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右僉都御史程文為首,另有監察御史蘇向良、工科給事中蔡元正、吏科給事中李永義、戶科給事中盧鵬雲等共五人聯名彈劾內閣首輔萬永,曆數他竊權罔利、妒賢嫉能、一意媚上、擅寵害政、貪賄營私等七宗罪名,向皇帝請求罷逐奸臣,重舉賢明,以正朝綱。
「……沒有了?」
張推官被堵在書房裡,無奈地揉了揉額頭:「還有什麼,事情就是這樣。我不告訴你,實在目前只是如此而已,我有什麼可說的,便說與你一個孩子聽又有何用。」
珠華道:「怎麼沒用,至少別人罵我的時候,我能聽懂她罵的是什麼呀。」
張推官甚是無語,這等正經朝事,他連鍾氏都不會說,更別提外甥女一個小丫頭了,他並不覺得自己在此上有什麼過失,但要說她胡攪蠻纏吧,她偏偏又有兩分道理。想來想去,只好怪罪許太太的丈夫許御史口風不謹,窺見一點影子,就嚷嚷得閨門女兒都知道,這女兒也不好,還往外嘲笑欺負一個比她小好幾歲的小姑娘,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珠華把沈少夫人瞞得緊緊的,只拿許燕兒出來說事,跟著就問:「只是如此的話,許家姑娘為什麼說蘇家要倒霉了?不是說言官言者無罪嗎?連風聞奏事都可以,我聽舅舅剛才說的,那五位大人是聯名上劾,又敢給首輔安那麼多罪名,可見手裡一定是有些切實證據的——就算首輔勢大,不能把他拉下馬,也不至於被反噬吧?」
珠華這幾個月沒有虛度,一點點把自己的自帶學識洗得差不多了之後,她就開始問張萱乃至張推官借書看,從各方面惡補本朝常識,她的進展不算慢,因為她漸漸發現她穿的雖然是個架空朝代,但各項官制風俗基本倣傚明朝,有個明確的參照物之後,再啃起書來就有目標多了,不像原來那樣無從下手。
啃到如今,要說啃出了多少學問自然是不敢說的,但是談起內宅之外的話題的時候,她至少可以說上一點有建設性的話了,不至於讓人覺得完全沒必要搭理她,直接把她當成無知小孩哄走。
張推官沉吟片刻,回答了她:「按照正常的朝廷法度,正是如此。所以蘇家倒霉云云,目前來說並沒有這回事,你也不用擔心。」
珠華冷靜地道:「也就是說,這不是純粹的無稽之談了?」
單是許燕兒的話不足為憑,但沈少夫人的份量就重得多了,跟張推官此刻的話一對照——他說是讓她不用擔心,但他用詞中的保留之意,她又怎會聽不出來?
如果蘇家真的無虞,他一定不是這個口風。
「……」
張推官能露出這個破綻,蓋因他心境非常複雜,他已經察覺出蘇家的處境多半不妙了,這種情勢下,還要硬裝太平,哪天真出了事,他又如何交待?
「是。」既已被看出來,他只有透露了更多一點,「彈劾奏章遞上去,萬閣老便請辭在家了,但隔日皇上就駁回了他的辭呈,傳旨令他照常入值。至於那封奏章,卻沒有下文了。」
聖意偏向哪方,十分明顯。
珠華睜大了眼,她驚訝的是:「——皇上知道這個萬閣老身上不乾淨?」
沒下文不表示沒頭緒,這裡面已經能反應出一些問題了,最突出的就是:一國首輔遭遇五名言官彈劾,領頭的更是正四品的高官,那萬閣老有罪沒罪,至少該給個說法,有罪就查,沒罪也當明文還他個清白,當沒這回事是什麼鬼?太兒戲了啊!
張推官卻苦笑一聲:「豈止皇上?滿朝文武,又有誰不知萬閣老奸佞貪酷,打他就任首輔以來,彈劾的摺子恐怕快有他等身高了,只是皇上置之不理,百官也只好忍耐而已。」
他提到這點心中也鬱悶,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這次程風憲領頭集數人之力一齊上劾,我本以為至少能對萬閣老有一二動搖,誰知——唉。」
聯名彈章份量大,風險也大,假如是言官獨個彈劾,萬閣老反正彈章收多了,習慣了,蝨子多了不癢,但這封聯名的就不同了,既然打蛇不死,那便只會令他警覺激怒。
政治嗅覺過關的人,心中多半都有了數,不只蘇家,上奏的五人一個也逃不過去,這反噬的一口或早或晚總要咬過來的,只看方位輕重而已。
珠華明白了:原來是昏君加奸臣,標配。
她很有點意外,因為就皇帝在當年縣令爹的事情處置上,看著是個很正常的人,就算還稱不得明君吧,應該也不至於昏,她管中窺豹,以為這皇帝人還不錯來著。
「為什麼皇上那麼信任萬閣老啊?」
別的還罷了,張推官轉訴聯名彈章和自己對萬閣老的評價裡都明確有一個「貪」字,可見這位萬閣老撈錢必然撈得極狠,天上不會掉錢,這撈的可都是皇帝家的江山,他這也能無所謂?
「今上好修道,原就迷信方士,屢被勸諫。近年來春秋日長,崇仙問道之心更盛,齋蘸年年不斷不說,還到處修建宮觀,勞民傷財,官員們無人支持,只有萬閣老,」張推官又嘆了口氣,「他身為首輔,為了獲取聖心,不但不思規勸,反而一意諂媚。皇上給自己起道號,他也起;皇上設齋蘸,他就進奉青詞;皇上封道士入朝為禮部侍郎,他不發一語,反而搆陷打擊彈劾的臣子。」
……這人設略耳熟,嚴嵩?
別的她不知道,但至少在捧皇帝修道以博聖心這一點上,這兩個不同時空的奸臣是對上了。
珠華到這時心下真正一沉,感覺不可測的命運再次不講道理地糊了她一臉。
就目前的態勢看,彈劾的五人明顯不具備把萬閣老拉下馬的實力,倒更類似於奸臣倒台前刷過的無數炮灰。
——這個說法有點不大尊重,珠華在心裡修正了一下,願意站出來要把奸臣拉下馬的不管結果成功與否,都不能否認他們本身的正直與勇氣,是炮灰,更是忠臣義士。
只是,當這些義士裡有同自己命運另一端連繫的人時,感覺就實在是太糟糕了。
「也許不至於有事。」張推官議責了幾句君父,這會兒心情平復了些,轉而安慰起她來:「程風憲他們的奏章已經抄出來傳閱開了,我細看了,他們很謹慎,只是專注在萬閣老身上,餘者一概沒提。便有涉及到皇上的,也只有說萬閣老不知規勸人主,忝為百官之首而已,連皇上修道的事都按下沒說,萬閣老沒法就此借題發揮,引皇上震怒拿人。而萬閣老自己,他作為官員被彈劾是很正常的事,哪怕奏章有不實之處,他也只能自辯而已,沒有權利就此對言官發難。」
珠華懂了,這其實也就是她起初說的「言官言者無罪」,言官天生幹的就是得罪人的工作,這要不先給套上一層防護網,折損率就太高了——不過皇帝身為萬人之上,他顯然還是有特權的,被罵不爽了,可以整個「誹謗君父」之類的罪名出來。首輔就不行,他當下只能唾面自乾,想打擊報復,只能事後另尋途徑。
沈少夫人所說的「事還懸著」,就是這個意思了,萬閣老現在應該正在另尋途徑的過程中,什麼時候尋到,能尋到誰的,尋到誰誰倒霉。
——作為一個有幾千年豐富鬥爭史的內鬥大國,這途徑真不算難尋。張推官先還說萬閣老「搆陷」彈劾皇帝封道士官職的言官呢,再搆陷幾個也只算熟能生巧的事罷了。
珠華便扯扯嘴角:「舅舅,別安慰我了,如今的真實情況是,程風憲這邊的底牌已經亮完,萬閣老卻還沒出手,程風憲只能被動接招,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也許我的想法有點幼稚,但我覺得,萬閣老要樹立威信,煞住這股聯名倒他的風氣,他多半不會等太久,所以都要不了千日。越快打擊報復回去,讓別人看見挑釁他的人的下場,這效果才越強烈,舅舅,是這樣嗎?」
這想法一點也不幼稚。
張推官於意外裡有點困難地吐出答覆:「是。」
珠華再問:「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這我說不好。」張推官搖頭,「不過按常理來推,可能是外放貶官,乃至斥退罷職。也不一定是全部,把五人都弄走難度太高了,我能猜到的是,程風憲作為領頭的一定不能倖免,至於你蘇伯父,尚在未知之數。也許他運道好,能躲過這一劫。」
珠華默默點了點頭,張推官這麼說應該是肺腑之言了,她再追問也沒意義,只能期望事態確如他所說罷。
就算蘇父沒有躲過,但只是貶官或者罷職的話,這結果不算最糟,蘇長越看著讀書不錯,熬過他的成長期,只要他能成材,蘇家總還有站起來的時候。
現在他們能做的,唯有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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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華和張推官都低估了萬閣老。
他沒有一個一個來,也沒有只報復「首惡」。
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從程文往下,五人組被一鍋端了。
這件事簡單來說,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之中,出了一個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