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華輕哼一聲:「這會兒我又不是『葉姑娘』了?」
她先前沒說,可不表示她沒注意到這個差別。
蘇長越不語,眼中閃過一點笑意,然後雙手抬起合於胸前,拱手一禮。
這認錯態度太端正,珠華大為滿意,再沒得挑剔,欣然接受了這個套路,不過同時注意到他的手:「——不行,我還是給你找點藥。」
她堅持著進內室找到藥膏,又喊隔壁的玉蘭打了小半盆溫水來,候到蘇長越簡單把傷口處理好,才正式分賓主坐下,換上新茶,開始談話。
珠華先問了問蘇家如今的景況,張推官雖也打聽了點,不一定有蘇長越本人知道的清楚準確,不過幾句問過,倒是出入不大。
蘇家現餘下的除了蘇長越和兩個妹妹外,還有一個孫姨娘,蘇家在安陸老家有舊居,他們返鄉後就住回了老房子裡。老家尚有幾門親戚,親戚們雖因分隔兩地,來往不便有些疏遠了,不過人都還不壞,在蘇父蘇母的安葬及蘇長越兄妹三人的落居上都幫了把手,蘇婉初到安陸水土不服,病了一場,親戚們也幫著介紹了好的大夫;如今熬過了最起初那一段兵荒馬亂的多事期,差不多已安定了下來,蘇長越也才抽出了空,把妹妹們托給孫姨娘照管,然後獨自趕了過來。
「你妹妹現在還好吧?」珠華問。
想一想也是慘,這倆年紀都比她小,一下都變孤兒了,萬幸上面還有個哥哥撐著,不然真不知該怎麼活下去。
蘇長越點一點頭:「喝了兩劑藥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又道,「只是心裡還有些緩不過來,娟兒雖然沒病,也是一樣,兩個丫頭以前能鬧騰得很,現在對面坐著,有時半天都沒有一句話。」
這就不是看大夫能解決的事了,此時也沒有心理醫生這個分類。珠華只能安慰他:「你回去多陪陪她們,過一陣會好的。」
蘇長越低低「嗯」了一聲,父母在時,他主要的任務是讀書,間或出門能給妹妹帶個糖人風箏之類的就算好哥哥了,並不實際接觸怎麼養孩子,如今父母皆去,這個擔子一下全落到他身上,雖還有個孫姨娘,然而她不過一個內宅婦人,又是妾,出門做客的機會都少,見識十分有限,給管個衣食還行,再說別的,就說不上了。
「我以後會小心行事的。」他有點沒頭緒地冒出一句。
仇不能不報,但他會盡己所能,不讓親眷再落入如此境地。
珠華聽懂了,她做好決定之後其實就沒再多想這件事了——因為她已經想得很清楚,蘇長越要先守完三年重孝,然後再舉人、進士一步步去考,鄉試三年才一次,一次不中就得再等三年,而這一關過去,下一步的會試在鄉試的隔年,假如在考完舉人後緊接著的這一步沒有邁過去的話,等待下一次會試又是個三年,這還是不把萬閣老那邊的阻力計算在內,純以正常步驟衡量出來的結果。
總之,就是很耗時間。很可能不知不覺就滑過去了十年——這不是她看輕蘇長越的讀書能力,而是科舉這件事,和學問當然有關係,但不是有絕對關係,珠華記得很清楚的明朝有一個倒霉蛋,後世給他下的評價是著名的文學家、書畫家、戲曲家、軍事家,這一串名頭足以撂倒他同時代皇榜上的大多數進士英才,但不幸的是,這個倒霉蛋連考八次,考過不惑之年,卻連個舉人都沒有中,最終潦倒而去。
——這位有大才的倒霉蛋姓徐,名渭,字文長。
而假使以這是個例不提的話,還有個現成的人選參照,她縣令爹,二十五歲中的進士,已是很難得的賢才精英了,連郡王之女都加以青眼,且唸唸至今不忘。蘇長越今年才十六,比照著縣令爹這個難得的人才也是九年之後的事了。
所以,那麼久之後的事,何必現在就開始煩惱呢?誰知道中間會發生些什麼。
珠華就很淡定地說了一聲:「好。」
反是蘇長越微訝起來:「你一點也不怕?」
小娃娃這膽也太大了吧?——若是原來,他大概會以為她是小孩子不懂事,聽他說了也不確切明白其間凶險,傻乎乎地只要遵守父母給定下的婚約;但從她剛才訓她三表姐那番話看,她顯然比他以為的通曉道理得多,恐怕即便他不說,她也知道自己的選擇將要面臨什麼。
呃,珠華是不大方便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他的——說反正離你對上萬閣老報仇還有好些年呢,所以她不著急?雖是實話,明擺著也是打擊人,不禮貌。
她想了想,很快給自己找了個體面的說辭,就嚴肅起臉來,深沉狀道:「我覺得,人生的禍福是很難講的,一時的厄運,並不能就此決定人的命運,命運應當是握在自己的手裡,你堅持住,不自暴自棄,那總有一日會迎來撥雲見日。老子不是都說過,禍兮,福之所倚也?相反,你要趴下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再也沒有轉禍為福的機會了。」
這是她臨時想的,不過說完就發現拿來安慰自己也行,可不是嘛,像她,上一秒還揣著三百萬的卡發著橫財夢,下一秒就穿了;穿過來以為有萬貫嫁妝,下半輩子不用為錢發愁了,結果,被錦衣衛抄走了。
老天爺的心情太難琢磨,她也不想琢磨了,就認了這個倒霉,往後自己的命運自己決定,蘇長越在人生的最逆境裡都沒有長歪掉,選他沒什麼可擔心的——風水都有個輪流轉的說法,就不信她還能倒霉第三回!
這麼一想,珠華的脊背都跟著直了直,臉上的表情顯得很有毅力,除了她說話時不時露出的那個缺顆牙的牙洞有點畫風不諧外,這碗雞湯熬得簡直完美。
蘇長越都被忽悠住了,小孩子說出大道理尤其能震動人,他便要跟著認真附和兩句,話未出口,聽珠華忽然話鋒一轉,問他:「萬閣老今年多大呀?他做到這麼高官了,年紀應該肯定不小了吧?」
「……是,」蘇長越卡了下道:「六十二。」
擱後世都是普遍退休年齡了!珠華大喜,她是突發奇想問的這個問題,這時脫口便道:「這麼大了,說不準過幾年就死掉了!」
蘇長越:「……」
珠華沒意識到自己在他那裡有一瞬營造出一個滿高大的泡泡,這會被戳破了。她喜滋滋繼續往下盤算:「就算不死,他年紀這麼大了,人一老,腦子多半就要有點糊塗,反應能力更要跟不上,皇上體諒他一回兩回,可沒耐心一直體諒他,他想一直把聖寵維持下去可難,沒了聖寵,我們找他報仇就容易多了,說不準都不等你出手,他先被言官們拍下來了。」
蘇長越:「……」
他先覺得小娃娃畢竟小,還是幼稚,結果再聽下去,她居然不是信口詛咒出氣,而是確有自己的道理——萬永糊不糊塗他不知道,皇帝是確實糊塗了,而且是因為年老而糊塗的,他年輕時修道可沒修成這麼瘋魔。萬永現在也許還沒糊塗,但隨著他年紀的進一步增長,小娃娃說的話還真是很有可能實現。
珠華豈止是有道理,她心中根本是有活例子的,所以非常胸有成竹,再問他:「萬閣老有兒子沒有?腦子很厲害還會寫青詞的那種?」
蘇長越終於能回話了,也同時跟上了她的思路:「有一個,但學問很差,今年三十二了,勉強從國子監裡混了個監生,再去考鄉試,一直沒中——」
珠華略不放心:「真的很差?」考不中舉人其實不能一定說這個人就無能,也可能就是運氣差。
寫不好八股文,但有其他長才甚而留名青史的好幾個呢,比如上面的徐渭。
蘇長越略一頜首:「以萬閣老的權勢,是可以替兒子通這個關節的,但他沒有。」
這說明的說服力太強了,萬家子的學問得差到什麼地步,才能讓萬閣老連後門都不敢給他開哪。
珠華放下心來,聽他繼續說:「——後來他也不考了,就天天瞎混著,是京裡有名的紈褲子弟,順天府那裡壓了厚厚一疊告他的狀子。萬閣老先還試圖讓他以監生入仕,給他找了差事,但他什麼也幹不下去,連弄砸了幾個,萬閣老拿這個兒子毫無辦法,只能由他去了——他是肯定幫不上萬閣老什麼忙的,只能拖後腿。」
哈,這個萬閣老也是低配版的,嚴嵩有嚴世藩,他只有個敗家貨,雖然萬閣老身邊的幕僚也不會少,不過上陣父子兵,這些幕僚怎有親子靠得住?用起來肯定沒那麼順手。
珠華更開心了,她覺得她都不用想報仇的事,直接等萬閣老自己把自己作死就行了。
蘇長越自然也理解到了她的意思,心中很有幾分不可思議——這說起來不算艱深,可要知道往這個方向推想很難,他就從沒想過。
父母逝去後,萬閣老開始變成橫亙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他矢志要推倒,但怎麼推,能不能成功,卻是一點譜也沒有,他目前能立下的只有志向而已。
小娃娃的奇思妙想給他指出了一條路,雖然仍然有荊棘,有迷霧,但起碼,這是一條明確的路了。
而不是如四面圍城,他坐困其中,不知向何而去。
蘇長越真是覺得十分費解,因為珠華不知道萬閣老多大,也不知道他的子嗣,很顯然不可能是從旁人那裡聽來的話,而純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可她怎麼能想到的?他印象裡只有這是個很可愛的小娃娃,至於格外聰慧什麼的,呃,他以前真沒察覺到。
珠華可不管他的,她把雙手一合,誠心誠意地祈禱了一下:「最好保佑萬閣老明年就死掉!」