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沈少夫人等推斷出蘇家要「出事」的最有力憑據是皇帝對於聯名彈章的反應。

  這份彈章上隻字未提人君的過錯,只集火在萬閣老身上,目標明確,分寸極佳,按正常態勢發展,就算搞不倒萬閣老,皇帝礙於朝廷體統也得讓萬閣老回去閉門思個過什麼的,再隨便找個人就著彈章內容查一查,當然很可能查不出什麼,但這至少能在萬閣老身上撕出一道口子,振奮後來人,讓人意識到他並不是無堅不摧。

  後來人多了,口子多了,離萬閣老倒台的那一天也就不遠了。

  ——卻萬萬沒想到,皇帝連這個過場都不肯做!

  他就是擺明了車馬,無論萬閣老怎麼為千夫所指,他都要罩到底。

  因為在群臣眼裡,萬閣老是奸臣,是害群之馬;但在皇帝眼裡,萬閣老卻是個忠臣——至少在支持他修道這一件事上是。

  皇帝早年的腦子還是清楚的,他雖然一直沒耽誤搞自己的個人宗教信仰,但那時比較節制,想給天師建個新觀了,被勸諫摺子甩一臉,他也就罷了,湊合湊合自己在皇宮裡弄場齋蘸,也算盡了心意了。

  這一來是因為那時他還值壯年,沒有那麼強烈的長生不老的需求,二來則是因為,萬閣老還沒上位。

  及到萬閣老熬走了排在他前面的幾個閣老,憑資歷終於當上了百官的領頭羊,皇帝正從四字頭邁進了五字頭。

  子曰:五十知天命。

  皇帝知道的天命與聖人有些不同,他不是知道世事已有定數,人生到此不必執著,當以看淡為上。而是——朕居然要老了,這可萬萬不行!

  長夜難眠、關節痠痛、視力昏花等等這些中老年人常見的毛病挨個找上了他,把太醫院的太醫們挨個召遍了也沒轍,因為皇帝的這些症狀其實很輕微,不能算病,只能說是正常的身體衰老中發出的信號,而再好的太醫也無法逆轉時光。

  但皇帝不甘心。

  既然太醫沒用,他就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了問道的路上。

  這回再多的勸諫摺子也不管用了,誰都不能攔著皇帝長生不老再活五百年的願望——甚至皇帝都懷疑,他之前修道所以一直沒有所成,就是被百官攔著,這也不准,那也不許,導致他對上仙的供奉不夠豐厚,顯示不出他的道心虔誠,才未見神效。

  他一定要彌補這個錯誤。

  瞌睡碰上了枕頭,萬閣老在內閣裡裝了好些年媳婦終於有朝一日熬成了婆,但因為排他後面的後輩年富力強,而萬閣老本人在政務上卻沒有什麼傑出長才,為了穩住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首輔位置,他急需跟上司搞好關係。

  皇帝之前修道,滿朝反對,六個閣老五個不讚成,萬閣老不敢鶴立雞群,只能和光同塵,對此既不讚成也不反對——就這壓力都很大了,前兩任首輔都看出了他兩不得罪的心眼,為此很看不慣他,都動過手腳想把他搞走,只是皇帝手下難得有一個不跟他叨咕的,硬是保下了他。

  皇帝沒有白費這番心思。

  萬閣老真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對皇帝在修道方面的需求非但從來沒有一個不字,還主動盡全力配合。

  因為他配合得太好,沒多久,皇帝的想法就變了——原來群臣勸他,他雖然不聽,但心裡知道群臣勸得沒錯,他身為一國之君,沉迷宗教,確有不妥之處。

  但他現在覺得自己沒什麼錯了,他又沒別的愛好,不過修個道,想多活幾年怎麼了?至於靡費,這江山不是他的江山嗎?百姓不是他的百姓嗎?他用自己的錢自己的人敬奉一下上仙又怎麼了?

  ——你們這些臣工,這麼看不得朕修道,難道是想朕早日去死?

  這當然只是皇帝被勸諫煩了之後的賭氣想法,他還不至於真的這麼智商掉線,事實上,皇帝非但不蠢,他仍舊還很聰明,只是動腦筋的方向歪了而已。

  比如,萬閣老那七宗罪八宗罪的,他樁樁件件都心知肚明——那為什麼還放任?當然不是因為真愛,而是還用得上他啊。

  程文等人的彈章看上去只針對萬閣老,可皇帝內心那根敏感的神經仍舊被挑動了,這些人真正要劍指的對象,以為他不知道嗎?明著是搞走萬閣老,實則是搞走他修道路上的左膀右臂,臂膀一去,他又將回到過去束手束腳的不快時光裡,想收批宮女采露水都要被諫不惜民力。

  當然現在仍舊被諫,不過在數量上少了很多,因為大部分的炮火都被萬閣老引走了,雖然這些摺子一樣要到皇帝案頭,但看別人挨罵總比自己挨罵要舒心。

  萬閣老這面擋箭牌,皇帝用得感覺很好,至少在新的屏障誕生之前,皇帝沒有換掉他,然後自己直面臣工叨叨的打算。

  綜上種種,於是他對於彈章表現出來的反應就是:萬永朕是保定了,至於別的,你們自己解決去吧。

  ——言官有防護網不錯,可皇帝更給萬閣老罩了個金鐘罩,這哪裡抗得過?

  沒什麼懸念了,級數相差太遠。

  圍觀人等憂慮嘆息著有之,漠然無謂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也有之,五人組裡的其中一個,吏科給事中李永義的情緒則要單一簡單得多——他嚇瘋了!

  知道皇帝偏愛萬閣老,沒想到偏愛到這種地步,集數人之力,竟如螞蟻撼大樹,連萬閣老的一層油皮都沒傷著!

  這震撼來得太強,直接把李給事中嚇破了膽,他在家裡,家人哀愁哭泣;他去衙門,同僚看他如看烈士,沒幾日他就被整得受不了了,於一天夜裡出門,悄悄敲響了萬閣老家的後門,投了誠。

  投誠不是好投的,你在摺子上把萬閣老罵成了臭羊頭,現在來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沒這麼便宜的事,必得拿出乾貨來。

  李永義的投名狀非常有誠意,他提供了一個只有五人小組才知道的訊息:彈章上蘇向良蘇御史的簽名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程風憲的代筆!

  蘇向良和程文在官場上是上下屬,但兩人私交甚好,好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可以互相摹寫筆跡,外人認不出來的地步。

  這件事細說來是這樣的:五人組碰了幾次頭後,大半定下了彈章的內容,只有一點分歧產生在了程文和蘇向良中間,程文認為應該加上勸諫皇帝的內容,蘇向良認為不應該,兩人就此爭論了兩三次,都沒個定論。

  最後一次,也就是上交聯名彈章的前一晚,兩人再度爭執起來,蘇向良並不因程文是上司而有所退縮,他在百般說服無效後,直接離開了。而程文在氣走了好友後,卻忽然開竅了,他認同了蘇向良的意見,依著原定的討論內容正式往奏摺上撰寫,然後四人依次簽了名蓋了章,蘇向良此時已走,程文是個急性子,便順手替他把名字簽了,言道明日絕早再派個小廝去問蘇向良要章來蓋一下就行了,省得擇日再聚,可以儘早把奏章交去通政司。

  就這一順手,把五人都順進去了——萬閣老很公道,在確認了李永義沒有別的可以舉報的信息後,反手就把他也整進了牢裡。

  在萬閣老的邏輯裡,你要事前後悔了偷偷來告個密,那算你將功贖罪,萬閣老心情好,伸手拉拔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罵都罵過了,斗大的名字簽著,鮮紅的印章蓋著,這會兒來表忠心?晚了!

  萬閣老給五人組定的罪名是:欺君。

  可不是嘛?奏本,天下第一要緊第一神聖之文本,是要呈上御覽的,居然這麼隨便,名字可以代簽,印章也可以代蓋?都這麼搞,天下還不亂套了?

  ——其實這麼搞還真不鮮見,比如邊關那些武將們,有的文化水平就不說不高了,根本就沒有,叫他放馬出去砍一遍人頭容易,往手裡給塞根筆,那可真是把頭髮都抓禿了也只能乾瞪眼,這種時候上陣的多半都是親兵幕僚。

  但程文這件事的性質與這些比不大一樣,因為別人是幕僚代筆,仍是自家名下的人,這種是在規則允許之內的,程文卻代的是另一個獨立的官員,這要沒人管其實沒什麼,也就過去了,幹過這種事的肯定不只他一個。

  但萬閣老知道了,硬要拿這件事作伐子,他給扣的罪名是大了點,但程文還真不能硬扛說他就是可以代別人在奏本上籤名,他沒錯。

  有錯那就簡單了,統統抓起來先。

  代寫簽名這個過錯還不夠大,不足以把「欺君」的罪名扣嚴實的話,那就再問嘛,進了大牢,雙方的溝通總是要容易一點了不是?

  但事情的進展卻和萬閣老想得不太一樣,在第一步就卡住了——除了開頭舉報的李永義外,其他人統統不承認程文有代寫簽名的事。

  ——程文雖然眼力略遜,糾集的小團體裡有一個軟骨頭,但真的只有一個。

  萬閣老則有點糊塗了,因為他發難得非常突然,幾個人全是在衙門裡被抓出來的,又是分開關押,沒有串供可能,何以口風這麼統一?

  他讓人又把李永義逼問了一遍,李永義被逼得快以死明志了,指天劃地地發誓,那字真是程文簽的,除了他之外,工科給事中蔡元正和戶科給事中盧鵬雲也都是親眼看著的,萬萬不會有假!

  但蔡元正和盧鵬雲都堅持說沒有這回事。

  ——萬閣老不知道,這其實也有點怪他自己,他上來就給人扣了個「欺君」的罪名,而且還慫恿皇帝把人都抓進來,明顯是群攻的節奏,這誰還看不出來他是要往死裡整人了?

  既然認不認都是個死,那必須不能認。

  更不順利的事發生在蘇向良那邊,他除了堅持程文沒有代他簽名,奏本上的字是他本人親筆之外,他還提出了證據!

  他當晚確實生氣早走不假,這查問程蘇兩家的下人就可以倒推出他的行程,他對此沒有否認,但第二天一早,前往程宅遞印章的卻並不是小廝,而是他本人親去。

  然後他就簽名蓋了章。

  多順理成章啊。

  萬閣老命人去核查,發現情形還真是如此,不管名到底是誰簽的,那天早上蘇向良確實去了程宅。

  他要說名就是他簽的,沒有其他旁證的情況下,萬閣老真不能拿他如何。

  於是再審,這回終於審出了疑點,因為只有程文和蘇向良的話可以對上,蔡元正和盧鵬雲兩個雖然仍舊堅持程文沒有代簽,但問到蘇向良本人是何時簽的名時,他們給出的答案是當晚,而不是隔天。

  疑點就是突破點,再審。

  蔡盧二人在得知自己的答案和蘇向良不一致後,這回卻不堅持己見了,紛紛改口說自己記錯了,當晚吵得太亂,就記成蘇向良是簽了才走的,原來他是隔天。

  記性差總不能算罪名。

  萬閣老到這時也不著急了,既然正經的罪名找不到,那就羅織好了。

  錦衣衛分五隊,撲向了五人組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