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送完人,珠華倒回床上,迷迷糊糊又睡了個回籠覺。

  再醒來的時候,就有隔壁的大丫頭月朗來找她,說紅櫻想見她一面。

  「紅櫻發賣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太太想著,她畢竟是姑娘的丫頭,主僕一場,所以同意了,讓我來傳個話,至於到底要不要見,自然還是看姑娘的意思。」

  珠華沒多思索,直接道:「我去看她。」

  她知道紅櫻想見她做什麼,看在她儘管一身毛病,但終究還是有一點底線,沒有踏出由人成魔那一步的份上,珠華可以給她一個最後說話的機會。

  紅櫻躺的那間小屋極窄極偏,原就是堆雜物用的,連個窗戶都沒,門一關屋裡黑洞洞,大白天都得點燈,要把門扉大敞著,才能有陽光透進去,給屋裡帶進一點生氣。

  此刻的門扉就敞著,不過對紅櫻來說,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呆呆注視著屋頂——因為沒有帳子,所以她的視線不受阻礙,甚至她躺的那個也不能算床,只是兩張廢棄春凳挨著牆角拼合而成的一個勉強能睡人的地而已。

  她的臉色蠟黃憔悴,精神和**上的雙重打擊,不過短短兩三天功夫,已經讓她變得像一朵失去了水分快要枯萎的花朵一樣,只有聽見門前傳來了腳步聲時,她才像陡然活過來一般,拚力抬起頭來往外張望。

  待望見珠華小小的身影進來,她一下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姑娘!」

  聲音哽咽無比,只吐出了這一個稱呼,就再也說不出別的了。

  ——站在紅櫻的角度看,她其實挺倒霉的,好好一根高枝,已經攀到手裡連娃都揣上了,眼看著板上釘釘的事,結果公子撕下面具搖身一變成殺人犯,改變命運的願望破滅不說,連原有的丫頭職差都保不住了,兼且留下了心理陰影,簡直連偷雞不成蝕把米都不足以形容。

  她的自憐同珠華沒有什麼關係,珠華在屋裡站定,左右望瞭望,只望見一張椅子,漆色斑駁,一副很有年頭的樣子。

  沒得挑也就不挑了,珠華把帕子鋪上去,四個角捋平整了,而後轉身,掂著腳把自己挪了上去。

  沖那頭還在流淚的紅櫻抬一抬下巴:「別哭了,說吧,你往後的命運怎麼樣,就看你現在能說得怎麼樣了。」

  這麼乾脆的開場白讓紅櫻愣了一會,她的淚珠慢慢停住了,面上的神情有點怔忡,又夾著一點複雜:「……姑娘,你長大了。」

  珠華泰然回答她:「人當然會長大的。」

  關於人設不符可能會露餡這種事,她現在已經基本不擔心了,其實這裡面有點奇妙,因為她沒有多麼謹慎多麼步步為營地經營這個新身份,但不知是哪裡來的緣分,讓她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融入了這個十歲孩童的人生裡,現在就算她暴露出諸如「文盲」這一類的問題,她也不怕了,因為她有信心可以靠耍賴賴過去。==

  所以她也不憚於在紅櫻面前表現什麼,一個馬上就要發賣的丫頭,就算她看出什麼不對來,難道能出去狂吼讓張家人來把她這個冒牌貨燒死?不會有人信她的,這只會加速她自己被賣出去的速度。

  紅櫻沒有想這麼多,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再說她打從到張家以後,離了故主約束,就一直比一天好躲懶了,伺候珠華的時候比玉蘭少了一大截,在小主人的起居上本就疏忽,沒那麼瞭解珠華,現在就算讓她琢磨,她也琢磨不出什麼來。

  「姑娘想知道什麼?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訴姑娘!」

  求張推官是沒用的,紅櫻很清楚這一點,她只能把最後一點微小的希望寄託在珠華身上,她要的也不多,只是想儘量爭取一個好一點的下家,不要被胡亂發賣出去。

  珠華笑了笑:「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不要管我知不知道。」

  紅櫻沒想到是這個模式,怔了下才反應過來:「……是。」

  開頭她有點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就只好先把自己準備好的一條拋了出來:「二舅太太和三姑娘常往姑娘這裡借東西,因為原先光哥兒養在二房,姑娘不好拒絕,她們不還,姑娘也不好去要——她們借走的東西很不少,現在光哥兒回來了,姑娘如果想討還的話,我悄悄記了一份名錄,就放在我睡的那床枕頭底下。」紅櫻希冀地望過來,「姑娘知道,東廂房那些東西都是我管著的,要拿都要經我的手,我記得好好的,保證一件都沒有漏掉。」

  打知道葉家有家產之後,對於一直鎖著的東廂裡放著什麼珠華差不多就猜到了,她沒有立即去查看,是因為不知道要問誰去要鑰匙——她不確定這鑰匙是自己這方拿著的,還是在隔壁東院那裡,沒尋著合適的時機問這個她一定該知道的問題,就拖了一陣下來。

  珠華也不是很著急,那兩間廂房橫豎不可能像個戲裡的寶藏一樣堆滿金銀財寶,估計是些傢俱古董字畫之類,這些東西她見著了也看不懂價值,而且都跟她鎖在一個小院子裡,臥榻之側,總不會長了腳忽然跑了,那就等再多瞭解點信息再看無妨。

  現在信息來了。

  這鑰匙原來在紅櫻手裡,且她話裡透露出的更重要的一個訊息是——她居然識字!

  一個貌美、識字、能管賬的丫頭,可以想見她本來一定很受重用,葉家長輩陸續逝去之後,也是她陪著千里迢迢過來投奔舅家,現在她犯了這麼不可說的事,鍾氏還是肯讓她見自己一面,大概就是看在這份曾有的情分上罷。

  可惜世上忠臣難得,忠僕一樣難得,主弱僕強,沒有相應約束之下,如紅櫻這般心思活絡而又還有兩分資本的,終究是慢慢離心,拋開主家只為自己打算了。

  暫且拋開那些不提,不管紅櫻人品怎樣,她在個人能力上還真有一套,原主同意借出去並且不打算要了的東西,她還偷偷留了一份名錄,這份名錄對珠華來說當然很有用,不過她因此而有了一個衍生問題:「東廂房裡的東西都是你管著的,那你想做手腳的話,應該也很容易吧?」

  「姑娘,我能做什麼手腳呀?」紅櫻急急辯解,「東西雖由我管著,可當初我們來時有一份最明白不過的清單,大老爺派去的人和我們家的人一同清點的,如今單子保管在大老爺手裡,我摸都摸不著,如何往裡做什麼手腳?——我會記下姑娘以前借出去的東西,也正是怕以後對賬時對不上,有什麼說不清的再賴到我身上,我一個丫頭,如何賠得起?」

  原來是賬物分開的,這確實還挺科學。珠華點點頭,鑑於紅櫻一開腔就給了這麼多訊息,珠華不吝於鼓勵她一下:「好,是我誤會你了,你繼續說,還有哪些可以告訴我的?」

  「還有……」

  **

  東院的對話在繼續,此時汪知府宅裡,同樣也有一場小姐與丫頭的對話。

  汪蘭若剛從正房請安回來,她有些心神不寧,因為先前請完安要走時,她聽到僕婦來跟汪太太稟報張興文受傷的事,她就站住了,躲在簾後偷聽了一會。

  跟她一道去的丫頭香雪站得遠些,但也聽見了一兩句,嚇得不輕,等回了房,立刻把小丫頭趕出來了,只留下另一個大丫頭香雲,然後苦勸汪蘭若:「姑娘,快饒了我們吧。姑娘愛什麼別的吃的玩的,我們都能依從,便是太太不讓,我們是姑娘手底下的人,願意聽姑娘的話,擔點風險也不怕,可張家那個——那是要命的啊!我怎麼勸姑娘愛惜自己,姑娘都不肯聽,如今只好求姑娘可憐可憐我們,看在我和香雲打小陪著姑娘長大的份上,別再惦記那些越禮的事了,給我和香雲留條命罷!」

  原本有點茫然的香雲聽出頭緒來,大驚失色:「什麼?姑娘又和那個人瓜葛上了?!」

  ——是的,汪蘭若同張興文有情的事,她身邊兩個貼身服侍的大丫頭都知道,這等私隱,可以瞞父母瞞天地,但再瞞不過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混在一處的身邊人。

  兩個丫頭面軟,發現的第一時間被汪蘭若哄住了,後頭再想說,怕汪太太追究連帶責任,就有些不敢說,一拖二拖,拖了幾個月下來,唯一還算慶幸的是自家姑娘畢竟是官宦之女,長居深閨,出行不方便,找不到多少機會能和那賊子相見。她們現在就天天跟滿天神佛亂許願,希望姑娘趕緊清醒過來,對那賊子淡了,重新做回規規矩矩的大小姐。

  汪蘭若恍若未聞,由著香雪說了那麼一大串,她一開口,卻是問道:「你聽見了沒有,褚婆子說,張公子不知得罪了什麼人,臉面叫人毀了,從眼角到下巴,好長的一段,險些連眼睛都沒保住。」

  香雪快哭了:「姑娘,他都這樣了,還有什麼好提的,您快忘了吧!」

  汪蘭若不理她,皺著眉,仍舊只顧問自己的:「你說,那得是什麼樣呀?是不是很痛,還能治好嗎?我要是能找個機會看看他就好了。」

  香雪這下真哭了:「姑娘,這不可能的,您別再胡思亂想了。」汪蘭若要去張家不難,可她哪有理由往張興文的屋子裡去啊?這要是偷偷去,被太太發現了,她和香雲一個也跑不掉,被發賣出去都算好的了,恐怕得活活打死。

  旁邊的香雲也是心驚肉跳,但她又模模糊糊抓到點頭緒,就上前兩步:「姑娘,您要知道他傷的是什麼樣子,這不難,用不著親眼去看,我現在就能扮給姑娘看。」

  她快步往妝台去,打開裝胭脂的白玉小盒,手指伸進去狠狠挖了一坨,按到左邊臉上,自太陽穴一路往下畫了條長長的鮮紅的線,而後猛一轉身:「姑娘,大概就是這樣。」

  胭脂畫出來的痕跡當然無法媲美真正的鮮血,但屋裡光線沒外面那麼強,略微昏暗的背景下,皮膚素白的香雲依著妝台一轉身,臉上多出這麼道痕跡來,也是有點驚悚的。

  汪蘭若就被嚇到了,她按住胸口,倒抽一口涼氣:「……可嚇死我了。」

  香雪見有機可乘,忙抹了眼淚附和:「是啊,真的嚇死人了,這還是假的呢。姑娘收收心,千萬別想著去看他了。」

  「你當我瘋了嗎?」汪蘭若自己揉著胸口,臉上都是餘悸,「去找這個罪受。香雲也是,你隨便抹一點行了,抹成這樣,我一點防備沒有,現在心裡還跳著呢。」

  香雲笑著要來替她揉,汪蘭若忙伸手推阻攔,不許她靠近:「你快去把臉洗了,別再叫我看見了。」

  香雪開心地問:「姑娘,這下您不想著他了吧?」

  汪蘭若微有一點猶豫:「說不準找到名醫能治好呢——」

  「肯定治不好!」香雪斬釘截鐵地道,「我弟弟小時候腦袋磕在樹上,就磕了個寸把長的口子到現在都還留著印子呢,何況他這麼長?」

  汪蘭若憂傷地嘆了口氣:「唉。」

  她自知相貌尋常,難以尋覓十全十美之人,所以不挑人家世,不擇人學識,就想找個長得好看些的良人,可怎麼就這麼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