灰,微風拂在面上,清新裡帶著一點涼意,珠華裹在玉蘭給她披著的一件小絲緞披風裡,一路走一路哈欠,還因為打哈欠打得滿眼淚水,看不清路,往張推官腿上撞了兩次。
磕磕絆絆地終於到了大門處,張推官自然要對蘇長越說些送別勉勵之語,珠華就在旁邊打瞌睡。
小孩子的身體睡眠質量是真的好,她知道自己不該睡,但完全沒有辦法控制,張推官講了什麼話,她一句也沒聽進耳裡,全部的毅力就用來和瞌睡蟲搏鬥了。
——不能睡,你是來送行的。
……好困……
——快醒醒,把眼睛睜開,不能睡!
……困……
蘇長越努力控制住自己專心聽張推官講話,不要去瞄他腿邊的珠華,但是忍不住,她太搶戲了,只見她眼皮睜睜睜——又落下了,頭跟著慢慢往下點,到一下點下去時,她人跟著左右微微一晃,這一下把她晃得有點清醒;於是一下抬頭,睜眼,沒睜到完全時,又開始往下落,她看上去很努力地想要睜開,還有點惱恨自己的不爭氣,小小的嘴巴都嘟起了,但沒用,很快,她整個表情舒展成一種甜甜的酣睡,眼皮合到一起,頭又開始往下點——
蘇長越心裡快笑翻了,面上不好露,憋不住了只得掩唇咳兩聲,把笑意稍微紓解一些出去。
張推官終於把該自己的話講完了,想起來推一下珠華,想讓她也說兩句,珠華正處於和瞌睡蟲鬥爭失敗的階段,讓他一推,毫無定性,裹著個披風不倒翁似地就往旁邊倒。
蘇長越忙搶上兩步,把她扶到臂彎裡。
張推官:「……」他知道珠華困,但說話說得太入神了,沒留意到她在這站這麼久了睏意還沒過,居然還能站睡著了。
這麼忽然失重地倒了一下,心裡猛一驚,珠華終於給嚇得清醒點了,她揉揉眼睛,意識到該她說話了,向蘇長越露出個笑臉來:「一路平安,蟾宮折桂。」
雖然字句簡短,還睏意濃濃,不過祝福的意思是都有了,當著張推官的面,蘇長越要正經多了,笑著回她:「好。」
退開再向張推官深深一揖:「張伯父留步,晚輩告辭了。」
乘著頭埋下去張推官看不見他的臉之際,向珠華用力眨了下眼,嘴角挑起,給她個笑容,而後返身大步向前,和老僕梁伯一道上了等在旁邊的馬車。
車輪滾滾向前,珠華呆立原地,目送馬車慢慢遠去,她當然談不上傷心難過之類,但心底確實劃過了一絲悵然所失。
——大概是因為他最後那個笑容挺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